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最新网址:www.washuwx.com

随着时间的推移,陈湘愈发觉得内心充满恐慌。这种恐慌——据他自己所知,源于砂石镇所发生的一系列变化。从九十年代开始,砂石镇迎来了除旧立新的潮流。马路被拓宽,老旧的建筑陆陆续续地拆除,新建的省道也从小镇穿过。小镇的规模在不断扩大,周边的一些农田逐渐被钢筋水泥所占据。

一开始,陈湘和许多小镇的居民一样,对如此变化保持乐观的态度。那时候他常常和友人一块看新闻、聊新闻,对国家的光明前途深感欣慰。刚刚从疯狂的年代抽身,再加上了解一点近代历史上所遭受的种种屈辱,陈湘急切地渴望国家能强大起来,不再任人鱼肉。然而,从电视上感受到的自豪太过抽象,不如小镇带给他的直观感受来得真实。历史的车轮不断前行,陈湘同样在这股前所未有的潮流中不断前行。这股潮流将会把自己——或者说整个小镇、整个国家带向何处,他并不知道。但是,陈湘可以明确地感受到内心的焦虑,觉得一切都太过突然。

“你现在有什么想法了吗?”陈湘问道。

“那个男人的老婆有没有问题?”

“应该没什么问题,她也挺不容易的。”

“为了慎重起见,问问她的邻居。”

简短地交流了几分钟之后,刘晓哲和刚刚走进办公室的孙若林离开了派出所。两人开始在学校周边进行调查,希望能找到目击者。另外,他们将再次前往砂石中学了解那个学长的信息。在刘晓哲心中,这个学长俨然成了一个神秘的人物。

砂石中学的周边并没有特别的建筑,除了两三栋质朴老旧的民居以外,只有一家小商店孤零零地立在马路边。店铺的面积不大,二十平方米左右。入口处有一个玻璃柜,里面摆放着各种牌子的香烟。再往里面是两排货架和两排大小不一的纸箱。货架上摆放着各种饮料和面包,纸箱子里则杂乱无章地堆积着各种各样的辣条以及小包装的零食。

五颜六色的包装,看上去十分诱人。

刘晓哲记得,自己在上中学的时候,除了一日三餐,几乎就没吃过零食。那时候家里没什么钱,能吃饱饭已经很满足了。不过,每当刘晓哲取得了优异的成绩时,母亲总会奖励他几颗大白兔奶糖。后来刘晓哲才知道,母亲每隔两个月就会去镇上买一包奶糖,偶尔给他一两颗,并不局限于考试成绩。

刘晓哲和孙若林走进商店,询问店里的老板。老板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光头男子,满下巴胡茬,灰色外套脏兮兮的。他一边肆无忌惮地抽烟,一边接受警察的提问,态度轻浮。他说自己在案发当天的早晨是六点左右开的门,刚好看到李玉洋拿着手电筒从店门口经过。因为彼此都不熟,他也没有和李玉洋打招呼。

“他去了哪里?”刘晓哲快速问道。

“我看见他往那边去了。”老板用手指了指学校。

“是去学校吗?”

“应该是吧。”

“你也不确定他到底是去哪里?”

“只能确定是那个方向。”

“那个女学生呢?你看见了吗?”孙若林问道。

“没看见。”

“没看见?”孙若林加重了语气。

“可能是我刚好不在这里……”老板的语气中有一丝慌乱。

“那你在什么地方?”

“在隔壁的房间里,”老板说道,“那时候我刚刚起来,还没有洗漱。”

“洗漱完之后呢?”

“洗漱完之后就坐在这里,然后就没离开过。”

“你只是认识李玉洋,不熟悉,对吧?”

“只是知道他的名字而已,平常也没什么往来。”

“你觉得他人怎么样?”

“这个我也很难说,”老板突然变得一本正经,“他好像是在外面打工,我平常也没怎么见过他。不过大家都说他老实,这倒是真的。你想,一般的老实人都不太喜欢跟人打交道的,所以……”

离开商店,两人又在附近的几处村民家中询问。不过,他们并没有得到有价值的线索。村民们在案发的时间点依旧处在睡梦中,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在问及李玉洋为人的时候,他们都异口同声地回答说对方很老实,不见得会招惹什么人。但是,他们当中的某些人又有些犹豫,说李玉洋这些年在外面打工,或许是在外面惹了什么人也说不定。

“他这么突然回来,我猜肯定是在外面混不下去了。照这么说的话,一定是惹了什么人才对。”这是某个村民的了解,但没有人回应。

当刘晓哲问起闫晓君与李玉洋的夫妻关系是否和睦时,村民们面面相觑,说不清楚具体状况。但是,他们随后又嘀咕,按照过年时候夫妻两人的表现来看,闫晓君和李玉洋之间应该没什么问题。

“他们一家人过年时候开开心心的,绝对没问题。”一个村民说道。

“那是,我看是没问题。”另一个村民附和道,“我记得他们一家三口在过年的时候总是挨个给村里人拜年,但是从来不进屋坐坐,说句‘新年好’就走了。我看八成是觉得不好意思。不过我敢肯定,他们夫妻之间没有问题。怎么说呢,他们夫妻两个都是老实人,真想不到现在出了这种事。现在丢下他老婆一个人,怪可怜的。”

刘晓哲顿了顿,面颊微微抽搐了一下,开口问道:“那平时李玉洋不在家的时候,闫晓君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有没有和一些人交往呢?”

“这个倒是没有,不会有的,我们从没见过。她平常就在村子里待着,也没有出过什么远门,最多就是回趟娘家,带个三四天。她娘家离这里也不远,三十多里路。”

“她是个好女人,一心一意在家带孩子,丈夫回来了也好好伺候他,怎么说也不会和其他的男人有一腿啊。”

“对了,我想起来了。”一个村民突然神激昂,像是中了彩票一样。

“什么事?”刘晓哲快速问道。

“我记得她有时候会一个人在村里到处走,但又不像是去找人。有时候还跑到小山上去,一坐就是半个小时,但也没见她做什么事。”

当这个村民说完之后,众人开始纷纷议论,说确实有这么回事。

“她为什么这么做?”

“我们问过,但她自己也说不上来。”

“怎么会这样呢?她自己都不知道?”孙若林感觉到莫名其妙。

“怎么还有这样的事……”刘晓哲也在一旁嘀咕。

“我看她一定是太想男人,在家里闷得慌,所以出来走走。”

“嗯嗯,对对对,有这个可能。”众村民附和道。

随后,刘晓哲又问起了有关王婷的事情,但村民们只是表示平时看见她和几个同学一起上学放学,具体情况却不得而知。没有人熟悉这个女学生,也没有人在意过她的行踪。离开村民家中,刘晓哲和孙若林朝学校走去。

“跑到家里来追债,你觉得有这个可能吗?”孙若林问道。

“哪有追到别人家里来杀人的?”

“说不定是欠了很多钱。”

“虽然要考虑各种合理性,但是也不能漫无边际地猜测。”

“这样的猜测很正常,不是吗?”

“他这么一个老实人,怎么会欠债呢?”刘晓哲反问道。

“人在外面待久了,很多东西都会变的。我有个朋友,也算个老实人,几年前进了城里打工,没几个月就开始赌博嫖娼,最后被警察抓了。你应该知道,外面那花花绿绿的世界,没几个人能禁得住诱惑。人性中有很多污点,我们没法否认。”

“那只能说明他的人品有问题。”

“但是生活在那样的环境下,任何人的人品都可能出问题。尤其是那些平常老实巴交的人,出问题的可能性更大。”孙若林自信满满地说道。

“为什么呢?”

“这个……其实我也说不清,一种直觉吧。反正我看过很多这样的报道的,应该错不了。表里如一的人,真的很难找到。”

“当警察还靠要直觉。”刘晓哲苦笑道。

“直觉有时候挺准的。”孙若林为自己辩解道。

“也许吧,我也不知道,随你怎么说。”

“还有,你说闫晓君一个人在家待着,会不会……虽然这些邻居都那么肯定,但事情总会有些意外,说不定她是偷偷摸摸的和其他男人有一腿。她在村里到处走动,又莫名其妙地爬到山上去,一定是觉得待在家里太寂寞了。”

“我想应该不会……”

“为什么?”孙若林问道。

“因为……”刘晓哲本想说这是自己的直觉,但想到刚刚说过的话,他就此打住了。直觉告诉他,闫晓君不应该是那种放荡的女性——她身上留有深刻的传统印记,纵使闫晓君有万般的孤独与无奈,却也只能坚守在这日渐破败的乡下。但是,事情真的不会有意外吗?刘晓哲不愿回答这个问题。

“还有啊,你说这李玉洋六点钟就往学校那边去,到底是去干什么呢?这附近也没什么人啊,我看啊,他一定是去学校的。”

“他该不会是去学校找工作吧?可学校有什么工作适合他呢?”

“如果是打打杂就适合了。”

“但是你觉得他会去干吗?更何况,工资不高,他能待得下去吗?如果真的去找工作,干脆去煤矿好了。虽然累了点,至少工资还是看得过去。”

“有没有可能是去找那个女学生呢?”

“如果是这样,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呢?”

提到“关系”两个字眼,刘晓哲脑海中顿时浮现出“父女”二字。他也觉得莫名其妙,这两个字为什么会突然浮现脑海里呢?兴许是常常在电视里看到私生女的剧情,或许是两个死者的年龄差距。随后,他小声嘀咕一句:“他们不会是父女关系吧?”

“这……怎么可能?”孙若林满脸诧异,“父女关系?这也太离谱了吧?李玉洋不过三十出头,王婷也才十五岁,怎么说也不可能是父女关系啊。”

“也对……我想多了。”刘晓哲一阵苦笑。

“这个推测值得考虑,但是没有特定的调查对象,操作起来会很困难。再说了,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人口流动太大,跑来跑去的很难调查。”

“这倒是实话。”刘晓哲苦笑道。

“暂时还没有,但我一直在想这会不会是随机作案。”

“随机作案?”陈湘疑惑地看着刘晓哲。

“我是这么推测的,在王婷上学途中,某个人对她有非分之想,将她强行带入树林。这一幕恰好被经过那里的李玉洋看见,于是上前阻止。李玉洋打不过对方,反被对反杀害。凶手害怕事情败露,干脆把王婷也杀了,并且伪造了现场。”

“对了,还有那个女学生,”陈湘抿了一口茶水,“就是发现尸体的那个女学生,好像是叫程媛媛吧。她说听到树林里面有动静,时间大概是六点二十分左右,我想那动静一定是凶手离开时发出的声音。”

“这么说,她会不会看到了什么呢?”刘晓哲嘀咕道。

“有机会找她问问清楚。如果她看到了什么人,那案子就好办多了。”

“虽然掌握了不少的线索,但是不能把它们串联起来,形成一条完整的线索链。”刘晓哲如实回答。

“你有怀疑的对象吗?”

八十年代初期,陈湘在砂石镇派出所当上了警察。那时候小镇一贫如洗,没有半点新奇的变化。陈湘所见到的一切,与自己在儿童时代见到的几乎一模一样。每个人都穿着单调质朴的衣服,在呆板破旧的建筑里进进出出。那时算不上繁华富裕,一切都简单朴素,人们也自得其乐。那些年月里,小镇非常太平,生活也清净。虽有些小偷小摸的事发生,但也不至于闹得满城风雨、众人皆知。

唯一一起严重的犯罪事件,是复兴纺织厂的一个男性工人因为感情上的纠葛而失手杀害了自己的工友。他原本只想教训工友,发泄内心的不满,却没有想到砖块砸中了对方的要害。日后,凶手主动自首,被判处二十多年有期徒刑。出狱之后,因为没什么技能,又时常受人唾弃和责骂,他便沦为流浪汉,在砂石镇街头行乞为生。陈湘在小镇的街头见过他几次,但内心的悲悯却无从产生。

案发后的第三天早晨,刘晓哲在办公室与陈湘谈论案件的细节。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早早起床,对案子投入了极大的热情。刘晓哲的热情源自于他的信仰——抓到真凶,或许比无端的忧郁更为踏实。

陈湘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如今已近花甲之年。他两鬓开始长出银色的发丝,但身材还算匀称,松弛的面孔总给人平易近人的感觉。陈湘经历过文革,在那场疯狂的运动中加入了红卫兵的队伍,算起来也参加过几十次大大小小的批斗会。那个时候他年轻气盛,觉得当红卫兵是一件很风光的事情,感受到的是万般荣耀。进入中年之后,回顾往昔,他却发现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

“既然王婷确实在谈恋爱,为什么她的老师家长会不知道呢?”

“其实我也很好奇,但现在不少学生就是这样。也有可能,她男朋友很有势力,大家知道举报不会有好下场。”

令陈湘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是对一个同龄人的批斗。

那个年轻人是一个优秀的中学生,因为爷爷在民国时是大地主而被人揭发,随即被红卫兵抓去游街。在整个过程中,他阴郁着脸,一语不发,任由他人百般侮辱嘲讽。途径一座水库时,年轻人突然做出疯狂的举动,冲破人群跑到水库边,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跳。他不会游泳,也没有费力挣扎,很快沉了下去。事后被人打捞上来的时候,他面颊轻微浮肿,双目紧闭,微微上扬的嘴角似乎带有一丝笑意。

陈湘目睹了整个过程,心如刀绞,在很多个夜里彻夜未眠。死者脸上的笑意令他印象深刻——那似乎意味着解脱。陈湘开始惶恐不安,不断思索为什么大家会对自己的同胞进行百般的嘲讽、极尽侮辱之能事却依旧洋洋得意、傲慢纵横。很快,陈湘有了退缩的念头,但是屈于群众的压力,他不得不继续这般违心的事情。在往后的时间里,陈湘见过了太多含冤而死的人。每一次的死亡场景,都在冲击他那颗脆弱的心。陈湘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在那个动荡的年代里坚持下来的。他怀疑,或许在长久的岁月中,他真正成为了红卫兵中的一员,逐渐变得冷酷无情。

“目前有三个疑点,”刘晓哲一本正经地说道,“一是李玉洋为什么提前出门,又出现在学校附近;二是王婷为什么支开自己朋友;三是两个人的尸体为什么会放在一起。第一个疑点暂时没有答案,至于第二个疑点,根据王贵平和王婷朋友的证词,我们猜测可能是她之前的男友突然出现在镇上。第三个疑点,我想应该是凶手为了转移警方的视线,因为看不出两个死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这么说,现在切入点就是王婷的男朋友。”

“没错,但是我们不一定能找到他。”

阅读小树林谜案最新章节 请关注凡人小说网(www.washuwx.com)

  • 加入书架
  • 目录
  • A+
  •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