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小鹿

老者一声幽叹就不再说话，又食指轻划，包裹蝴蝶的水泡也散开，蝴蝶随即膨大化为巴掌大小，她围绕老少一个回转，又慎重说道：“阁下是不是认识他？”

老者气息又一变，柔和怡人，说话语调也换了个人说道：“你既然已经得到答案，我劝你赶紧离开，他已经沉睡去了，如果再醒转，我不担保他不会将你废灵。”

蝴蝶不再言语，再次膨胀到方桌大小，然后如雪崩雾散，化为无数只有指甲大小粉蝶四散而去。

惹水一声嫌恶闷哼，说道：“师尊，我们走吧，把那东西放那小孩身上好了，到时我独自来取，那小孩性命由他自己造化好了，世俗人又哪个不死的。”

等到他来到采石矶太白祠后院，已经是晌午时分，院子里那架紫藤花期早已过，只剩下一棚绿藤叶，树藤下一张石桌，两把石凳对面而放，一张石凳上坐着一个少年，手中正分拣着什么菜蔬，一边就打着瞌睡，叶束尘跃上墙头的时候，正看着他头一低，压着自己一条臂膀睡去。叶束尘想要上去打招呼，心头一转，右手一卷将围墙外遗落的枯叶都卷起来，一个龙卷倒吸进了院子里，再一聚飞到那少年的头顶，然后就下了一场树叶雨，枯黄的叶子覆盖在少年后背和头上，不算严实也是厚厚一层。叶束尘弄完这些还觉得不够，又临空折下几片绿叶，单独摆在石桌上，是几个字。又一跃落在院中，一步步踏在布满青苔的青石地面，就站在院中那棵那年差点枯死的柏树下，他又俯下身，仔细打量起树下是不是还有一窝蚂蚁。叶束尘心中默念：我还记得你，你可还记得我？我的这点心意可否抵达你心。即使普通人的一生也有百年，蚂蚁也许只有几月。在你心与我心之间显然有一条鸿沟，终于无法渡过，在这无法渡过的这端是我恒久的孤单。叶束尘蹲在那，摩挲着这棵早已经有两人合抱的柏树，又想起很多年幼的事，人难道就是在人里孤独？难以陈述？

叶束尘刚跃上墙头，一只灰色蝴蝶从他后背脱落，只有榆钱大小，几乎落地之时才缓缓煽动下翅膀，一扇身体一变大，等到她离地一丈之时已经有巴掌大，两翅煽动更有力，居然不畏天风，向更高空飞去。叶束尘朝她一挥手，算是道别。

此刻云层之上正立着两个人，一老一少，云来雾去看不真切。那老的说：这青年是谁？还差些许就可以全部收回。少年说：“师父，我们可以现在去当面索要，这本来就是我宗门的东西。”那老者语气一变又说：“惹水，我是你师祖，这都分不清。”这话刚说完，语气又一变：“不要捣乱，那孩子当年出生的时候，胎带热毒，母亲身体又弱，孔霖他苦苦央告我才迫不得已将那东西当做药引打进了这孩子身体，本来打算在你师父收功时将那东西取回，这孩子若是用一些药物治疗还可以得尝一些寿数。不料今日来了这么个青年，举手间就阻挡了我的抽拔。”

少年在一旁低语道：“还有这样奇异的灵技。我越发想去与那青年斗灵了。”

“惹水，我宗的修行功法并不以斗灵见长，你少年心性，与人相较高下也是本真之心，且等你师父收功，我传些争斗之技给你，你可稍作游历。”老者刚说完这些话，忽然语调一变说：“这孩子比咱几位都能惹事。小子你可别哪天惹到那另一位师尊，他可是不好惹的哦。”他顿了顿又说：“两位师尊，我再加上你师父，这房子都住了四个人了，惹水，我很喜欢你小子，什么时候住进来我们好好聊聊？”

老者忽然气息一变，原本收敛柔顺的气息变为霸道凌厉，身旁用以遮蔽的云层都忽然向后一退，又慢慢聚拢，原本慈祥语调变得轰轰隆隆，五指一圈将那只蝴蝶就凌空捏在手中，那蝴蝶身形也由大变小，但两翅上的漩涡却依旧不急不缓转动。老者从喉咙里发出低鸣：“好大胆子居然敢再次强召老夫。”说完又一用力，手掌中的蝴蝶被压缩，身体开始虚化，最后只剩下两个漩涡依旧在转动，这时终于从漩涡里传来了一声苍老叹息，一会才说道：“果然契机还是在这里，若是我十年前施展我这命理苦眼不是早就知道了解开谜团的方法了，我真笨。若是我早已发现，那现在……”刚要继续说下去，那声音突然一停滞，如同急刹车，仿佛顿了顿才说：“这该死的响尾蛇环，始终在我体内，如同回声激荡，使我不得安生，若干年后一定有人要称呼这种病叫蝴蝶效应，我快受不了。”她痛苦地一声低吟，又过了一会又说：“既然我的命理苦眼指引我到来，我只是希望你能解答我心中谜团，如何才能厘清妖族祭坛之谜，这破解的一线契机在哪里？”

“你这功法很是奇特，我无法拒绝回答你的问题。你自己恐怕也牺牲极大吧。看在你并无恶意，即使你这样拘役我，我也指点你心中谜团。”老者手一松，将蝴蝶又放了出来，然后才说：“明年春上纳生会前，洛河渡头，你还可以见到十一年前你在这里救过的那两只蝙蝠，他们就是你解开谜团的线索。不过我奉劝你，谜底也许很浅，谜题却如一个黑洞，解开后很可能会吞噬很多人。也许不解开比解开好，一切视你决定。我已经记住了你的神识心性，你再次发动这种诡异功法也不可能再找到我了，三思，留给我们的时光不多了。”

“师尊，那让弟子去讨教下，把他吓走好了，时间紧迫，师父他即将收功了。”

“你这孩子，莽撞了，这里可不仅只有这个青年修者，你细看下东南和西北，还有东边，是不是仍有高阶修士在窥伺。”说完他似是一挥手，云层稍微扰动，一会那少年才说：“师祖怎么忽然来了这几个高阶修士？难道是要聚会？”

孔霖后来将整个二楼都锁了起来，他禁止这个孩子到楼上，也再不对他提起阿熏的事情。自阿熏去后，孔霖将自己的名字也改成了孔熏。

孔霖摩挲着屋中旧物，几乎每天他都要花去半个到一个时辰在楼上，或打扫或枯坐，他自言自语道：阿熏，我等等就来陪你，等晶晶大了我就来。他每次从楼上下来就忍不住要去仔细端详儿子，到底还是在鼻子眉目间依稀看到了阿熏的模样，他习惯摸摸他的头。当他在人群的时候他会想起阿熏，想起儿子，想起周围的乡亲，沐浴在与普通人的相濡以沫中，医治乡人，爱生惜杀。而每当他独自一人待在有阿熏住过的地方，阿熏坐过的地方，阿熏曾穿过的衣服，阿熏栽的芭蕉，他就陷入空前的寂寞，仿佛眼前一片无尽死寂。人间如此羁绊，原来生也这般难以承当。是日正是八月初一，叶束尘到达采石矶后先来到自家曾经的住处，房屋已经翻新，里面又住上了别家，远远看去是叶家的宗家人，自家住的离宗家远，并没有记忆十分深刻的亲人，默默看了一眼就转身离开。去看看孔阿爹和晶弟，一别十几年，修行与世俗相隔，自己有延寿之法，却只能看着他们由幼而少，由壮赴老。

“聚会？世俗界中人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些修者何尝不是？来到这里的都是为了一件事？当年谪仙赴尘，就有过一次争夺，我与你开山祖师曾一同对敌，誓保他金仙真身，不久就发生了第二次人妖之战，也就是七英雄纪年前五十年左右。只是我好奇难道真能借体重生，重启九九？”

少年在一边听，一边就手向下一招，那只灰色蝴蝶向他飞来，缓缓落在他指尖，翅膀缓缓煽动，那一对粉翅上的两具漩涡居然对着少年缓缓转动。少年还未发现异常，身旁一边说话的老者已然发现似有不妥，单手点指，那只蝴蝶就如同被一层水球包裹，凭空飞离了少年指尖，飞到了老者面前。老者一皱眉说道：“这只蝴蝶好面善，似乎何时见过。”他又细细端详，将那两具漩涡收入眼底，一会才咦的一声说：“这是当年那位妖族蝴蝶修者？我记得她曾凭借这漩涡强行沟通与我，向我请教心中疑惑，准确说不是向我，而是向你们的未现师尊请教关于妖族古龙的事。今日为何又来到这里？难道与这几位在外围围观的高阶修士有干系？”

“有这么厉害吗？师尊，强行沟通到您老人家。我倒是很想当面问下她。”少年十分兴奋地说，摩拳擦掌就要伸手触碰那蝴蝶。

“孔霖，你妻子最后又要求我让你们的孩子活下去，她说我是母亲，怎么能拿走孩子的东西？她说得我无法拒绝。”这句话时常萦绕在他的心头，最后那“我怎么能拿走孩子的东西”如石刻烙印般在心头。

孔霖站在屋中窗台前，屋内陈设显是少女闺房，陈设简朴而整洁，一落书架，书架上一盆兰花正生长，一张梳妆台，一座衣柜，两把椅子，在一边是一张绳床，别无长物。窗台外楼下院中一棵芭蕉，绿叶横陈，有一张已经抵在窗棂下。他回忆着许老最后给他的回话，回忆自己茫然走进产房，阿熏闭着眼睛，永远地离开了他，他漠然地看着躺在襁褓中的孩子。

“不管男孩女孩都叫晶晶好了。你看江上水光接天，月生晶波，天涯咫尺，共与此时。”阿熏一扭头又说“不如以水代酒，聊以助兴？”虽然是以茶代酒，孔霖还是拿来了一大坛酒，阿熏说拿坛喝酒实在有失斯文，还是拿来了一个酒壶。酒壶斟出的酒似乎要绵密地多，孔霖醉得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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