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疏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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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不说的话,本姑娘便教天后娘娘,亲自来看一看你们?”

佳人眸光流转,一笑之下,横生妩媚三分。

“本姑娘这回来,是奉了天后娘娘谕旨前来,你们这些人啊,自个儿且掂量着,如今平息天后盛怒的法子,这一,便是你们中有人站出来,这二么,本姑娘亲去请了天后娘娘来,到那时候,可便不由得你们选了。”

颜卿转过头看去,原来是外厅里司掌烛火的绿绦,轻飘飘道一声:“说吧。”

拨了拨案前烛火,颜卿提笔落座,等她开口之时,蓦地想起什么,先提醒道:“你可得谨慎着,若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事儿,推诿了什么没有罪的人,莫论娘娘,本姑娘先自不饶你!”

杏眸含威不露,依旧淡语轻声,这一言教人听来不过如微风轻拂,拂上了人心头,若不计那话里的深意,温温软软却当真教人流连。

绿绦暗暗心惊,也知道这一个颜姑娘,如今都领着天子寝居寒露宫与天后宫中紫宴宫的差事,六宫里头一份受器重。天后娘娘走哪儿,且都要带上她说笑,如今这姑娘也快十九了,虽该是放出宫去的年纪,只是天后不允,与天子谈话中,绿绦心下数着,有那么几回切切实实的,都夸赞颜卿的机巧,只说是唯有这一个丫头称心,因此上,倒还想多留她几年。

当今陛下是孝子,从小到大,不论是天后娘娘说什么,皆一样不会违逆,这一回也不会例外,绿绦心下暗忖,实不可得罪了这个提领两宫主事的御前女官人。

“奴婢绝无虚言!”

当着人立下誓,绿绦便放开了胆子指认道:“是......是素芩,是她,我今儿虽说不当班,可夜里起来的时候,就看她穿着先时陛下赐下的缎衣,偷偷摸摸的进了御书房陛下的内寝。”

“我那时添灯油去的,绿绦你不要冤枉好人。”

黄衣女子直身长跪,开口对颜卿道:“颜姑娘也知道,咱们陛下的脾性,素日里若要寻起什么书来,再也是不管什么天上有地下无的,奴婢今日当班,原本是想着书房内该添些灯油的,可陛下临时起了意,素芩岂敢不尊,便在这儿多寻了一会子,哪个就偷偷摸摸了?”

颜卿提笔,将二人所述一一记下,再问素芩道:“当时和你一起的,还有哪个?”

素芩闻言答道:“若姑娘问的是今儿当班的婢子,奴婢却也不清楚。”

话至一半便被绿绦抢去:“还说你什么都没做,今日正经同你一处的人你都叫不出来呢。”

“天底下这么多的人,难道你人人都也叫得出名字?陛下的寒露宫里,还是这天子的御书房,每日侍奉没有上千也有几百,难道我人人要认得?”

素芩暗自嘟哝道:“我只需顾好自己的事由,旁人怎么着与我什么相干,我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做自己的活计,三日前不过是陛下起了兴,才赏了我们一件缎子面儿衣裳,绿绦你自个儿藏着,便不许旁人穿了?我不过今儿穿了一遭,你就那么眼热?非要这样害我!”

话说到最后,也扯着嗓子越发喊上了天去,颜卿见状拍案:“够了!”

刻意压低了声:“是当真不知君上如今正在书房中?君上内室安寝,尔等如此惊扰,该当何罪!”

眸光扫过跪了一地的人,颜卿一声讥笑:“都说是辩白自个儿的清名,这下若君上醒来受了惊,你二人有一个还敢留下命?既如此要争辩,莫不如随我前去紫宴宫!”

颜卿起身,将写好的二人言辞带上,才提步出了宫门,回过头见二人怔怔不动,又言道:“还是要这会子本姑娘将你们就地正法?”

绿绦膝行上前,就跪在颜卿跟前,素芩跪于原处,却立时脆生生磕下几个响头来,口中连连只道:“姑娘饶命。”

这时分天色阴沉,已是子时夜半,若惊扰了陛下多不过一条命,可若是闹到了天后娘娘跟前,扰了那位的安寝,又或者,是坏了天后的好事,便不只一条人命那么简单了。

绿绦与素芩心中皆知,若一去则必然有去无还,这时分什么清白什么名分都不过如烟云,为求保下性命。素芩向身后指道:“是她。”

颜卿回转身来,细语轻声道:“你说是谁?”

“三日前陛下赐下的水锦明黄缎子,不独奴婢与绿绦有,陛下难得的开怀,一并赏了鸳鹭我们十数人,绿绦说看见了,那必定不是奴婢。”

素芩仰起头:“当日御书房中,虽有十数人受赏,可那是陛下内寝,除了姑娘,便只有素芩、鸳鹭与绿绦三个还有些品级。今夜绿绦不当值,当日受赏的人里,进得去的便只有鸳鹭与奴婢。”

独供予陛下与天后的水锦,明黄锦缎灿若流霞,触手温凉如无物,鸳鹭没有想到,这事儿竟也给扯出来,今日她身上正着了水锦缎,素芩一番话落下来,竟没有分毫辩驳的余地,鸳鹭只看着素芩,好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颜卿看着她,又看看今日同样上身了水锦的素芩,宫中奴婢,今儿穿了御赐水锦的,只有他们两个:“你有什么话说?”

“奴婢,奴婢是冤枉的颜姑娘,三日前陛下御赐的水锦,奴婢根本没有受赏,这水锦还是昨儿个素芩给奴婢的。”

鸳鹭哭了起来,她如今只记得昨日看着那明黄缎子有多么好看,同在御前侍奉,即便不是姐妹,可自己与素芩皆是同一日调来的,平素说说笑笑,竟不知那日的一句戏言,素芩便赠予了自己,如今百口莫辩,又该如何?

颜卿一阵好笑:“你说不是你,可她也说不是她,难不成要本姑娘亲自去问问君上?”

御书房天子内寝,飘出来一句人声,这人声淡若飞絮,只是笑道:“那日的事,朕也不怎么记得了。”

云珏素日不着帝冠,如无正事朝会,便只是一袭素衫,这会儿不过才睡下,想又是被外殿人声惊醒,颜卿等人闻言,皆是双膝跪地,颜卿于外厅拱了手,复问道:“君上安好?”

“朕如今精神好得很。”

青丝缎带束发,他发丝垂下来,直直便落到颈以下,更衬得肤色如细雪。御书房内室与外厅,如今只隔了这道帘,云珏没有出来,只是言道:“今年的春茶不好,朕闲日便总爱看些书,独看无趣,不过是同她们饮了几盅酒,一时兴起便忘了些规矩。”

“君上忘了规矩,可你们也不记得了?”

转过身来,颜卿眸中冷冽,一味念道:“绿绦,素芩。”

颜卿念着她两个的名,话音未落,二人立时仆地,不过交睫瞬目,满地宫人只见颜卿收了剑,三尺青锋剑归鞘,剑尖血痕凝作一点,久久未散,绿绦与素芩,便再不见起身。

颜卿斩了二人,走上前对几人徐徐笑:“你们这些人里,当日陪君上饮酒的,都还有谁,可知道寒露宫里素日的规矩?”

君上六岁时候,因发了一回病,便只差那么一点儿就去了鬼门关,所幸救了回来。自此后再有延医诊脉,便次次都要说绝饮禁酒。他这样的身子,原该滴酒不沾。因那日太医令一句话,天后娘娘自此便下了禁令,皇城六宫之中,七十二苑之内,这便是再不可触的忌讳。

满宫奴婢三千人,一个个屏气皆无声,颜姑娘今日一句话,便是要这些人性命,一己虽死不足惜,只是可以活着,为什么要选择去死?

没有一个人说话,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承认了这桩事,纵来日还有谁肯为这皇室里苛责的规矩多指出一声冤枉,即便是史书之上道了声冤枉,今儿个这晚上,颜姑娘不需去惊扰了天后娘娘,手底下这把剑,自也可先有处置了。

颜姑娘总领着陛下与天后娘娘的差,三尺青锋自入宫起便随身。四年前颜姑娘虽尚未领紫宴宫的差,亦未得天后娘娘慧眼赏识,陛下也早允准她佩剑。自此除了常日宫里头的差事,颜卿姑娘亦担了护卫圣上的职。自打了颜姑娘随着天后娘娘去,四年来往来寒露宫渐渐也少了。不过在紫宴宫天后娘娘处,更有娘娘金口玉言,只要是宫中颜姑娘手底下的人,只要是颜卿还管着的事,遇事可自决断,不必事事上报,这柄剑,早有了先斩后奏立取人命之权。

颜卿一个个扫过,一个个在这些人面前走过,沉了一晌见仍无人出,放下话来问道:“宫中记档是哪个?”

“姑......姑娘,是奴婢。”

上身着褐衣小袄,擦着地面,柳莺儿膝行道:“宫中所有人事,记档归案,俱在奴婢手中。”

“三日前寒露宫里都是谁在侍奉?”

“颜卿。”

内寝里天子传出话,淡如云烟轻缈,首一句便是唤颜卿:“朕如今倒有些倦了。”

云珏一笑,倦极了又一声言道:“宫中之事,今夜便罢了吧。”

知他素来浅眠,近年来一夜里断断续续,若久睡亦不过两个时辰,常日里久燃安眠香,内寝暖然笼气,但凡君上入睡,侍奉人等一应皆不许在内寝。为免打扰君上,纵是寒露宫天子寝之外室,每至夜中换班,人人亦要轻声,为防的君上夜里转醒,自此便再也睡不下。

天子一言,如金声玉振掷地亦有声,有了这一句话,心底里这口气终于松了开,众人也只道是陛下的仁慈与体恤,心中正感念十分,又看着颜卿朝御书房天子内寝拜下。

颜卿半屈了膝,行得宫中正礼参拜,口中轻言道:“喏。”

如蒙大赦,殿中人一个个看住了颜卿皆是不说话,颜卿眸中沉如水定,看着柳莺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姓柳,名唤莺儿。”

“柳莺儿,我记住你了。”

颜卿笑道:“君上处自有我照料,今夜无事,你们便也各自归去安寝,散了吧。”

宫人渐次退去,颜卿又招来柳莺儿吩咐道:“你还要再跑一趟,先取回来寒露宫中三日前的记档,此刻便要前去。何时交到了我手上,何时你便回去歇息。”

柳莺儿应了一声是,不一刻便取来寒露宫中记档,颜卿拿来看了,便也遣她离去。

天后娘娘一怒,更胜天子十分,如今天子还在,普天下九州十一域里,却无人认得这天子,只有天后晋氏,天下人人皆识得,人人皆要忌惮。平日里照料天子万般的仔细,怕的是一个不谨,便丢了身家性命,平白牵累族人。

宫婢绿绦抬起了头,对着颜卿道:“颜姐姐,我说,我说.....”

未帝元年,凌皇崩,天下为之大哀。那时候如今的天子不过才六岁,虽为天后娘娘独子,小小的人儿穿上了玄龙袍,着了玉缨冠,也便就这么坐在明堂上。那时候,天子毕竟尚幼,因此听政于旁侧,国政大事,自此俱掌入时为天后的晋婉之手。这双手风雷赫赫,撤先臣罢旧将,杀伐决断中九州也惊骇,未帝三年,晋婉由此改天后称号,自名天后。

史书里案头上,没一样不是些十恶不赦的名头,先皇凌帝朝时,那些相国将军,先臣旧将,斥她女子掌权,说她红颜祸国。可最终说过这些话的,九族内皆没有了活口,这其中牵涉了不作为,又想着见风转舵中的人,只有一个人下场最好,不过是白流放了三千里。

自此朝堂内外,无一人再敢称她的不是。谁说人命如尘?这无声风雨中流过的鲜血,若不是真流到自己的身上,没有人明白。明白了,便也就可以接受得了了。

御书房外,只因这几声咳嗽,原不当差的,或打着盹儿偷懒的,这时侯皆不敢怠慢一分,乌压压便跪了一地。云珏身为天子,原本自小久病,眼下这几声咳嗽,不过是天家再寻常不过的事由。

云珏接过药的手,在御前一等女官人颜卿手中顿了一下,这一下借力不过轻若鸿毛,只是天子的身子,旁人不知如何,云珏的力道从来不重,这时分一停一顿,颜卿伴他日久,心跟着又沉下去几分。

这样细微而寻常的动作,瞒得过百千人之眼,没有分毫的漏洞。已不及思量,药盏中只余了残渣,颜卿低头伸过手,又听他如往常般说道:“劳卿代朕谢过。”

古人有言,天子一怒,流血漂橹,伏尸百万,可这天后娘娘......

天后娘娘晋婉,执掌国政二十载,原为先皇凌帝陛下之后,二十年前,凌帝一病不起,这一病便病了十年,那时的皇后如今的天后娘娘晋婉,便于先皇凌帝辍政始有七日,朝野上下鼎沸如火海煮水之时,着玉冠披凤袍,落座天子位上,一手拨开云雾,定下了云氏此后十年的江山。

“好啊。”

颜卿一笑,似笑非笑。

“婢子遵命。”

颜卿应他一声,可即便她什么也不说,云珏依然知晓,她必自天后处来,非如此求不得这奇药,帐中人未起身,只落下这六字,便没了一声言语。

骨节分明纤长,说不出的俏丽。伸过了帷帐接了药,颜卿暗忖这本该是双女子的手,白如墨中瓷,生似尘间霜。

今夜他宿在御书房,本已是十之有五的常事,纵使是天子正寝寒露宫,宫中自有了小天子,便是教人夜夜难得安眠。今日更与往日有些不同,也不过是为着方才咳了几声,云珏素来喜清净,故此内寝他若不发话,再无什么人敢进了。

君王挥了挥手,颜卿俯身而退,出了天子内寝,来到御书房外厅,厅中烛火耀耀,灼灼一如女官人一双眼,风动,帘幕丝丝吹卷起,风卷帘摆,雨落门中,恰落在伏跪最外那人小腿上。

颜卿不笑,不怒,只言道:“你们这些人里,究竟有哪一个,惊扰了君上圣体?”

她语气淡淡听不出丝毫的沉浮,有这么一句话,地上众人却将头压得更低些,尽皆不发一言。

雨,噼噼啪啪敲打个不停,已至深夜子时,天子书房灯盏犹明,柔丝软幔烟罗帐,沉寂悄然无声。御书房天子寝外,不知数的宫娥侍奉,一排排尽是分列,伏地四下无声。

“君上......”

暖香云雾缭绕,裙裾逶逶曳地,有女官人一路行来,打眼扫过了满殿伏地宫人,过外厅便入了天子寝内,天子寝内,无一侍奉之人,颜卿双膝跪地,将药盏侍奉于天子榻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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