良田自序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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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大哥,您在林家几年了?”

“两年多了,可是今年完了秋我想辞。”

“为什么?他们待您不好吗?”

“还不到一半哪。”林二没说什么,牵着驴走在何大的前边,往自己家走。他穿了一身白市布裤褂,一件蓝市布大褂搭在肩上,驴背上一个两头口袋,

印着“三多堂林”四个楷书黑字。可惜三多堂林子嗣不多,林二爷更是一个孩子也没有,真是他的一块心病。他的身材瘦瘦的,皮肤青白,五官都很是样,可惜长在一个男人的脸上不算合适,一派流氓气完全从眼里透出来,不过他自己却竭力做得一本正经。牛车从后门进来,谷穗和谷草都卸在后院农场上,小驴子拴在牲口棚里吃草料。何大知道林二爷回来总要和大奶奶说许多家常,所以他没进屋去,把农场上该堆的堆,该晒的晒,还有许多零碎事,他做了一样再做一样,他不知道累,只知道这些是自己的本分。

晚饭完了,林大奶奶帮助二奶奶收拾碗筷子。林二爷用火柴棍剔着牙说:

“嫂子,您歇会儿,叫她自己做,净叫他妈的吃了坐着长肉,简直是猪。”

“老二,别那么说话,一天她什么都做,咱家没有她,我一个人可办不了。”

“她不做,赶明儿砍个祖宗板儿把她供起来。一瞧她就一肚子气,早晚把他妈的……”

“老二,你并没喝酒怎么说起醉话来了。她一天老老实实的一点错也没有,你不许欺负人。”林大奶奶不愿显着二奶奶不做活儿,所以她不收拾碗筷反到自己屋里去。何大本来就不喜欢这位二东家,今天见他这样嚣张更是不平。他呆呆地坐在小凳子上,看林二爷甩着手里一个金面的折扇。天本来不热了,尤其村里的黄昏更用不着扇子,但一般城里人总喜欢拿着一把折扇,啪啪地甩开,又甩闭。忽然他破天荒地对何大一笑,一颗金牙一闪说:“大哥,今儿坐咱们车的那个大妞是谁?我怎么一时也想不起来了,怪俊的。”

“西村里林大叔的闺女,还是你们的本家呢。”末一句话特别大声。对了,

她是林二的本家,那么是不当对本家妹妹起坏心思的,因为何大总觉得他一肚子“坏水儿”。林二自己倒满不在乎地又问:“说了婆家没有?”

“不知道,也许有婆家了吧?”

“那可惜了。不然给城里富户做二房可就抖起来啦。要在乡里找婆家,还不是给一个穷小子糟蹋了,可惜了的。”

“二爷!人家是好人家的姑娘,你可别说这外路话……”

良田/011

二爷已经不高兴了,眼睛立起来要破口伤人。林大奶奶一步从屋里出来,拿着一个纸包儿,笑容可掬地说:

“老二,这胰子可真香,总叫你费心。这一包给二奶奶,你不要拦在里头,我一个人吃胰子也吃不了这么多呀。”林二爷那一脸怒气已经消了,对嫂子眉开眼笑地说:“您要给谁就给谁,只要您高兴,只是她那猪皮不配使那香胰子。”

何大站起来去担水,还听林二爷说他:“他妈的饱饭撑的,装什么孙子……”他虽然听见,只得忍了这口气,自己下决心:“冬天散伙。”

今夜大门关得特别早,大奶奶也老早地关好了自己的房门。何大在自己的小房外面坐着,想着今天小凤坐车的事,又恨林二说那些下流话,他觉得实在对不起小凤,凭空叫林二胡说一气,自己当时真想给他一个嘴巴。但是自己并不是小凤的弟兄,又不是小凤的任何人,不过总觉得小凤和自己有一种联系。于是他想今冬散了伙,明春种自己的地,然后求大伯托人说小凤做自己的女人,凭着二十亩田地和两个人的勤俭,二人是多么地幸福啊。不过小凤长得太好了,难免有人想娶她,到明年该是多么久的时光啊!她能等吗?还有林二那畜生说“叫穷小子糟蹋了”,自己是不是穷小子?二十亩地固然不少,但是这种年月,种一亩地要花很多钱粮,而且目前自己还在别人家当长工,不是穷小子是什么?真不敢多想了。他觉得眼前是成群的金星星,又觉得耳朵里嗡嗡地直响,响着响着,忽然听见女人哭号的声音,他用力镇静下来,仍听见哭号和咒骂声。是林二和他老婆的声音,是痛楚的呼号和凶狠的咒骂。何大怒冲冲地骂道:“畜生!”就想冲到林二的房里去阻止这场纠纷。但一想,现在是夜里,夫妻吵嘴,外人很不便参与。他站住了,听听林大奶奶也没有动静,又听林二开房门的声音,听林二说:

“跪下,你就跪在这儿,你敢动一下,我把你的脑袋砸碎了。”林二奶奶已

经不号了,只有抽泣和甩鼻涕的声音。在秋月的初十左右,月儿已经很亮了,远远地见一个人果然跪下了,脸向着月。一个人叉腰站着,听林二奶奶抽泣着说:“你进去吧!晚上凉啦,我……我准跪着就是了……你不信坐在炕上从窗户眼里看着我……”话没说完,一声清脆的掌声打在人的脸上。林

二咒骂着:“你跟谁学的花言巧语,你在后门外头,我上哪儿找窗户眼儿去?我想你也不敢起来,不配人看着。还有脸说话哪,不嫌现世,占着好人的地方!”何大看他这么欺凌一个无能的女人真气极了,拿起顶门的木棒子就向林二冲来,但是林大奶奶拿着一盏小煤油灯出来了,她的头发松松的,两条眉皱得紧紧的:“你们怎么啦?也不怕对门隔壁笑话。二奶奶起来,有事儿我担。”

林二只要一见他嫂子就无可无不可了。虽然她那么冷静,林二却是一味地奉承:“嫂子,您不用管,叫她跪到明天早上去。”

“二奶奶,你起来,打了不罚,罚了不打。她又没犯错,你已经把她打了一顿,还要怎么着?起来,二奶奶!”

“我不敢动,他要打死我哪!”

“你不用听他的,他不敢,他怕打人命官司。起来!”

林二奶奶哆哆嗦嗦地起来,侧着身子走到屋里去。何大扶着那顶门的棒子,一言不发。

林大奶奶说:“何大哥,您还不睡吗?累一天也乏啦!我们老二在外边也学出脾气来啦,才到家就这么闹翻了天。他总是多嫌我,我一个寡妇人家可怎么办呢?”说着哭了。何大只得努力张开口忍着气劝两句:“大奶奶,您不用难过,二爷年轻,又是挣钱的掌柜的,让他吧!都进去吧。”

林二手足无措地说:“嫂子怪我,怪我吵了您啦,以后我不理她还不行吗?”林大奶奶叹了一口气说:“总怪我命不好,妨得你们林家不安,你们再吵一句,我也不劝,一根绳吊死完事,那你也就好了。”

这场乱子总算过去了,但是何大心里又多了一层挂念,那就是他觉得林二对嫂子的神情不正常。何大深知这是林家的事,与自己无干,但是一想到林二就怒气填胸。

奇怪的是,林二在家里住了五六天还不进城,更奇怪的是,林大奶奶脸上的笑容已经没有了,她整天冷冷的,连说话的时候也少了。何大总觉得莫名其妙,不过他想是林二在捣什么鬼哪!

“会,何大哥那天还给我两条秋黄瓜哪!”小凤凝神看着何大一纵身坐在车沿上,前边已经到了村边。对面通城的大道上有一个人骑着一匹小灰驴也向村里走来。何大一眼就看见是林二爷。渐渐走近了,何大只得跳下车来,车一转身站住了。小牛、小凤都下来,笑着走开了,何大目送他们走远了,二爷已经走到眼前。何大拉住牛缰绳说:“二爷回来了。”

“嗯,田里的活儿完了没有?”

“我爸爸留给我二十亩地,也该我自己经营一下了。大伯说我也应当……成家……立业了。”说着,他用力甩了一下鞭子,牛摇摇头用力地走,两个年轻人都沉默了。

小牛说:“姐姐!一群蜻蜓。”

“好,小牛,你愿意坐车吗?你回去告诉妈,就说何大……哥叫咱坐车,怕你累。会说吗?”

吃了,小心撑死。”林大奶奶说:“吃吧!可别吃太饱了。吃完了,每人拿回两个去给家里人尝尝,做得不多,不然多带回一点去。”说得女人们都笑了,一个灰白头发的妇人说:“这馍馍好吃,大奶奶也真疼人,你们没见西头马五家的那份小气哪!那会儿给他家做工总是怕人吃,心劣出那不争气的儿孙。听说马五的儿子把家里整口袋的玉米偷出去给外家老婆……”另一个妇人咬了一口馍哇啦哇啦地说:“隔壁马七家也是那么怕人吃,要不怎么说是守财奴呢?”林大奶奶测知她们再往下说就把全村的短处都说出来了,还有一些有关风化的新闻都会从她们口里说出来,当着何大的面多不好意思,何况还有没出阁的小凤呢!所以她笑了笑说:“大嫂们明天还在这儿,棉花地垄上也要栽萝卜。小凤,你也来。只管带小牛来,我没孩子,看着他怪可爱的。”小凤半天没开口了,听了林大奶奶的话,才笑着说:“净叫大嫂和二嫂费心。”二奶奶也搭话说道:“别看你二嫂傻,谁好谁坏都知道,你只管来,我就看你顺眼。”小凤笑着点点头,把一片黄瓜正要送在嘴里嚼,一抬眼见何大正对着自己看,她心跳了,耳根发热觉得何大的眼里好像有一种“什么”叫自己羞涩。黄瓜送在嘴里忘了嚼。小牛吃饱了喊着:“困了,回家。”渐渐都吃完了,小凤帮着收拾碗箸。天色已经黑暗,墙脚飞出三五个萤火虫,那三个妇人已经走了。小凤和小牛拉着手也要走。林大奶奶偷偷放在小凤手里一个荷叶包,耳语道:“那是早上吃的饼,带回去给小牛吃吧!”小凤不知说什么好只是看着她,她又大声说:“何大哥送送他们姐弟,他们路远!”

何大悄悄地跟着小凤姐弟在苍茫的夜色中走,两颗跳着的心形成一种

不可言喻的情形。经过一个池塘,到了小凤的家——柳下的草屋,小凤迟疑了一下,从衣袋里掏出些什么来说:“小牛早晨从你们园里摘的山竹花。”说着交给何大些什么,然后拉着小牛跑到家里去了,何大茫然地张开手看到底是什么?哪里是花,却是一个布做的小针插1,好像还绣着花,只是看

“不。因为我大伯老了,我应当回家种自己的地去。”

“可是你还有兄弟啊,他不会种吗?”

临近一条宽阔的河水,牛低下头去喝水。何大看了小凤一下,迟疑了片刻说:

“坐在车上吧!省了过水。”小凤笑着,先把小牛放在谷穗上,然后自己爬到车上。丰多的谷草和谷穗,那么柔软,那么稳。何大赤着脚走在河水里,拉紧了牛的缰绳,哗啦哗啦地前进,走过河身。小凤说:“谢谢。我们下来吧!”何大仰起脸来看小凤高高地坐在嘉禾堆上,有天际的白云和路边的高树做背景。美而高贵的景象啊,何大的妄想又洪水般地冲向自己沉静的心灵。他说:“坐着吧!到村边再下来。”小凤愉快地叹了一口气说:“何……大叔,您在林家几年了?”何大听了小凤叫他大叔不是很高兴,赶紧说:“你不能叫我大叔,你忘了我把你爸爸叫大叔吗?”

1即做针线活时插针用的物件。

不清楚什么颜色了。何大想:“女人用的给我做什么呢?”十分疑惑,但马上又喜欢起来,究竟为什么喜欢,他自己也不知道。总之,何大心里凭空添了一份妄想,和一般青年人一样的妄想,他想除了从土地里收获食粮以外,似乎应当从人群里再找一个伴侣。他这样悠悠忽忽地从小凤家往回走、走、走,忽然听人说:“何大哥进来关大门哪!”原来他已经走到东家门前了还在往前走。林大奶奶叫住他,他无言地关好前后的大门,走到后院自己的屋子,听着大奶奶把房门关好,又听见野外青蛙叫,这些事真是从来没有的,他从未失眠过,但是今天无论如何却睡不着。他看见开着的窗外树隙里已经有小星星在闪,邻家的狗不时地吠着,他想起白天的事:他想伯父、想田里的秧苗、想女主人的和善,也想起女主人的美,但一转念,小凤清瘦的脸形又逼近了他的想象,她的眼睛很黑很亮,眉弯弯的,鼻子小小的那么直……啊!还有一张嘴总像要说什么又不肯说出口似的,还有她的身材,那么窈窕……只是脸色青黄得可怜!可惜她不是自己家的人,不然自己可以尽力使她有吃有穿,她不知要变得多么美哪。他又想起有一次伯父说:“你已经二十多岁了,也该成家啦,可是谁家的姑娘合适呢……”他想着忘神地说:“就是小凤最合适。”说完自己也觉得可笑,身边没有一个人居然说起话来真是见鬼。而且小凤对自己怎样更不得而知,他忽然记起小凤给的针插来。从枕边摸索了半晌拿着那小巧的女红,他心里反倒平安了。

完了我给你捉几个大蛤蟆烧蛤蟆腿吃。”孩子跳着脚说:“不,我跟姐姐去。”小凤急得说:“那我跟你一起回家去。”何大把小牛领过去,小声说:“小牛,别着急,跟着我。”

扫得十分清洁的院子摆好了两张桌子、八个小凳,当何大领着她们进去以后,林大奶奶笑容可掬地过来,道了声辛苦,拉住小牛说:“小牛挨着大嫂坐。吃馍馍还是吃煮玉米?”孩子喜出望外地说:“吃馍馍。”说着不顾咀嚼匆匆地吃起来了。小凤红着脸说:“小牛不听话,叫大嫂操心。”说着又不安地看看大家的脸。其余的宾主已开始吃着让着。二奶奶要大家吃完她再吃,大奶奶拉住她让她坐下了。大奶奶是一个好说笑的人,只因为做了寡妇不好常出去,今天这么多女人来和她同桌,她真是高兴,口若悬河地谈起来。她说:“今年青穀米收得好,一点也不苦。大嫂们吃呀!有菜馅儿的、有糖豆的……”小牛抢着说:“糖豆的。”小凤急急地阻止他说:“别

秋天到了,真是丰收的秋天哪,上天是不辜负苦心人的,家家农场上

堆积着收割的嘉禾,大道上收割的车辆来往不绝,相逢的农夫们大声说着自己的成绩。何大赶着牛车,载了一车谷穗,车后跟了许多拾谷穗的孩子和妇人,在他们的小篮里有许多拾来的米粮。何大知道这小小的人群里有小凤姐弟。偶尔回头见丰盛的田野广阔无垠,漫长的大道上有疏落落的不整齐的一行列拾谷穗的人。小凤近来脸色好起来,红润起来,这时宇宙间的色彩是金黄和浓绿。有这少女的红润岂不是更加美丽鲜艳了吗?他们似乎熟悉了,而且各有一种特殊的情感在内心里隐隐地生长光大,这也许就是所谓的“爱”。只是他们不知道,不肯用言语表示罢了。车子走着走着,

良田/009

何大听见“吃野菜”心一动,他想起小牛一家子吃野菜中了毒肿起脸来。小牛的姐姐——那个俏妮子的脸肿得像河里的浮尸。他叹了一口气,喃喃地说:“栽萝卜可以找女工吧?”林大奶奶连连说:“你看着办!”

雨已经晴了,朝阳晒在树上、草上,宿雨闪闪发光,何大领着四个女工在园里工作,三个中年妇人,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她是小牛的姐姐小凤。她一向在家里操作,兼着照应弟弟,所以小凤身边总离不了小牛——一个黑小孩。今天小凤的脸已经消了肿,美丽的脸形又复原了,只是颜色青青的,显着饥饿的样子。四个女人伏着身子把萝卜秧子整齐地栽在畦里,小牛却在园边用树枝掘甜草根吃。何大一向不好说话,但是今天他胸里好像有许多话要说,只是说不出口,也不知要说的是什么。他把园里新生的野草尽量地拔着,一株粉色的山竹花摇摆在晨风里,他看着小凤的背影又看看小花,摘了花给小牛说:“给你姐姐去。”小牛果然跑过去给他姐姐,小凤回过头来笑了,把纤细的花柄衔在口里低下头工作,小牛又光着脚跑到园边上。何大呆呆地拉住一把下垂的柳枝,一阵水点打在他和孩子的头上,他才清醒地放松了柳枝,继续拔草的工作。

晚上散工了,五个人到林家去吃饭。小凤对小牛说:“好孩子,你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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