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烛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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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湄忽地驻足一笑。人总要先尝试着为自己而活,然后才能看到比自己更重要的东西。一如天下之于高乾,一如高乾之于她。

我想,我该更珍惜我所拥有的才是。

“皇后走了?”

一句话勾起了冰之恐怖的回忆。她想起了黑衣人,又想起了自己那个可能已经不在人世的儿子,心头又涌上了酥麻刺痛的感觉。她强定心神道:“是。如果臣在南境的部署被全盘打乱,‘红鹰’极有可能就是罪魁。”

“陛下,”陈弋在旁道,“臣认为现在最重要的是迅速恢复陛下在南境和都川国的部署。至于‘红鹰’想做什么,是不是误伤,只要不是针对大越,臣认为都可以暂缓。”

高乾还未及开口,冰之便心急地反驳了陈弋的话。她将从都川太子遇刺那晚开始的所有事情再讲了一遍,当即向高乾请旨再赴都川。冰之这么做,一是为修复南境情报网,二是为查知陆荻的生死,三是为探测神秘黑衣人和“红鹰”的踪迹。情势紧急,时间有限,她实在太需要一个出宫的机会了。

“陛下,南境情报网是臣一手建立,出了问题理应由臣来弥补。况且臣熟知当地的联络,有信心襄助陛下,请陛下恩准。”

高乾静静地听他们辩着,手指一下一下敲在密函上,目光始终闪烁不定。他停了很久才慢悠悠道:“好,朕准你去。你此行有三个任务:第一,销毁原来所有痕迹,重建南境情报网;第二,一旦证实沂州或成州之事乃‘红鹰’所为,立即回报;第三——”不知想到了什么,高乾的语气与方才不尽相同,“切忌以卵击石,你要平安地回来。”

“是!”

冰之以头触地,喜出望外地答应着,声音亦有些不稳。她只顾暗喜自己终于有机会出去,却没有发现高乾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忽然间就凝成了一片冰寒。

深夜,上官济扭开榻边的密室暗格,顺着一条隐秘的通道走向很远的另一间密室。

“本王才处理完今日的事,”面前开阔起来,上官济吹熄了手中的蜡烛,“让滢姐姐和傅钰姑娘久等了。”

傅钰亭曦闻言站起身,向他点头致意。密室布置得很有异国风情,遍布各种奇奇怪怪的物品。上官济已经来过这里很多次,但依旧觉得阴森可怖。亭曦立在上官滢手边,身穿一袭藏青色的长袍,罩着紫色的斗篷,朦胧的烛光映着闪闪发亮的额饰,模糊而又熟悉的五官让上官济恍惚了一瞬。即便身在大越多年,她还是执着地过着自己的生活,在黑暗和神秘中偏安一隅,好像格外讨厌阳光。

“很像吗?”亭曦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笑问道。

其实她比她姐姐美多了,上官济摇了摇头清醒过来,“本王走神了。傅钰姑娘不示人前,本王今日冒昧打扰了。”

“亭曦不喜欢赵王殿下这么客气,殿下一定要拿我当外人么?”傅钰亭曦说着,从熏笼上端起一杯香茶,“踏春封存多年,香而不腻,只待融入茶水的那一刻。殿下,公主,轻慢用。”

“多谢傅钰姑娘。”上官济转头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道,“滢姐姐,回京有段日子了,本王还没想好要不要把这封信交给皇后……”

“这是?”

“高琬林给皇后的家书,临走时交给我的。”

上官济将信推出去,想起高琬林对他毫无防备的依赖,他心里划过一丝短暂的犹疑。

“殿下应该当作从来没见过这封家书。”亭曦凝视着上官济的脸道。

“可……高琬林是无辜的,她——”

“殿下忘了自己是谁了么?”亭曦冷笑着反问。

她的目光似有摄人心魄的力量,上官济被她这么一瞪又转了念头,他拾起家书靠近了蜡烛,纸迅速烧成了灰烬,和松针簇簇落在烛台里。

“这才是亭曦认识的殿下。”亭曦满意地笑着。

“也罢……本王还有一事还望傅钰姑娘解惑。”上官济拱手道,“昨日我已躺下准备歇息,帐外隐约有光照进来。掀开帷帐,我就看见一条龙——一条周身金色的龙,身上的鳞片和脚趾上的纹路都清晰可见——脚踏祥云盘旋着从门上的小窗格飞出去,消失在院中。帷帐后面就是墙,根本没有空间。我叫了下人,他们只说看见满院红光,照亮了王府的院墙。本王百思不得其解,傅钰姑娘博闻强记,得示神护佑,不知能否赐教?”

“占卜之术重在指引,而非解释。”亭曦左手指甲挑起熏笼上一粒微尘,眼睛转了几下,看向右边掸掉了灰尘,“容亭曦为殿下一试。”

说罢,亭曦将水晶球和一个木盒摆出来,修长的手指在周围移动几下,口中念念有词。几缕黑色的轻烟袅袅升起,上官济却只注意到了她长长的小指甲上嫣红如血的花朵。

“米囊花,西蓟巫族之花,炽烈如火,能亲眼见到的人没有一个能逃脱危险的诱惑。”亭曦掌心触碰着轻烟,目不转睛地盯着球面上的光泽,片刻抬头道,“木盒第二层第三排第五支竹签,可解殿下之惑。”

上官济依言取出竹签,与上官滢一起细看。竹签上写着一行小字:

烛火归天,与地通明。青龙倚兆,碑去冥冥。

“青龙飞升……”上官滢闻言激动地握住他的手臂,“这是吉兆啊!”

四两拨千斤,有时候只需要一个人就够了……上官济垂下眼帘暗自想着。至于剩下的,做到足够让别人相信就好了。不是么?

“我想已经很明白了,长不过三五年的光景。青龙势不可挡,但也要借机而为,此时踏错就不是‘弥补’二字能解决的了。”亭曦大有深意地笑道,“不过赵王殿下前途坦荡,我还是先恭喜二位殿下,事成之后自有另一番天地。”

上官济松了一口气,苍天眷佑,潜龙在渊,他终于看见了期待已久的曙光。

三人各有各的心事,约半柱香的时间之后,密室中一个暗格传来了有节奏的敲击声,一个黑影无声无息地飘了进来。

“属下参见殿下、公主、傅钰姑娘。”

“起身。”

他该是很少来密室的,上官济心中嘀咕,难道出什么事了?

“属下收到线报,冰之将于后日抵达成州,我们现在是否需要启动备用计划?”

“什么!”上官济霍地站起来,“冰之去成州了?为什么没人报知本王?”

“看来这一局是我赢了。”亭曦嫣然一笑,“冰之十日前就已离开京城,她有多久没找殿下商议黑衣人的事了?殿下居然一点都不警觉?”

“可恶!”上官济恨恨道,他恼火地盯着陆荻,“你上次是不是让她察觉什么了?”

“属下不敢……”

“不关陆荻的事,这是亭曦自作主张了。”眼见陆荻愈发惶恐,亭曦忙出言柔柔地安抚道,“是我让他身上涂着香出手的,冰之的私生子不是重点,我的目的其实是为了扰乱她的判断,让她急于出宫。怎么,殿下和公主不信我?”

“可……可她会查到的,我知道她会……”上官滢的呼吸明显紧了起来。“你……有万全之策?”

“不,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露出破绽,但,是要在都川露出破绽。”亭曦不紧不慢地解释着,“咱们这位陛下和冰之对彼此的信任可远超殿下和公主的想象,只有在都川出事冰之才不会上报,也只有在都川出事陛下才会动怒。”

“为什么?”上官滢仍不解其意。

“很简单,冰之要保护长邑侯,确切地说是要保护金诗玉。”亭曦一语点破,“冰之是个冷若冰霜的人,但同时她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不是么?”她停顿片刻,摘下帽子道,“最重要的,南境本是我傅钰家的地盘,我有这么做的本钱。”

上官滢听明白了,只叹道:“你还真是有什么说什么,不愧西蓟巫族出身。”

巫族……

亭曦的表情扭曲了一瞬,随后稍一欠身,将水晶球放回架上擦拭起来,漫不经心地看着几人的倒影。

“能认识傅钰姑娘本王如获至宝,我们还是先来说正事吧。”上官济消了气,又感激地看向一旁无所适从的陆荻,“方才是本王一时情急,你跟随本王数年,帮本王培植出现在的势力,功不可没。”

“属下不敢。”陆荻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余光暗暗瞥了傅钰亭曦一眼。

屋子里的气氛回到了最初那般融洽,几人围坐桌前议定了计划,陆荻便先从密道离开了。

“其实有了北狄一役,大越早就是殿下的囊中之物了。”亭曦察觉了上官滢逐渐落寞的表情,将水晶球用布盖好,端了一盏更亮的烛台走上前道,“北狄那么错综复杂的情势殿下都能应付得来,何况只是专心对付一人?人脉,物资,殿下是有这个能力的。今日的殿下早非昨日,公主殿下不必心急。”

“可我已经等得太久了……”

“滢姐姐,我明白。”上官济握住她的手,上官滢能感受到他厚实的手掌传递过来的温度,“其实弟弟比你还急……但我们要走下去,每一步都必须迈得稳。”

“我何尝不懂……”上官滢心酸道,“步步为营走到今天还不是为了——”

“姐姐,有我在,姐弟连心,我会承担起上官氏所有的荣耀。”上官济胸有成竹,扬首一笑,“还有亭曦,我们目的一致,一定可以的!”

在说我么?

姊妹双生尚且性格迥异,更何况我与你们。

你们有你们“光明”的目的,而我是要让大越、让这世间再无宁日!

亭曦目光飘忽了一瞬,左手随即解下面纱,露出旖旎多姿的真容,风情万种地一笑,“功成身退,亭曦本就是为二位殿下解忧的。”

从密道送走了姐弟二人,傅钰亭曦立时恢复了冷冰冰的神态。她侧耳听了一阵,蔑笑道:

“你还不走?”

“多谢傅钰姑娘为我解围。”暗格后面传来低迷的声音。

“你自作聪明,想要两边讨好是么?”傅钰亭曦上前,将手覆在暗格上,里面的吸气声骤然停住了,“不过也没什么不好,外面的世界本是一潭活水,你故意将身份暴露给冰之反倒做成一个死局了。”

“我……”

“知道如果我是你,我会怎么做么?”听对面仍是沉默,亭曦的瞳孔收缩着,讽刺道,“忠义两全,我不会让她活着到都川。”

“你……”

“你该走了。”亭曦的声调不高,却着实让人无法拒绝。

待确定暗格后面那个人真的离开之后,她又吹灭了两根蜡烛。房间暗了下来,水晶球的光芒显得格外澄亮。亭曦不喜欢特别亮的房间,更讨厌自己曲意逢迎的笑容。若不是有机可乘,她也不会联系到乔家公子,继而结识上官滢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

“南无乔木,棋亡不复,还是各安天命吧”,这是乔家公子拒绝她时说的最后一句话。但,四年之后,她终究是从他手中接过故主的最后一道遗命,救活了那个本应死于延州疫病的倒霉暗卫,开始布下一张天罗地网。

诱惑总是与危险伴生的。

听不全别人的话,到时候可别怪我没有提醒过你们。

“你看,终于还是我……”

傅钰亭曦自言自语道,眼前是一片雾蒙蒙的水汽,如朝云叆叇,苍茫而忧伤。如果现在就拿下长邑侯府,大越精锐折损不大,那可真是太便宜他们了。亭曦的左手轻轻拂过指甲上的米囊花纹印,她从木盒的侧缝中取出被折断的两段竹签,与上官济刚刚取出的那支拼凑在一起。世事翻云覆雨,这才是完整的预言。

烛火依依,檐兮市兮。高塔见之,伏祸人为。

烛火归天,与地通明。青龙倚兆,碑去冥冥。

烛火在心,犹可为焉。他将灭矣,不可为焉。

混迹都川的“红鹰”高乾早有耳闻,经过上次的变故他才真正领教了这群杀手的厉害。他的眼线暗卫虽遍布各处,刺探机密犹可,但与江湖杀手直接过招胜算却不大。若仅仅是都川内乱倒也无妨,高乾就怕都川只是一个幌子,这个神秘组织真正的目标是大越。

“你是说上次从你手中逃脱的那个杀手?”

“是臣未曾多加留意,”冰之跪伏道,“请陛下恕罪。”

“朕不是在问罪,朕是想知道南境究竟发生了什么。”高乾皱起眉头,随手拿起案上的糕点,送至嘴边时却又停下,“你们可知这三地的重要性?都川王府、晋国公府、临淮郡主府毫无动静,中原乃大越腹地之所在,下面的话不用朕再多说了吧?”

想到自己辛苦七年在大越南境布下的情报网出了差错,冰之羞愧万分,她思索了一阵方回道:“陛下息怒,之前确实一切正常。臣上次出访都川,曾瞒过赵王殿下探查了南境各处,均无问题。臣猜测此事与都川太子和长宁王遇刺有关。”

“陛下动怒了,本宫做了些糕点,就当让陛下消消气吧。”

上官湄刚要进殿,王德瑞表情有些尴尬,想拦她却又不敢。上官湄觉得奇怪,停下脚步问道:“怎么,陛下不见本宫?”

“是……”王德瑞躬身歉然道,“陛下……请娘娘安心休养,不必过来请安。”

“是。”王德瑞在殿外答道。

“你们出来吧。”陈弋和冰之自堂后转出,高乾从奏疏下取出密函,声音无比沉闷,“都川、沂州和成州三处情报线皆断,朕居然迟了月余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再往前一步,上官湄想起了幼时某次雨后她和淇奥在城楼上看彩虹时的情景。两个人眼睁睁看着它的色彩越来越淡,最终消散成烟。绚烂之后终归于沉寂,不知为什么,那道发白的彩虹深深地刺痛了她。从那以后,上官湄就再也不看了。可今日,她却格外想念那斑斓的色彩,亦格外想念那个无力的真实的自己。

“得失也只不过是得失而已。”小亚在身后轻轻地重复了这句汭屿曾说过的话。

“罢了……”上官湄长叹一声,声音提高了些,像是故意说给高乾听的,“有劳公公将这盒糕点送给陛下,陛下政务繁忙也要注意休息。凡事过犹不及,弓弦绷得太紧更容易断裂,太过纵容又难承大力,总要进退得宜有所节制才是。”

说完,上官湄将手中的东西交给王德瑞,与小亚转身离开。踏出院门时,上官湄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无奈地摇摇头。

“若真劳累了公公就不会是这样跟本宫说话了。”上官湄笑道,“听说惠妃来闹陛下了?”见王德瑞犹豫着答是,她漠然抽动了一下嘴角,“她对本宫出言不逊,本宫只说了两句她就觉得委屈了?那倘若本宫罚了她,她岂不是要让陛下禁了本宫的足?”

“娘娘息怒,奴婢不敢。”

看看,你这明明是在跟我怄气啊。

往前一步,上官湄想起晋婉那句刺心的“就差一个皇子就能跟皇后比肩”,只觉齿寒。人心生变啊……身在后位,只靠真心远远不够,不过幸好……自己的真心尚未泯灭吧。只要晋婉不再生事,她也不会逼得太紧。

只是高乾年纪大了,容易骄傲自满了。这些年观望下来,能让高乾付出真心的人实在太少。金诗棋是一个,她是一个,晋婉是一个。对一国君主来说,少年相伴,情窦初开,又怎能比得上志得意满时面对枕边人的心境呢?那个小女人爱慕你,崇敬你,清冽的瞳眸会时刻提醒你天下尽在帷幄之中。换作天下任何一个人,焉能不满足?焉能不心动?

自万山仪和粟念在元鸿十四年和十六年先后生下两个孩子后,后宫已许久没有新生命降临了。晋婉盛宠多年,高乾总让着她,惯得她愈发骄纵,渐渐地连上官湄也不放在眼里。一日,晋婉当面顶撞了上官湄,遭到了严厉的训斥。晋婉性子要强,憋了一肚子气,回去不知又听了什么话,竟跑到建德殿和高乾闹了一场。听说两人吵得不轻,晋婉索性躲在宫里不见人了,上官湄闻言忙带了东西去一探究竟。

上官湄和小亚来到建德殿时,见所有人都守在外面,便叫了王德瑞过来。

“娘娘恕罪,”王德瑞压低嗓音道,“陛下劳累了,谁都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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