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与安德森

“是有点淡，不过还可以。”安德森完全展现他的绅士风度。

“以前二哥和我们一起吃饭时，都会说太淡了。我就会告诉他这是我们家少少油，少少盐的风格。”安安说着夹了一小口菜。她不只吃饭的口味像老人家，吃饭的动作也像老人家，细嚼慢咽的。

“我喜欢这个花椰菜。你做的是中式清炒，一般西餐厅都是用烤的，你会吗？”安德森问。

新年过后，安安正式开始半年的食物与酒饮的文凭课程。上课时间从星期一到星期五，早上九点到下午四点。她的英文能力应付这样的课程游刃有余。上烹饪课时还能把作业拿回家当晚餐；安安这样做是经过安德森的同意。安德森的如意算盘早有这一算，吃着安安今天的作业——啤酒炖牛肉，安德森有说不出的痛快。

“这个菜做得很好，我要加饭。”安德森自己拿了盘子到厨房添饭。他无意中看见饭锅旁的一个玻璃壶内装着不透明的白开水，很是好奇。

“你厨房里的玻璃壶装了什么呀？”安德森回到饭桌上。

“煮白粥时习惯了多放点水，粥煮开后把多的水倒出来当开水喝。”安安做了个“倒出来”的手势。

“你今天有吃粥吗？”安德森没有看见粥。

“下课回家后煮的。我想你会喜欢今天的炖牛肉，就让你多吃一点。我也好久没有吃粥了。中午都和同学一起在学校吃，晚餐有学校的作业，没什么机会吃粥。”安安说的都是实话。

“你在学校可以吃粥呀！”安德森说完，马上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傻话。

“学校不卖粥。”安安笑了出来。“我可以自己带粥去，可是这样就少了和同学一起吃饭聊天的机会。多尝尝不同的食物对我的学习也很重要。”

吃完饭后，两人各自去做自己的事。在厨房倒了一杯米汤的安德森，看见安安倚在客厅的落地玻璃窗边，望着楼下静寂无人的大街。安德森知道她平常不看书时，就爱这样倚在窗边发呆。安德森想，她到底在看什么呀？

在这所烹饪学校上课的东方学生并不多。如果遇上新面孔，大家总要自我介绍一下姓名，国籍和参加的课程。伦敦的夏天，游人如织，正流行的深度旅游有一些也包括体验烹制当地美食。食物与酒饮课程结束前的两个星期，安安在学校的大门前，看到一位边走边把蓬松的马尾盘出个低发髻的东方妇人。早晨的阳光带着些许的水气，金闪闪地洒在她的发上，妇人抬起头享受空气中的湿润与温暖。

中午在学校餐厅用过午餐后，安安看到那位妇人也走了进来，在糕点柜前点了一小块提拉米苏。

“我是安安，很高兴认识你。”安安走过妇人身边时礼貌地点头微笑，主动自我介绍。

“我是朴齐顺，我来自韩国。你从哪里来的？”齐顺仔细端详着眼前的安安，目光停留在这个年轻女孩纯净的脸庞上。

“香港。”安安说。

齐顺美丽的容貌，自在优雅的气质让安安着了迷。安安觉得自己毫不掩饰地注视着对方，太没有礼貌了，但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你让我想起，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爱穿着小碎花长裙。我可以请你喝杯咖啡吗？”齐顺对安安很有好感。

“那是我的荣幸，谢谢！”安安第一眼就喜欢上这个阿姨。

齐顺是烹饪学校短期课程的学生，但是她不是来伦敦旅游的；她年轻的时候在伦敦东南方的艾城读大学，度过了她人生中最自在的一段青春岁月。毕业后，齐顺回到韩国，在家庭，丈夫和两个儿子身边忙碌着。现在孩子们长大了，已经不需要她的照顾，先生事业忙碌，很少在家。身边的朋友谈的都是一样的话题：谁家的儿子当了什么官，孩子一个月能赚多少钱，女儿们的对象，上美容院打肉毒杆菌，买了哪一家的名牌包包，就连厨房的炖锅牌子都要比一比。她常常在一个餐聚过后，完全记不得谈过哪些事，也不想去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夜深人静的时候，当思绪沉淀，那段一直深深埋在她心中的青春岁月就会浮现；大学里，那条通往宿舍的长阶梯旁开满的黄色水仙花，不知道还在吗？她要回学校看看。

安安和齐顺很投缘，平日在学校里总有说不完的话。齐顺很喜欢安安，她觉得和安安同龄的孩子，没有一个像她这样有礼貌，认真，努力的。还有一点齐顺也觉得奇妙，安安安静而沉稳的个性，不是她这个年纪的孩子会有的，像是一个二十岁的身体装着六七十岁的灵魂。安安一直都有长辈缘，这可能是她从小在油麻地的老人圈中长大的缘故吧！安安很喜欢齐顺，第一眼就被她的美丽震慑。她就像简奥斯丁的【感性与理性】里埃莉诺和玛莉安的合体，温婉贤淑的外表下藏着一颗炙热的心。

这天，安安把齐顺给她的韩国泡菜做成泡菜炒饭，当做晚餐。

“洋老师也会做泡菜吗？”安德森很好奇。

“我认识了一位韩国来的阿姨，这是她自己做的泡菜，很好吃的。”安安把几个小碟子摆好。“下个星期六，我想和她一起搭火车去艾城，晚上就会回来的，只是会有点晚，可以吗？”

“当然可以，刚好我也约了老朋友，你好好的去玩吧！”

齐顺和安安搭上了去艾城的火车，离开灰蒙蒙的伦敦后，七月的晴日一路伴随着她们。沿途风光旖旎，视野广阔，收割后的麦田里干草堆一捆一捆，大大小小，圆的方的，这里那里都是。

“我第一次坐火车从伦敦去艾城的时候，应该也像你这样快乐的模样吧！”齐顺坐在安安的对面，两人之间隔着一张长形的桌板。

“我第一次看到干草堆，以前和公公一起读的故事书里，母鸡萝丝跨过干草堆，这里有好多干草堆呀！也会有很多母鸡萝丝吗？”安安眼眶泛红，勉强挤出个微笑。

“又笑又哭吗？我还以为你是个老奶奶呢！原来讲到故事书会让你回到小时候呀！”齐顺露出调皮的表情。

“回到大学的母校，你要做什么呢？”安安收拾起一时的感触，谈起今天真正的主题。

“二十多年了，记忆里的画面不知道还剩多少，把我走过的地方再走一遍吧！”齐顺看向玻璃窗外往后滑动的绿茵葱葱。

艾城火车站前，齐顺看着眼前的停车场，车子比以前多了，她想。

“到了。我们走路去学校好吗？有一点距离，还要往一个小山坡走上去，可以吗？”

“好。”

走过了停车场，路上的景色让安安舒服一点。道路两旁几栋楼舍，一两排民房，上坡的小路一边草丛茂密，绿树成荫，一边是个大牧场，几只奶牛悠哉地吃着草。

“这条路连接主校区和火车站。去伦敦或从韩国回来时才走这条路，每年走一两趟吧！”一路上齐顺都不说话，这时才开口。

齐顺走在前面，安安跟在后面。来到上坡小路的双叉路口，齐顺停了下来，转头看着安安，

“就是这里。”她张开双手，退着走了两步。“我带你去看这里最美的景色。”

齐顺快步走着，脚下的步伐越来越急，跑了起来。安安从后头追上，两人停在一栋双层楼的红色小屋前。眼前是一片开阔的河谷，密密麻麻的住宅和商店从山坡下延伸至流经艾城的艾河，河的对面是大片的金色麦田，更远处只见墨绿色的一片山丘，高高低低。

“好美！”安安把手伸向眼前的景色。

“对，现在正是它最美的时候，因为是夏天。”齐顺看到安安伸长的手，“抓不到的，只能留在心中。”虽然这样说，齐顺也伸长着手，在空中抓着。“这里是大部分国际研究生活动的区域，餐厅有全校最美的户外用餐区，让你边吃边欣赏眼前开阔的美景，还可以晒太阳。我最喜欢这里了！”齐顺张开双手转了两圈。

从一路安静地走着，到现在的兴奋和喜悦，齐顺的变化是两极的。刚走进校园时，她就像一只蝴蝶，在这犹如一座大花园的校园中，追逐着夏日盛开的朵朵娇艳。越往里走，当记忆里的画面一幕幕展开，对应着眼前的实景，不管是变了，还是没有变，都让她百感交集。

“这里一点也没有变，里面有一个很大的舞厅。有一年圣诞节，我把自己打扮成一棵圣诞树，在这里跳舞。”齐顺兴奋地说完后，带着一张傻笑的脸，贴在玻璃窗上往豪宅内瞧看。安安也学她贴在玻璃窗上，一脸不解地看着屋内空荡荡的大厅。

在这座意大利风格的豪华宅邸前，一座欧式花园里精心栽种着各色花草。在花园围栏边驻足欣赏眼前景色的齐顺叹了口气，“我在这里读书的时候，这个花园里的花，开得比现在的美得多了。”齐顺记忆里的都是最美的。

往前走了一小段路，齐顺在一个大建筑物外停了下来，有那么几秒的迟疑，她多看了两眼才走进去。

“以前这里没有头上的这个大罩子，便利店和图书馆之间是一片铺着红砖的小广场。我们都喜欢坐在小广场的阶梯上吃三明治，聊天，晒太阳。”

“图书馆，这里是图书馆吗？”安安按耐不住，高兴地问。

“嗯。这里是大学部的学生主要活动的地区，是整个校园最热闹的地方。这里完全不一样了。”齐顺失望地说着。

通往宿舍的阶梯旁没有黄色水仙花，夏季色彩缤纷的花朵在这里争妍斗丽。齐顺在这片花圃中寻找着记忆里的黄色水仙花，她是注定要落空的。她告诉安安初春的时候，这里的黄色水仙花常常出现在她的回忆里。抬头看着小坡上的宿舍楼，齐顺踏着阶梯步步往上，慢慢靠近。站在宿舍楼前望着曾经住过的房间的那扇窗，

“我记得毕业后大家都离开了，宿舍里冷冷清清。我在公用厨房里的椅子坐着，舍不得走。一位马来西亚的女生走了进来，她好美呀！她也留到最后才走，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了。”齐顺感伤地说着。

“进去看看吗？”安安轻声地问。

“不用了。”齐顺转头走开，走没几步，又回头再看了一眼。“宿舍楼一点也没有变，可是同学不在了，我也不是这里的学生，属于我的那段岁月过去了，留下的只有回忆。或许我不应该回来的，不该让那段记忆，加上我现在落寞的背影，好傻。”齐顺看着安安，做了个无奈的表情。

在下坡的小路上，齐顺安静地走着，突然她回过头来，对跟在身后的安安说：“如果我有一个女儿就好，一个像你一样的女儿。这样是不是我的青春和美丽就会继续？”安安没有回答，齐顺也没想等安安回答，她继续安静地走着。

回伦敦的火车上，本来只是默默坐着的齐顺，突然兴奋的对安安说：“你陪我一起去上烹饪学校的糕点制作课程吧！我一直在想我可以为自己做什么；不是为老公和孩子，是为自己，要做我自己喜欢做的事。安安，我喜欢蛋糕，我们一起去学做蛋糕，好吗？”

安安不想扫了齐顺的兴，点了点头。

这两天安德森很晚才回来。他的衬衫多了几种不同的香水和古龙水的味道，沾在领口的口红印要用特别的洗衣液搓揉才能洗净。

“亲嘴亲在嘴上就好了嘛！为什么还弄到衣服上呀？不知道这样很难洗的吗？”搓着衣领的安安，委屈地抿着嘴。

安安等了几天，才有机会问安德森可不可以去参加糕点制作课程的事。安德森觉得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一口就答应了。接下来的六个星期，安德森天天都有糕点吃。有一天晚上，他梦见自己在一座满是糕点的森林里迷了路，怎么走也走不出来。

糕点制作课程结束以后，安安和齐顺依依不舍地话别。齐顺建议安安去艾城读书，如果安安经济上有需要，她愿意帮忙。

没有上烹饪课的日子，安安又回到往日的悠闲。她一样天天泡在图书馆里。齐顺的建议让她动了想去艾城读书的念头，她决定报名试试，反正也不一定会被录取。隔年五月，安安通过了学校的面试，不久之后就收到学校的正式录取通知书。

安安决定尽快通知安德森她要去艾城读书的事，好让安德森有足够的时间聘请新的家政助理。这天下午，安安从图书馆回家，在转角处看到安德森和一个女人在住家楼下纠缠不清。那女人使劲地拉扯着安德森的领口，说了很久的话，安德森只是一直摇头。女人气冲冲地甩开安德森的衣领，转身离开后，又跑了回来，狠狠地踹了安德森一脚。安德森“啊”的一声惨叫，连对街的安安都能听到。

安安回家后，看见安德森一拐一拐地走着，自己的事就没有提了。一直到开学前的一个月，安安知道不能再拖了。这天晚上，安德森一直在忙着处理工作的事，安安找不到适当的时机，只好硬着头皮开口，

“我想向你辞职，下个月我就不做这里的工作了。我要去读书。不知道提前一个月通知你，可以吗？”

安德森在书桌上翻查资料的手停了下来，他有点不知所措。

“可以。”为了表示友善，安德森还说：“不用提前一个月给我通知，我们不是那么正式的雇佣关系，你可以随时离开的。”

“谢谢。”

听到安德森说她可以随时离开，安安不知道为什么有点难过，她想，可能是要离开好不容易已经熟悉的环境吧！她默默地转头回自己房里。

安德森继续忙完手上的工作。夜里躺在床上，他辗转反侧，脑子里一直想着安安刚才说的话。他思量着，明天再问清楚她要去哪里读书，把她送去学校好了。

安德森昨晚睡得不好，早上起床时都快九点了。他走进厨房想喝口水，却看见餐桌上放着一碗粥，一张字条，还有他给安安的手机和提款卡。字条上只有两个字“再见”。安德森拉开椅子坐下，吃起粥来，一只手不停地把玩着安安留下的手机。他和安安从来没有用过这台手机通过话。安德森查看了手机的通话记录——无。她没有用过这台手机吗？她删除了所有通话记录吗？安德森开始胡思乱想。

安安离开后，安德森经常失眠。他觉得房子里太安静，让他心情烦躁。睡不着的时候，他像安安一样，站在落地玻璃窗前望着空无一人的大街，安静沉思着的脸上时而落寞，时而生气。过了半年，失眠的情况不见好转，安德森申请调到夜班负责东京外汇市场的交易；东京外汇市场的开市时间是伦敦的午夜十二点到早上八点。安德森每天过着日夜颠倒的生活，两年下来，他觉得自己的精神和健康都到了极限，快撑不下去了。

“哇！哇！你考得比我好，除了数学以外。”安德森难以相信眼前的小女生成绩这么好，真心地称赞着。

“是公公教我的。他以前是小学的英文老师。”安安从容地接受安德森的赞美。

“你为什么问这个？”安安不解地反问安德森。

“如果让你去上一个半年的烹饪课程，有文凭的，你觉得你的英文能力可以吗？”安德森虽然天天看安安读着英文书，但没有听过安安说英语，他觉得还是问一问比较好。

“我可以。”安安走进自己的卧房，拿了中五中学会考的成绩，递到安德森的面前。

吃着没有皮蛋的皮蛋瘦肉粥的安德森一直在想，自己那天晚上在香港的便利店里，是真的喝醉了吗？为什么会觉得安安那时候吃的粥好香？为什么会请她来伦敦给自己煮粥？难道那保温罐里的粥，就是说书人口中的“珍珠翡翠白玉汤”！他觉得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坑，现在这个坑里都是皮蛋。他决定等安安不注意的时候，让皮蛋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掉。可是安安正慢慢细细的享受着她的那碗皮蛋瘦肉粥，他没有机会下手。

“你吃得好快，都吃完了，就剩皮蛋，要慢慢享用吗？”安安又注意到他。

“不是。”安德森瞪大眼睛，拿起粥碗，一口气把皮蛋都塞进嘴里，“我吃完了。”

“我没有用过烤箱，我可以学。”安安的态度很积极。

“好。你的英文可以吗？”安德森问了个让安安摸不着头脑的问题。

“你们家都吃得这么清淡吗？”安德森问得客气。

“我公公婆婆都很老，他们习惯这样吃，我从小就跟着他们吃一样的。你觉得太淡了，是吗？”安安还有点自知之明。

安安还没听清楚那句含着满口皮蛋说出的话，安德森已经迅速站起转身，优雅的往房间走去。他一进房便闪电般冲入浴室，一大口皮蛋全吐进马桶里。看着浴室里镜子中的自己，安德森狡猾又得意地笑；他真佩服自己，这种急中生智，临场应变的表现真是完美，他给自己一百分。

第二天的饭桌上出现了两样清炒的蔬菜。安德森想，今天怎么不一样了。他对着厨房问：“今天不吃粥了吗？”

“留着最后再吃。”安德森强装镇定地回答，脸快贴到粥上了。

“我也会把喜欢的东西留到最后再吃。”安安露出一个“我明白”的表情，对安德森点头微笑。

才说完，就看见安安拿了两碗清粥从厨房走来。

“今天吃清粥配桌上的两道菜，好吗？”安安已经把粥放好。

“好。”安德森稳稳地坐下。昨天的晚餐把他吓得不轻，今天他倒是爽快得很，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放进嘴里；嗯，好淡。

找到图书馆后不久，又有另一件事让安安乐不可支。这一天，安安在伦敦的唐人街找到了皮蛋和腌渍姜片。她兴奋极了，心里想着接下来的几天都能用这几粒皮蛋，解决她黔驴技穷的窘境。

安德森从来不吃皮蛋，当安安喜滋滋地把她得意的皮蛋瘦肉粥端上桌时，他已经无法抬头和她正脸相对，不然他那张扭曲的脸将无所遁形，完全曝露他心底的恐惧。他低着头努力地把皮蛋拨到碗的一端。

“你不喜欢吃皮蛋吗？”安安看到他把皮蛋拨开，关心地问。

阅读安安与安德森最新章节 请关注凡人小说网(www.washu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