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语斋

我侧过脸去，不愿意让他看到我眼中的落寞和伤感。

摆在我面前的，是如此残酷而冰冷的事实，我的心上人，将关于我的一切都遗忘了。

那些在我眼中缤纷美好的回忆，湮灭成了一片荒芜和空白。

也罢，就算他不记得我，至少我们重逢了，那么就让一切重新开始吧。

第二个三月，所有的故事都和从前一样。

将他爱听的前朝政权更替再讲述一遍，将他桃林中为数不多的闯入者的故事再听一次。

即使他依旧是他，我依旧是我，再一次的重逢，却充满了未知和惊喜。

我在白日里欢笑，在黑夜里哭泣，为那终将到来的四月。

桃花林中的甜蜜，胜过了往昔，直到离别时刻的来临。

三月再一次接近末尾，语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虚弱凋零。

“莫染，明年桃花盛开的时候，我们还会相遇的，是吗？”

我望着他苍白的面容，眼神模糊了。

是的，然而到了那个时候，你便不再记得我了。

但是我终于没有说出这句话，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是的，我一定会等着你。”

桃花再一次凋谢，季节和岁序将我们分离。

我又成为了形单影只的一棵树，看着自己的年轮一圈一圈加深，虚枉地守候在春夏秋冬的交替里。

三月，成了这漫长岁月中唯一的亮色。

在有限的时空里，再一次与语世相遇，相爱，别离。

这样轮回了不知多少年后，与语世的羁绊在一圈一圈加深，直到他的存在已经成为了我生命的范式，无法剥离。

这样的岁月，也许可以延续到天荒地老，直到那如同末世的日子来临。

羽生王朝，我在中洲大陆上所历经的第七个王朝，走向了终结。

伴随着王朝的覆灭，中洲所有有生命的灵兽和妖物都在衰竭和消亡。

灵力低弱的桃花妖更是首当其冲。

黑暗和阴冷压过来，汹涌的漫漫大水，被北方的浪潮携带着冲刷了过来。

沧海横流，一片狼藉，那是末世的景象。

桃花林被整个淹没，树枝连根拔起，分身碎骨。

语世也在大水中挣扎，危在旦夕。

若是桃花树被毁了，恐怕以后便再也没有桃花妖了吧。

我这样想着的时候，已经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将脚下的树根伸展了出去，挽住了他，还有所有正在经历劫难的桃花树。

千年椿树，万千根蜿蜒的树根和枝干，已经足够架起整个桃花林，横亘在漫延的大水之上。

然而他们的树干已经被水流撕裂腐蚀，不能正常生长，我便将体内充足的灵力和营养输送了过去。

即使这样意味着，自己生命的消亡。

有一个生命在对我说，知道嘛，你这是在逆天。

但是那又如何，我如何能够看着语世被毁灭在我的面前。

就这样，我耗尽了自己身上的几乎一般灵力，让桃花树林寄身在我的身上，从而存活下来。

桃花树皆已经被腐蚀成了空心的，唯有靠着我的补给，才能幸存。

我就这样被迅速地消耗着，却甘之如饴，甘之如饴。

或许是因为我的生命过于浩大和漫长，又或许是因为，语世已经成为了我的全部，即使他一次再一次地，将我忘记。

在那之后的一年，我过于虚弱，所以一只未能以人的形态出现在语世的面前。

直到临近三月末尾，才拖着刚刚成形的脆弱身子，蹒跚地找到了他。

那个身穿绯衣的男子，倚靠在树上，眼神有几丝迷离。

他说自己这一生一直在等一个人，但他不知道那人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

我笑了，“你什么都不知道，那该如何找到那个人呢？”

他也笑了笑，“见到了，应该就知道了吧。”

他的眼眸变得更加明亮了，温柔地问了一句。

“那个人是你吗？”

我呆立在原地，心猛地悸动了一阵，等待了几百年，也许只为了那一刻吧。

然而还没来得及回答，对面人的面容，却在迅速地褪色，淡去。

“语世，你要去哪里！？”

我伸手抓了过去，却是一片虚无。

“你要找的就是我，我是莫染啊。”

凋零的桃花树下，回荡着我绝望的嘶喊。

看着地上碎落的桃花泥，我终于无力地跪了下来。

莫染红尘，因为红尘太苦。

然而现在才懂得，已经太晚了。

就这样，岁序循环了一年，两年，五年，十年，一百年。

漫长的岁月之后，我终于隐隐约约看到了，生命的尽头。

在那一年里，我遇到了一个身穿白色衣服的神秘女子，名叫华予。

她问我是否见过一片桃花林。她要寻找一颗有灵力的花蜜，去救一个重要的人。

桃花妖的灵力，也许便是她正在寻找的东西。

于是我为她指引了方向，不周山的脚下，便是那桃花林。

然而，过了不久，她回来告诉我。

不周山的山脚下，并没有盛开的桃花林。

那里只有一片荒芜的沼泽地，和一堆早已经腐朽枯烂的树干枝桠。

我不可置信地跟着她寻了过去。

看到的景象，正如同她所描述的一样。

在那曾经桃花烂漫，落英缤纷的地方。

如今已经是一片漆黑的烂泥沼泽。

死寂，荒芜。

桃花林再也不见了，更别提桃花妖。

我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早就已经不在了。

那一刻，是五雷轰顶，万念俱灰。

仿佛一个沉睡了很久的人，终于惊醒了。

沉珂一梦，再醒来，已经沧海桑田。

是的，百年之前，我的语世便随着那片汹涌的潮水死去了。

绝美的桃花林，在那一场末日般的洪水中消失不存世。

我从来不曾能够救活他，就如同他从来不曾记得我。

百年后的轮回，甜蜜的相遇，重逢，爱恋，痛彻心扉的别离。

这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他留给我的幻象罢了。

他说过，每一个会被桃花妖诱惑的人，心中都藏着一段无法忘却的过往。

所以才会迷失在幻象中，再也走不出来。

而我，便是这样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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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起头来，望着树上的那个人，依旧是那一双纯粹得毫无杂质的眼眸，依旧是那柔柔的笑容。

足以消融我心中的所有冰雪。

沉默了一会儿，他说。

“我叫语世。是这片桃花林的主人。”

我张口，想说我知道，然而却最终没有说出口。

我望着他，围绕着周身的和煦的春风，生出了寒冷的冰刺一般，直直地扎着我的心。

是啊，我怎么能忘记，在他的上一世里，是没有前世的记忆的。

那么在今世里，又如何会有关于我的记忆。

我低着头，看到他倚靠在树上的影子，被阳光投射在铺满桃花瓣的柔软的花泥之上。

影子低着头，似乎在凝神看树下的人。

我心中原本怀着的一丝希望，也全部冻结成了冰。

“也许吧。”

然而虽然知道结果，我还是不甘心地说道。

“我叫莫染，从不周山的北边来。”

“真是神奇，竟然出现了一个我看不透的人。”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

“我们曾经见过，你不记得我了吗？”

他茫然地摇了摇头，用略微同情的眼神说道。

“并不记得，我们桃花妖的生命很短暂，也许是你认错了吧。”

抬头望去，他就在那里，在那一片旖旎的粉白之中，依然是一副慵懒而闲适的样子。

清澈的目光，温润如玉的面容，倾城的容颜，带着柔柔的浅笑。

定睛望着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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