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的地图

此时，俺突然想到了他——俺最好的先生，而心中的暖意也便开始像花朵一样慢慢绽放了。

俺十五岁的那年，俺娘又给俺请了一位先生，这次不是抚谷镇里的先生，而是来自外——面——世——界的先生！地地道道的外面人哦！！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在家中后院。现在想起来，印象都很深刻。不像俺们抚谷镇男子成年后要束发，他一头的短发，虽然失去了男子束发带来的风流雅致，却也看着去清爽利索，很有精神。服装呢，像姜伯所说，和抚谷镇的宽衣博带的服饰完全不同，但也不至于露膝坦胸露乳的，怎么说呢，像是犬戎民族穿的衣服一样，我也只是学抚谷镇的志记了解到的。年龄的话，应该比我大不了太多，大概是异服装束让我搞不清了长幼。就这样的装束打扮，怎么看都不像教书先生。

“先生，你和这里的先生真的很不一样。”

“以后不要开口闭口地叫我先生了，我比你大八岁，你就叫我崇刚哥行吗？这样听着也亲近些，我不喜欢拘束和刻板，你随意着来就行了。”他拍着我的肩膀笑着对我说。

“嗯，知道了，崇刚哥！”我憨憨地笑着答道。

“不过，俺心里痒痒，崇刚哥是怎么知道俺们抚谷镇的？抚谷镇已经与世隔绝了几千年了。外面人应该都不知道吧？”我疑惑地看着他，难不成也是从那个口进来的？

“我也是瞎猫装上死耗子，稀里糊涂的就来到这里了，大概我生来就和此地的人、物结下了缘吧。不过要是这样说也不全对，我是个历史烹饪家，喜欢收藏古籍，先前我搞到一本书，叫做《河图括地象》，书中有一段文字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三代之际，易州裂地，隆地为山曰积云，四野如屏，积云阴阳福泽，众生际会，聚焉曰抚谷，百代未易其名，然处天地幽僻之地，盖冥冥有神灵庇庥，左右皆不得近，或寻其踪迹，曰其寥廓远大唯一洞可出入云云，然惟止于谣传，故鲜有人知焉’。”

他见我有些听不懂的感觉，便又换了更加直接的方式对我说：“后来我又看现在的地图，这个地方并没有标注城市的符号，想来好奇，便趁休假机会背着包到地图所说的地方猎奇，扎帐篷，定木桩，一连摸索几天也没什么收获，随身带的干粮都快吃完了。直到有一天我不经意地发现了一个洞口，里面黑洞洞的，但是不知何故，我被这个洞口深深地吸引住了，我便试探性地往里面钻，里面很窄，我俯身慢慢前行，一个熟悉的感觉轰然在脑海中出现，不由得默念着‘初极狭，才通人……’像即将要发现宝藏一样，不不，是比宝藏更为珍贵的一种东西——时光。我兴奋得不得了。越是往里面钻，内心就越是扑通扑通地直跳，爬了有一百米吧，那是我人生中感觉到的很漫长的一段时光，渐渐地开始有了光亮，开始只是星点，越往前便越是透亮，眼看着快到另一个端口了，我闭上眼咽了一口唾液，我做好心理准备，再睁开眼的时候，整个人不由得立刻怔住了，恍若梦幻一般——灿然一片，麦田、城郭、柳树成荫，听得到孩子们嬉闹的声音，连路上行人的衣服都是古人的样式……迥异于外面，仿佛是来自另外一个熟悉而遥远的国度！难道世上当真的有‘世外桃源’？亦或是这个原本就是小时候读的那文章中的‘桃花源’？我走在大道上，孩子们都围着我，把我当作外星人一样看待，这时候恰巧你母亲遇到了我，看到我的装束和我的背包，结合老辈人说过的外面人的样子，她当即便判断我是外面人，大惊，被引到了你们族长那里，给他们讲了好多外面的故事。后来你娘又把想找先生的事情告诉了我，反正我在外面工作也没有什么乐趣，后来想通了便爽快地答应了，以后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段时间族经常开大会，镇里的百姓口口相传着‘外面人外面人’，闹得沸沸扬扬的，就是因为他啊！俺当时怎么那么迟钝，还以为又有人从外面回来了，所以并未提起什么大的兴趣来。

“确实很邪乎，先生请进屋详聊。”

“听你母亲说你要去外面世界看看，找份差事，学习学习？”

“算是吧，请先生多讲讲如何在外面谋生？”

我递给他一杯茶，他咕嘟一口而尽，清了清嗓子说道：“言归正传，要想在外面找份差事做做，技能自然重要，只是这个非一日之功，也得看你兴趣和爱好，所以今天我先不讲这个，你自己回家好好想了再给我说。我今天要讲的第一个要事是如何给别人留下好印象。”先生摆出一副很严肃的样子。

“首先就是要学会笑。笑的力量是巨大的！”李崇刚强调道。

“等等，崇刚哥，这个我不大同意，你是在教我骗人吗？”我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怎么讲？”他不解地问道。

“笑是自己个儿的事儿，俺想笑就笑，关别人屁事！”

“那可不一样，但凡别人看见你笑，即使是你装出来的，也比你面无表情或者耷拉着脸看着要舒服得多。这样才会给人留下好印象呀。”

“可是，崇刚哥，故意地或者有事没事地咧着嘴笑总觉得怪怪的，恐怕我做不到。”我为难地说。

“那就慢慢地学。”

他紧接着说：“要想在以后的差事中步步高升，你需要学会送礼。而且这送礼还不是你有求于别人的时候送，而要把功夫下在平时，掌握好火候，小火儿慢炖，而不是需要别人帮助时临时抱佛脚。”

“等等，先生你等等，怎么做份差事还要送礼啊！把自己的工作踏踏实实地做好，俺觉着就够了。”

“唉，那可不行，不送礼你很难出人头地的。相信你哥我。”

“崇刚哥，我不想学了！”我懈怠了下来，立刻叫停了，心中有些生气。

“怎么了？”

“这些都是祸害人的东西。我们好好的人都快被你教坏了。俺不学了。而且，先生，俺还有一箩筐问题。”俺显然有点被他讲的激得气急败坏了。

“哦？”

“那请问——”我摆出一副辩论的姿态，问道：“听说外面人似乎都读过书，可为什么读书人会在别人的饭里下毒？为什么读书人拿着学到的东西四处施展手腕迫害他人？俺很困惑，俺不清楚读书的意义，如果读书在于增强欺骗的技能，这书俺甘愿不读。”

先生沉思了一会儿，只是“嗯”了一声，就问我“那你还想去外面找差事吗？要找差事，对于你这些都是必要知识。”他很为难地说道。

“那个，崇刚哥，不如你给我讲讲你们外面有趣一点的事情吧。刚才那些我一点都不喜欢。我听说你们外面的人都可以上天的。挺有意思的，说说……”

“可以是可以，但是你只懂这个恐怕不行。找不到差事的。”

“操，非要学这些王八玩意儿吗？即使用这些找到差事我也不稀罕的，你就给我讲讲外面有意思的事情嘛，好让我开开眼呐！”我带着哀求的眼神说道。先生终归执拗不过我，答应不再讲那些令人呕吐的东西，改讲外面的趣闻了。

“可是你得给你母亲说下，我可不想拿了别人的钱，却没有给人解决了问题。”先生一本正经地给我强调着。

“爽利！交给我！”

随后先生在一个月的时间里一直给我讲外面世界里发生的稀奇古怪的事情，我听得也出神入化。

“王八兔崽子！你又在偷懒！我说，你听到我说话了没有！”贱婆娘又在叫嚣催促了！我噌地哆嗦了一下，整个人立刻从温暖的回忆中抽离出来，触及到了真实世界的冰冷。

但是崇刚哥确实是真实的存在，我对于他的回忆也并不是梦境，因而想到这里，心里便又多出了许多的安慰来，支撑着我。

崇刚哥，百转千回遇到你，谁知道为什么呢？

“有时不打仗比打仗更让人憋屈呢！来到这里可就不一样的，我立马就感受到了轻松、自然……”他挺身直立，仰头深呼一口气，“空气、人心……舒服啊！”我看着却是一副怪人的行止。

“这个以后我再慢慢地给你说。”先生看着我疑惑的表情补充道。

“先生，你们外面的人讲话也和俺们抚谷镇一样吗？”一天俺不解地问道。

“你们这里说话不都这样‘俺、俺’的吗?我也是入乡随俗嘛！至于‘外面’的世界，先不多说，不过咱们这里可真不愧是世外桃源啊！我就算是来这里避难的吧！”

“避难？外面打仗了？”

转眼间两年过去。

尽管我母亲卖布挣钱并不多，但还是把相当一部分钱花在给我请先生讲学问上面了。说实话我是不爱读书的，总觉得那东西不但不会把人教好，反而会把人带坏，好端端地大脑被灌进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但是母亲总对我说“彪儿，你要好好读书啊，多增长点见识，说不准以后你就可以去外面闯荡一番了。”

虽然我不是很清楚娘说的“外面”倒底是个什么模样，外面的人倒底又是怎样生活的，不过，抚谷镇里有几个年过花甲的，他们年轻的时候曾去过外面的世界，俺从他们的嘴里多少打听到一些逸闻趣事。比如外面的人每次去工作时，哪怕是脸上有一丁点儿黑斑，都要搽上好厚好厚的一层粉，还说外面的人说话做事很费劲，像是带着各式各样的面具似的，像抚谷镇每年祭行神大典戴的那样，经常搞不清楚他们心中是高兴还是难过，是想和你说话还是想跟你爆粗，是帮你还是害你，总之，跟他们讲起话来，花花肠子要拐好多弯呢！难道外面的人像抚谷镇一样祭神吗？为此我常摸不着头脑。还说外面女的一个个长得像百灵鸟一样的娇小，机灵敏锐，能说会道，男的则像极了黄鼠狼，贼眉鼠眼，蝇营狗苟，虽然没咱抚谷镇男子沧桑而雄健的体魄，但油光细条儿身材自有它的好处，便是见到能赚钱的地儿就能轻松出溜一下进去，毫不费力。外面人还懒，几乎不种什么庄稼，就是出个门都要坐在一个会移动的铁盒子里面，以致于刮风下雨都风雨无阻，所以那里的人儿啊，个个儿皮细肉嫩，有的男的比女的养得还好，红嘴唇、细腰肢……不辨雌雄。

初次见面还真有点不习惯呢！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不过，他倒是很随和，冲我淡淡地笑了一下，伸出手来，并且暗示我也伸出手。我便也抬了抬袖子，露出手来。他伸手攥住了我的，并且上下晃了三下，说道：“俺叫李崇刚，来自‘外面’的世界，有幸来到贵地，初次相识，幸会幸会！俺懂点历史、地理、地质学、生物学，也喜欢文学。”他风趣地把“俺”、“外面”两个词读得特别重，边读还边哧哧地笑，后面的那一大串的东西，俺的脑瓜基本上听不大懂。

这外面的人果然作风和抚谷镇很不一样，看他没有之前姜大伯说的那么邪乎，俺便放下芥蒂，和他聊了起来。之后愈来愈熟，以致于我和他变得无话不谈，他也开始慢慢将他来这里的故事告诉了俺。

俺家乡一切都是美的，因而毋须学习别人，毋须改动，这个样子保持一万年俺都不嫌腻！

“周厚忠！”我操，那个贱人好像起来了！有事没事的她都来使唤我。寄人篱下啊！真想把俺累死啊！我心中怒气一下子涌上来。既然没过来找俺呢，俺就先不管她，只管在属于自己的简陋小房里继续歇着。

“还有更离谱的呢！他们呀，竟然没有祭祀，甚至不知神明是什么！最让俺生气的是俺说行神的时候，他竟然奚落俺无知，说俺老土了，不懂什么什么之类的……衣服穿得也很随便，胸和腿都不包上就出门，这也太……三十年多年前俺也是顺着老一辈的经验去过一趟外面，待了没有一个月，可把俺给憋坏了，实在是呆不惯，瞅着他们一个个德行儿的人腻歪，于是没做啥事，溜达了一圈便顺着原路回来了。”每次镇里的姜老伯说起陈年往事的时候，都会冲我们摇着手，摆出一副苦笑不得的神情来，“要我说啊，族长赶紧找人把那个口给堵上，几千年以来咱们这里生活得很好，干嘛要去外面，有啥可学的，他们说咱们是愚昧，要俺说句公道话，俺还觉得他们野蛮不知羞耻呢！多的事情不说，就说穿着，他们的衣服，哪有咱们这宽衣博带潇洒风流呢！”

抚谷镇的族长也觉得这些归来人所说的在理，毕竟知道的去过那里的就这么几个人，结果都被恶心回来了，不得不让人对那个外面世界心存芥蒂，于是族长也开始考虑动用人力将那个出口给堵上了。还好，先前的抚谷镇族长对于出去的人都做了行前交代，禁止向外透露抚谷镇这个秘密，去的人也都严守得很好，回来这么多年也没见由此来一个外面人。

可是俺娘心中却仍然挂怀着爹，因而俺娘并未再嫁。每天会在供奉道路神的香案前跪那么一会儿，却是为爹祈求出行平安，同时在家织织布，然后拿到集市上去换点钱，维持生计。

我虽然还小，却总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补贴家用。上山砍些柴，运气好的话，在后山还能打些野兔之类的为娘补补身子。

“几千年了，好好的，也不知道怎么会有个通向外面的口？难道是别的时代开的？必须堵上，堵上……万一不干净的东西进来可怎么办啊！”

因此，俺和娘平日里少不了就此理论一二，俺对娘的这个打算大多是置若罔闻，丝毫不感兴趣，而且口中还总慢条斯理地嚼着一些不乐意的话。有时她理论不过我，便只哂笑着转头忙别的去了。

可话说回来，俺娘那样说无非就是让俺多用功学习罢了，去不去倒是次要的。自打爹离开俺们后，俺便突然明白了很多事儿似的，连俺娘有时候都夸俺又长大一岁，又懂事了一些等等。俺听着高兴，所以俺也不想让娘操心难过，她那样说，俺答应便是，好好读书就好好读书，恶心就恶心吧，适应下估计就会好一些吧！

我望着外面连绵的雨，它似乎根本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在这种凉风透骨的季候，想起那些破落不堪的家庭往事来，心情变得格外惆怅。

那之后，我就跟我娘一起生活，每天还是老样子。只是家里少了一个成年男人的日子，对于我娘来讲，确实是没有了生活的乐趣，另外娘的身子也渐渐不大好起来。

虽然在一个镇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爹娘两人途中相遇却形同陌路，丝毫没有半点往昔情意。我爹也一直和那个女人过着，没有再回过一趟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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