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语斋

那日，是我漫长生命里，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三月的春日。

经历过了一个严冬之后，温暖的气息涌了过来，令我的根茎和枝脉都感到愉悦。

我漫无边际地散着步，想要深深呼吸春的气息，却一不小心误入一片淡粉色的天地里。

过了半晌，那个男子似乎感受到了有人靠近，转头望了过来。

他的眼眸中，倒映出了一个身穿白衣女子的身影。

如同水滴湖面激起的涟漪，浮现了刹那的迷离。

我的脚步瞬间被定住了，无法移动。

树上的男子并没有动作，盯着树下的人看了良久，笑了笑。

“你是第一个我如何也看不透的人，真是神奇。”

说罢，他接着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

我也定定地望着他，“我叫莫染，从不周山的北边来。”

“莫染？不要染泥污的意思吗？”他问。

“也许，是不要染上红尘的意思吧。”我答。

“这倒是有意思，看我着桃花林，桃花瓣飘落，覆盖满了地面，再被雨水一冲刷，就好像一层薄薄的红色泥尘。”

他的眼眸滴溜转着，格外灵动。

“如今你踩在我的土地上，难免已经染上红尘了呢。”

我不由地笑了，“那便由它去吧。阁下又是什么人呢？”

他抬起了手，从树上一跃而下，落在了铺满桃花瓣的地面。

“我叫语世，是这片桃花林的主人。”

他的表情中有几分漫不经心，眼神却带着旖旎的笑意。

旖旎的笑意里，是我清浅的面容。

风将花瓣扫落在我的肩头，还有素色的白纱裙上。

一片，两片，三片。

春风烂漫，落英缤纷。

如果所有故事，都必须要有一个开始。

属于我的那个，应该就是这一刻吧。

从此之后，不周山脚的那片桃花林，便成了我的流连之所。

我们相遇在每一个花蕊颤动的枝头，浅笑在每一个花苞绽放的瞬间。

他妩媚的笑容之下，藏着的是一个最纯粹简单的灵魂。

可以令我短暂得忘记那些被压在我的生命中的沉重的记忆。

我们在枝头树下，打闹，嬉戏，如同孩子一样。

我给他讲述漫长岁月里，中洲的朝代更替和沧海桑田的变迁。

为他描述这片土地上，曾经出现过怎样奇异的妖兽和鬼怪。

他则告诉我，在桃花林中见过的为数不多人，有着怎样的故事。

他说，每一个会被桃花妖诱惑的人，心中都藏着一段无法忘记的过往，所以才会迷失在幻象中。

而我，是一个例外，即使我活过了那样漫长的岁月，却没有任何人在我的记忆中留下印记，直到他的出现。

然而，椿树的生命是如此漫长，桃花却是如此的短暂。

这一个故事，从一开始，就带着宿命般的悲剧。

春风在我们不知不觉的时刻，跑开了。

如同桃花注定要凋谢一般，他也注定会离开。

那棵高高的桃树上，已经挤满了翠绿欲滴的叶子，难见到一点粉红。

语世的身体变得虚弱，嘴唇褪了色一般，苍白无力。

连绯色的衣衫，也已经惨淡成了灰白色。

他倚靠在树干上，将我揽入了他的怀抱中，轻声道。

“三月就要过去了，我恐怕不能继续陪你了。”

“来年，第一朵桃花盛开的时候，我在这里等你，好嘛。”

我含泪点了点头，感受到语世的身体，在逐渐失去温度。

“好，我们约定了，我一定会等你的。”

随着最后一朵花的坠落，他的面容，如同颜料溶于水中一般，消散在风中。

三月结束了，所有的桃花都凋谢了。

但是我并没有过分悲伤，因为来年，便可以再次见到他。

一年，对我来说，不过是漫长生命中的一刹罢了。

在此后的日子里，我无数次漫步在那片桃林。

这里不再有粉白的桃花，但是有逐渐成熟的桃子，有秋日里霜黄的树叶，有冬日满是枯枝的荒芜。

我知道，再过不久，我就可以见到心心念念的人。

那个画面，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境里。

一个身穿绯色衣衫的男子，在烂漫的桃树下，张开双臂，温柔地呼唤我的名字，说。

“莫染，你来了。”

然而，当我终于等到桃花再一次盛开的时刻。

怀着无比兴奋和期许的心情，来到桃花林中，那棵巨大的高树下。

抬头望去，他就在那里。

温润如玉的面容，倾城的容颜，带着柔柔的浅笑。

定睛望着我，问。

“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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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肤色晶莹如玉，脸颊带着微红，细长的杏眼上扬，眼眸中交织着清澈和妩媚。

薄薄的樱色红唇一开一合地轻启，唱诵着令人沉醉的歌谣。

正当我沉醉在这粉白梦境之时，从高处传来一个温柔的男子声音，在低吟着一首小曲。

我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绯色的身影，倚靠在树枝上，侧身仰着头，视线落在看不见的天际。

双臂枕着头，慵懒地卧在枝头，衣衫轻悠悠地飘荡在风中。

来年春天，树上第一朵桃花绽放的时候再重生。

然而重生的时候，已经忘却了曾经的所有记忆。

如是，年年轮回。

目之所及，皆是粉白的桃花雨。

红白相间，如梦如幻。

凡人的寿命，在我眼中，且不过是须臾，何况是只暂放一季的桃花。

然而我还是宿命般的遇见了他，在那片落英纷飞的桃花林里。

知道这个事实，已经是遇见语世之后的事情了。

我叫莫染，是一棵住在不周山北面的椿树。

然而所有桃花妖的生命，都只有一个月。

花谢之时，随着最后一朵桃花的凋零，葬入泥土。

书中有载，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

我便是这样一棵古老的椿树，在漫长的生命里，我已经见过数不清的春夏秋冬，数个王朝的兴盛和衰亡。

到最后，书写古籍的人都已经湮灭在岁月长河中，没有人再认得椿树的样子。

桃花妖，只在每年三月出现。

生于花开时，死于花谢处。

每一棵桃花树，都可以生出一只桃花妖，他们都是年轻男子的模样，温润如玉，面若桃花，见之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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