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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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会垮呢?再说,我们很快就会换个地方住。”父亲很得意地说道。

“那也不能这么说,”母亲反驳道,“这煤矿这么挖来挖去的,恐怕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挖到哪里去了。这青山绿水的不是很好嘛,干嘛挖来挖去的。”

“没有煤炭,我们拿什么生火做饭?国家要发展,没有煤炭怎么行?我们要赶上那些发达国家,就要大力发展经济,否则就会让外国人看扁咯。要知道,咱们国家的煤矿储量可是全世界第一。如果按你这样说,不挖煤炭,干脆过原始生活算了。”

“呆在这种地方会有什么出息。”母亲感叹道。

看到母亲的沉闷面孔,刘晓哲也会感觉到痛苦。只是,但他从未将自己的痛苦表现在脸上,也没未曾对母亲说过一句安慰的话语。他的面孔从来都是生硬冷静的,透露着一丝冷漠。内心的热忱、敏感、以及对这个世界的善意想法,被一种莫名的力量完全打压下去。

“案子怎么样了?”母亲突然问道。

“没什么线索。”刘晓哲淡淡地回答,显得有气无力。这种无力多半不是因为案子本身,而是因为受害人。

“哎……那女学生也怪可怜的。往后的路还长着呢,怎么就这么走了呢?你说这凶手也真是太残忍了,怎么对这么个女学生下手呢……你自己以后也得当心点。”

“您就别瞎操心这个了……”

“行了行了,我不操心这个,你自己注意安全……”

刘晓哲察觉到母亲的声音似乎越来越小,随后便不说话。随后,她像平常一样吃饭,也不看刘晓哲一眼,好像将他当做空气一样。刘晓哲稍稍埋下头,只想快点逃离这尴尬的境地。他将筷子悬在半空,眼睛盯着碗里的饭菜。母亲瞥了他一眼,问道:“发什么呆?”

“哦,没什么……”刘晓哲匆忙回答,迅速扒了几口饭。

吃过晚饭,母亲开始收拾碗筷。看着母亲忙碌的身影,刘晓哲露出了忧伤的神色,内心饱含着内疚自责。母亲日复一日地操劳,即便不那么累,想想也觉得无聊。如果在这无聊环境中能有些意外的惊喜,对她而言是极为珍贵的。只是,一直没有人能带来这种惊喜。

叹息一阵过后,刘晓哲走出家门,沿着马路边缘行走,权当作散步。这样的习惯,自他当上警察后就一直保持着。他并没有特别的目的,只是想纯粹地感受农村的生活气息罢了。到目前为止,刘晓哲人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农村度过的,对农村有着百般的依恋。这种依恋类似于他对母亲的情感,很难用准确的言语来概括,靠的只是一种无形的绳索,将彼此联结在一起。

一路上黑灯瞎火,看不清周围的环境。整个广袤的农村地带如同漆黑的夜空,零星的屋子发出的微弱灯光就像夜空中的繁星。过去刘晓哲很惧怕黑暗,绝不敢一个人在漆黑如墨的夜色中行走。如今他却爱上了这幽暗的环境。童年时代耳熟能详的牛鬼蛇神已经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平淡与宁静,以及对宏大的人生命题的思索。

刘晓哲喜欢农村的静谧环境,喜欢农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节奏;喜欢听听田间的蛙声和林间的鸟叫声;喜欢呼吸青山绿水之间的芳香和泥土的气息——总而言之,这种纯粹自然的生活方式令他无比惬意。

城市里紧张而压抑的生活氛围,刘晓哲非常不喜欢。大学四年,他极少在城市的街道上行走,多半是待在图书馆里看书,或者在幽静的校园里走走停停。城市的一切固然靓丽,凝聚了现代社会顶尖的科技与艺术。但置身其中,刘晓哲却发现自己寻不到方向。四通八达的交通网络,刘晓哲不知道它们会延伸到何处。夜里缤纷绚丽的霓虹灯,在他看来也相当刺眼,令人头晕目眩。四年里,他尽可能避免走到城市中心。他一贯认为繁华的都市与自己的木讷性格毫无契合之处,早点逃离或许是明智的选择。

散步回来已经八点多了。母亲正在屋里看电视,脸上挂着笑容。她的生活一直很简单:白天安心上班,晚上看看电视消遣,有时也会到邻居家里坐坐,聊聊天。见刘晓哲回来,母亲只是看了他一眼,对他说了句“早点休息,别熬夜”。

虽然母亲的眼神并无异样,但刘晓哲认定母亲一定很失落。

洗漱完毕,刘晓哲径直走向二楼的卧室。房间干净整洁,几乎到了一尘不染的地步。这都是源自于刘晓哲的勤快。他有轻微的强迫症,不喜欢看见一点点的瑕疵。墙上贴有几张海报,全都是港星张国荣的。阴郁的眼神、迷人的微笑、纯澈的面孔,像极了一个有故事的人在优雅地讲述过往,演绎人生。

进屋之后,刘晓哲一头倒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脑海中反复出现阴森的案发现场、冰冷的尸体以及七零八落的线索。但他终究没有心思去想这些,更多地在思索往后如何处理与母亲的关系。这很重要,因为他不愿见到母亲总是孤孤单单的,连个说话的伴都没有。

许久,刘晓哲转过头,视线落在床边的书桌上。

书桌上放着一张黑白照片,是刘晓哲六岁那年与父亲的合影。相片是在砂石镇一家照相馆照的,在当时也算是非常时髦的事情。照片上,刘晓哲身穿一件深蓝色毛衣,眯着双眼,神情有些疲惫。父亲蹲在他身旁,一只手搭在他稚嫩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扶着他的手臂。略显沧桑的面孔上,笑意不那么明显,炯炯的双眼也有些模糊。母亲缺席了。因为那天纺织厂需要赶制一批布料,不允许任何人请假。父亲当时大手一挥说不要紧,日后可以补拍一张全家福,但这句话终究没有兑现。

刘晓哲随手拿起照片,注视着父亲的双眼,拼命在脑海中回忆父亲的身影,以及他们之间的往事。不过,任由他怎么努力,一切都只停留在父子两人去镇上游玩的场景。现在想起来,刘晓哲认为父亲带自己到镇上走走并非为了加强父子间的情感,而是父亲觉得自己总是待在家里很无聊,所以换个地方。

大多数时候,刘晓哲与父母是隔离开来的,彼此不在一条线上。在刘晓哲的记忆中,父母似乎有做不完的农活,每天起早贪黑。没了父母陪伴左右,孤独的刘晓哲慢慢地将自己练成了一个学习狂人,不断地在习题和教材中消磨时间。实在无聊了就练练毛笔字,看看封面泛黄的小人书。那些书都是父亲从镇上的小书摊上买回来的。几乎每个星期都会买几本。母亲担心会影响刘晓哲的成绩,但父亲却说没事。当然,刘晓哲统一父亲的说法。小人书也是书,为什么会影响成绩呢?

父母两人都到镇上去工作以后,刘晓哲越发觉得孤单。他们每天很早就起床去了,洗漱之后就直接去镇上,给刘晓哲留下一个盛有午饭的铁饭盒。饭盒很旧,表面坑坑洼洼的,还印有一个领袖的头像,一行“为人民服务”的红字。饭菜不那么丰盛——基本上都是青菜加豆腐——但刘晓哲已经心满意足了。周围同龄人的饭菜大抵都是如此,他有什么理由抱怨呢?下午回到家中,刘晓哲做完作业坐在屋门前发呆。他不像其他的孩子那样好动,可以漫山遍野地追逐打闹。

晚饭时间总是不确定的,因为父母回来的时间有早有晚。母亲总是先回家,然后开始张罗晚饭,一直要等到父亲回来才能动筷子。

席间,父母频频交谈,但是所讲内容的都是他们圈子里的人和事——诸如哪户人家的儿子结婚、哪户人家的媳妇生了个孩子。他们有时候也会调侃刘晓哲,希望他快点长大,成家立业,为家里添一个男丁。饭后,母亲忙着洗碗收拾,父亲则坐在堂屋门前抽烟,或是走到不远处的邻居家中聊天。邻居家距离他们家大约有五十多米远。因为老人家去世得早,他们同样是三口之家。丈夫在煤矿里工作,妻子则在家中忙活。他们有一个女儿,与刘晓哲差不多大,但刘晓哲从未想过找对方玩耍,而对方也没那个意思。

刘晓哲的父母没有闲暇时间来照顾他,也极少与他沟通交谈——或许这是一种无意识的行动——长久以来地惯性思维所产生的无意识行为。在他们心中,管好孩子的生活起居已经足够了。刘晓哲的学习成绩一向优秀,他们倒也没操过心。因为这个缘故,刘晓哲每晚都早早睡下,在黑暗的房间里瞪眼发呆。有时候听着隔壁房间里父母的交谈声,他也会默默地流泪,但从未吭过声。如果父母听到哭泣声,他们就会百般询问,而刘晓哲确信自己不能很好地表述内心的想法。

一年四季都无比阴暗的房间里,三个柜子并排摆放在墙边——两个储物柜和一个大衣柜。两个储物柜上落满了灰尘,像是许久都没有打开过。尽管柜子没有上锁,但刘晓哲从未想过打开来看看。大衣柜正对着刘晓哲的床,衣柜的门上还镶有一块大镜子。刘晓哲从来不会去看那面镜子——因为那对他而言太过恐怖。若是幽黑的夜里,那面镜子漆黑一片,倒也没什么异常的地方。一旦到了月光皎洁的夜晚,镜子的表面便像是蒙上了一层寒光,映射着屋里的一切——包括刘晓哲那双惶恐不安的双眼。

刘晓哲曾经想要用报纸将那面镜子遮住,但母亲果断地制止了。

“好好的一面镜子,干嘛遮住?”

“我怕……”刘晓哲小声嘀咕。

“你一个男孩子怕什么,都这么大了。”

回忆起这件小事,刘晓哲总觉得不能抱怨母亲对自己不理解。甚至,根本不存在抱怨的对象,一切都是自己的错——是自己太软弱,太胆小,也太敏感,所以才会对一面普通的镜子感到害怕。久而久之,刘晓哲习惯了自我批判,总是力求完美,继而树立了理想主义的信仰。但很多时候,他在追求完美的时候却力不从心,深感无奈。

许久,刘晓哲将照片放回原位,随即躺在了床上。他又开始思索昨天发生的杀人事件,静悄悄地等待睡意来袭。

毕业后,刘晓哲没有多想,毅然决然地回到砂石镇。他顺利通过考核,成为派出所的民警。那时候镇上的年轻人纷纷外出,而刘晓哲却回到小镇,过起了安稳的日子。

在外人看来,这是没有出息的表现。虽然母亲并未对儿子的行为表示反对,却始终在有意无意地开导他,试图窥探他的内心世界。但是,刘晓哲从一开始就拒绝母亲的窥探,总是敷衍母亲提出的一切问题。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喜欢这里,不喜欢城市。”他知道,母亲不会了解他。

父亲去煤矿工作后,母亲也在不久之后到镇上的纺织厂工作。夫妻两人早出晚归,为共同的目标努力。两年后,如父亲所愿,修房子的钱攒够了,房子也顺利建了起来。虽然内外部装修没能搞好,但那并没有什么影响。周围邻居家的房子大抵都是如此,只刷了一层灰色的水泥,然后就住了进来。

一家人欢欢喜喜地搬进新房子,还请几户邻居庆祝,在堂屋里摆了一桌酒菜。刘晓哲仍旧记得父亲那张苍老而喜悦的面孔。那是一种沉静的喜悦,一点也不张扬。然而,喜庆的氛围没有维持很久。房子修好之后的第二个月,刘晓哲的父亲就因为过度劳累和急性肺炎病倒了。又过了几天,他在床上安然去世。

为了维持刘晓哲的学业,母亲继续在纺织厂上班。后来纺织厂倒闭,她便到镇上的百货公司找了个工作,总算将儿子送进了大学。在大学里,刘晓哲努力学习,每年都获得奖学金,同时不断做兼职维持生活开销。如此,四年下来,刘晓哲只花费了家里一小部分钱,为母亲省了不少事。

“住在马路边怎么说也方便些。现在这边的人越来越少了,难道你想一个人住在这里?”父亲如此说道。他说得很有道理,无法反驳,可母亲却担心钱的问题。他们两人一直以来就在家务农,没什么积蓄。

“那不要紧,我到煤矿做事。”父亲很爽快地说道,看样子信心十足。

父亲在第二天便出门,去了镇上的煤矿工作。那时镇上的煤矿正处在巅峰时期,开采量巨大,镇上的居民也乐于加入这个行当。

“这倒也是……”母亲自知说不过父亲。

“不会有事的,你一个女人瞎操什么心。”

“那咱们的房子不会垮吧?”母亲露出焦虑的神色。

刘晓哲也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父亲那张慈善的面孔。和许多的孩子一样,他将父亲当做偶像,认为他无所不能。

在课本上,刘晓哲知道国家正处在快速发展时期,对煤炭的需求量巨大。如此一来,煤炭被赋予了极高的地位,肩负着重要的使命。刘晓哲依旧记得,胖胖的数学老师常常会提及砂石镇的煤矿,言语之中带有自豪,一说起来就唾沫横飞。他早年就在煤矿里做事,对煤矿也算有些了解和研究。据他了解,砂石镇的煤矿储量非常大,煤的质地也非常好,属于优质煤。如果全部开采出来,将会有不可估量的经济效益,能带动小镇经济快速发展。

那时候每天放学回家,刘晓哲总会在一个路口驻足凝望一处山腰——那里正是煤矿的所在地。三座铁塔高高地伫立,每天传出“轰轰轰”的声响,运送煤炭的卡车也络绎不绝。火车仍在使用,但不如以往那么频繁,一天也难得见到它经过。

刘晓哲的家位于一条乡道边上,距离小镇不过三四百米。过去,他们家的祖屋位于一处偏僻的山沟里,周边没什么大路,只有一条三四里长的田间小路,通常要走上半个多小时才能到马路边。中间有一座几百米的山需要翻越,外出非常困难。

有一次下暴雨,屋后的一处山体垮塌,将祖屋的墙角摧毁。墙上也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缝,一直延伸到屋檐下。虽然不至于影响整栋房屋的安危,但父亲却坚持要重新建一栋房子。他说老房子都住了几十年了,说不定哪天突然垮了,一家三口被埋了都不知道。眼看着邻居都搬离了祖屋,父亲更加坚定了搬迁的念头。

那时候最常见的场景,就是很多台运煤卡车从山腰上驶下来,整齐划一地经过镇上那条不宽不窄的主干道,朝县城驶去。即便尘土飞扬,许多孩子也会在路边看着卡车一辆一辆地经过——他们多半对卡车情有独钟,用渴望的小眼睛盯着这些庞然大物,嚷嚷着日后要当卡车司机。刘晓哲不像同龄人那般活跃,他唯一的感受是卡车的引擎声太大。每当它们驶过镇上的街道时,脚底下总会传来轻微的震感。

刘晓哲从父亲那里得知,镇上的煤矿里有三口矿井,每口矿井已经挖了几百米。

“里面的煤炭实在太多了,”父亲得意地说道,“矿上的领导说,就算再挖上二十年也挖不完,而且煤炭的分布很广,说不定哪天就挖到咱家的地底下了。”

傍晚回到家中,刘晓哲发现母亲已经将饭菜准备好,正坐在椅子上看电视。见刘晓哲回来,她立即起身去盛饭,然后端到刘晓哲面前。刘晓哲很自然地坐下,没有说话,直接拿起碗筷开始吃饭。母亲同样没有说话的意思,一边扒饭一边盯着电视。嘈杂的电视声响没能化解沉寂的氛围。这种沉寂属于母子两人,一种情感上的隔阂。

刘晓哲和母亲向来就是这样,很少交流。

从小到大,内敛深沉性格一直是刘晓哲标签,他从不轻易表露自己的想法。此外,他也胆怯、害羞,总是在人群中刻意隐藏自己。在刘晓哲的人生经历中,孤独总是与他形影相随。以往孤寂时光,母亲总是想方设法与他交流,但他却频频回避,或是机械性地回答。母子间的隔阂由来已久。他们彼此深爱着对方,却又羞于表达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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