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饮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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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君,真的不要紧么?”袁嘉言出奇的冷静让她有些疑惑,“你确定不要去看看?”

袁嘉言转回身,脸上又恢复了暧昧轻佻的笑容。

“丫头,不许你操心别人。”袁嘉言轻轻刮了刮琬林的鼻子,安抚道,“放心,我一会再去。”

“等等,”袁嘉言拦住琬林,“从后面绕过去吧,别去院里。”

琬林微笑着转到后堂。袁嘉言听她关上门,笑意淡了下去,负手站在窗边。他知道上官济听到了些不该听的话,自觉丢了都川的脸。

“本王的小蝶轻功很好,殿下不用担心。”上官济一边品着茶点一边笑道。

“让赵王殿下见笑了。”袁嘉言胡乱应付着,语气里却透出了一丝不痛快,“不过殿下如此胸有成竹,不怕小王起疑吗?”

“长宁王一定要与本王这样剑拔弩张吗?”上官济反问道,手下又斟了一杯酒,“其实长宁王也明白,真相并不重要,落在别人眼中的真相才重要。那些不该让本王知道的本王听听也就过去了,谁不想早点回家与王妃团聚呢?”

“只怕殿下真的要多留一段时间了。”袁嘉言闻言反倒惊讶,回身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都川才与大越联姻,小王可不想让殿下受疑,白白玷污了殿下和公主的名声。”

“这是自然,长宁王能证明本王的清白,本王还有什么可担心的?”上官济半闭着眼,“本王的侍卫都在贵府,还有劳长宁王向太子说明实情。”

袁嘉言虽然不喜欢他说话的语气,也不想多纠缠,只有些心神不宁地望向外面。冰之没追上刺客空手而归,上官济也不怪她,只道天色已晚起身告辞。

琬林带了食盒回到房间里时,见袁嘉言一人在房中按着肩膀,血顺着指缝淌在背上。琬林忙丢下东西冲上去,半跪着支撑住他的身体。

“嘉言!怎么回事?谁干的?是刚才的刺客?”

“丫头……”袁嘉言点了点头,咬紧牙关道,“这件事之后……别再留你那位王兄了……”

“我知道我知道,这太危险了……”

琬林惊慌失措地点头,见袁嘉言的嘴唇一点点白了下去不禁慌了神。

不,我是想说……他……太危险了。

“嘉言,嘉言你怎么样……”

“傻瓜……我没事。”袁嘉言强撑着挤出一丝笑意,抬手揉了揉琬林的头发,“丫头,你现在……去院中喊抓刺客,越大声越好……”

琬林忙扶他坐下,急急提灯跑了出去。

“有刺客!来人,抓刺客!传御医!”

都川太子和长宁王相继遇刺,皆是后肩受伤,一时震惊朝野。其实都不必袁樯和太子派人追查,案发现场大大的“隼”字就直接将矛头对准了一个叫“红鹰”的江湖杀手组织。都川人都知道“红鹰”行踪不定,常收重金替雇主卖命,而代号为“隼”的杀手更是个中翘楚,出手例无虚发,令人闻风丧胆。袁嘉言娶了大越公主,袁樯一再宽容,本就令太子不安。此事一出,太子更加怀疑袁嘉言,恨不得拼尽全力把事情推到他身上。不料袁嘉言同样受伤,上官济的侍卫又一直在长宁王府,有诸多人证,太子根本无法找到任何破绽,只得让上官济配合调查将其暂时扣押。上官济也不恼,在客栈里悠然度日。这下急坏了高琬林,一边照顾受伤的丈夫,一边又要想办法解救上官济。可她并不是个受人重视的王妃,能做的实在有限。

折腾了一月,袁樯和太子竟一点实证都没有找出,连带着“红鹰”也销声匿迹。再加上高乾派人亲自来问,他也不能再无端扣着上官济,便下旨放他们返回大越。袁嘉言伤好了些,与琬林一起送他们到了边境。琬林特意包了许多上官济爱吃的茶点,还托他把书信和亲手编的如意结带给高乾和上官湄。

回程路上,上官济总是睡不踏实,预感着有事发生。果然这一晚在驿馆夜宿时,上官济发现冰之不见了,忙亲自带人去寻。

冰之是在一个简陋的小木屋里醒过来的。她被铁链锁在柱子上,面前站着一个黑衣人,手中端着残破的烛台,烛火幽微。远处草垛上有十分微弱的呼吸声,听上去像个婴儿。冰之定了定神,衣服上残留着一股淡淡的味道,而且与黑衣人不同。也就是说此处不只有一个人……

等等!这不是金府暗卫用来标识身份的香么!

不,不可能……他已经死了……

到底是谁?

冰之警惕地扭了扭身子,却发现浑身无力,口中发苦。听到了窸窣的声音,黑衣人转过身。除了一双眼睛,他全身上下都被宽松的黑色外衣罩住。

“离将军别来无恙。”

黑衣人哑着嗓子道,声音十分怪异。冰之震住了,她在外有无数个名字,此次出访高乾也只告诉上官济她叫小蝶,名为侍女,实则负责保护他和高琬林的安全;可“离将军”这个绰号却是在金府时因她学东西快人又孤僻而得,这世上知道并且还活着的人应该不超过五个。

她的第一反应就是长邑侯要反,可仔细想想又漏洞百出——

“惯用左手,喜使长枪,左右拇指应该受过很严重的伤;衣角有半烧焦的木屑,常与烟火打交道。”冰之死死盯住对面,不知是不是因为药劲还在,她竟连面前的人是男是女都分不出,“你是什么人?‘红鹰’?”

“不愧是御前暗卫,只不过说错了一处。”黑衣人点头赞道,“我,不是人。”他笑了笑,“解药在我手里,想解毒就要看你听不听话了。”

“你不是知道我是谁吗?”冰之仰起头,“我一无所有,所以威胁对我没用的。”

“那可不一定,”黑衣人笑了一声,“你有眼有手,最关键的是你有敏锐的感官。”

“想从我身上打听消息?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冰之凝眉道。

“何必紧张呢?”黑衣人阴森地笑道,“等我把话说完,离将军再决定要不要合作吧。”

“你杀了我我都不会同意。”冰之冷冷道,“不男不女的怪物,你以为用烟熏了嗓子下次我就认不出你的声音了吗?”

“激将法?”

黑衣人端起身后木桌上的药碗走近了些,烟的味道比方才浓了不少。冰之这才发现他的伪装已经做到了极致,连裸露在外的眼皮都是假的,此人背后必定大有文章。

“这是我喂给你的慢性毒药,还有一小半。”黑衣人轻轻摇了摇碗,手腕关节处发出咯吱的响声,“若是我把剩下的都喂给那边草垛上的人,会怎样呢?你可以撑很久,他可未必。”

黑衣人也不待冰之答话,便转身将草垛上熟睡的婴儿抱起。惨淡的月光透过窗户,冰之终于看清了他怀中婴儿的脸,她表面不动声色,心却骤然沉了下去。

“别告诉我你不认识自己的儿子。”黑衣人的手指划过婴儿的脸,“御前暗卫除非赐婚是不允许私定终身的,可离将军明知这个规矩却甘愿与陈弋犯下死罪,又借公务之机在宫外有了私生子。最得天子信任的离将军,你说若陛下知道了这些会是什么后果呢?”

知道他说的都是实情,冰之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

“离将军,你没有多少时间考虑。”黑衣人居高临下,端起了残存的半碗药。

“等等!”

当碗接触到婴儿的嘴唇时,冰之突然大喊一声。婴儿却一直睡着,并没有被吵醒,冰之失了底气,牢牢地盯着婴儿的睡颜,胸中像是填满了锋利的巨石。

“你难道不是已经给他下药了?”

“安神药,让他睡得好一些而已。”黑衣人窃笑道,“暗卫纪律严明,法外无情。离将军考虑好了吗?”

冰之在脑海中快速分析了一遍,渐渐冷静下来,“你想让我做什么?”

“这就对了嘛,你我都方便。”黑衣人满意地点点头,“我只要宫里的消息。若我想要的你能按时送出,我可以保你儿子安然无恙。”

“若我直接告诉陛下呢?”

“我想你该是知道的。”黑衣人直直看着她,眼皮的褶皱下是一双闪着寒光的双眸,凌厉狠绝。

冰之察觉到地上隐约传来的震动,便想尽一切办法稳住面前的黑衣人。对峙了半刻,震动的声音停了,冰之刚刚燃起的希望也随之破灭。黑衣人像是渐渐没了耐心,端起碗就要往婴儿的口中灌。

“我同意!”第一次在人前控制不住情绪,冰之不敢相信这竟然是自己说出来的话。她绝望地靠向身后的石柱,“我要怎么联系到你?”

“这你不用管,需要你的时候你自然能看到我的消息。”黑衣人意味深长地笑道,“离将军,容我提醒你别耍花招。”

感受到了空气中细微的变化,冰之假意答应着,在外面人劈开门的一瞬间迅速将脚伸向黑衣人。不料黑衣人早有防备,迅速退到了对面的窗根下。

“你早就看出我的破绽了,不是吗?”

说着黑衣人怀抱着婴儿破窗而出,上官济带人出去追了一阵,还是没有发现他的踪迹。他派了手下去附近搜寻,转身回到冰之被困的木屋救下她。

“你没事吧?”

“小蝶一时不防,多谢殿下……”冰之忍痛道,“殿下怎么找到这里的?”

“驿馆里你的床边有迷香,顺着踪迹找到了这片树林。”上官济斩断冰之身上的锁链道,“他都说什么了?”

冰之刚要开口,突然一股腥甜涌到嘴边,她低头吐出一口血来。

“你受伤了?还是中毒了?”冰之虚弱地摇摇头,上官济见状忙止住她,“来人,扶小蝶姑娘回驿馆。”

上官济命人将冰之背回,又连夜请了大夫,可大夫验了半天也查不出冰之所中何毒,只能简单开了些方子,控制着她体内的余毒,保证她能安全回到京城。

“殿下,还是没有找到那人的踪迹吗?”

“树林里的追踪太难了,天色又暗……”上官济抿嘴叹息,“不知姑娘有没有看出一些端倪?”

上官济的发问也正是冰之一直在思考的问题。那黑衣人知道冰之的绝密,说明与金府必有关系,但就连她精通易容乔装之术都无法识破其伪装,他是谁?此疑问一;冰之在外执行任务多年,现在虽已回归御前侍女,但武功应仍是一流,能从她手中轻易逃脱的“隼”的身手该是何等高深莫测?此疑问二;“红鹰”中既然有“隼”,就必然还存在很多像他一样的杀手,黑衣人也并未否认这个身份,那他们潜入大越境内目的为何?此疑问三;而真正让冰之感到恐惧的是最后一个疑问,如果那个味道的主人真是陆荻,一个智慧出众武艺高强的暗卫没死却又不肯回到主人身边,他究竟想做什么?

——转念一想,如果黑衣人连“离将军”这个绰号都知道,那么能仿冒出陆荻独有的香也不是难事。“早看出了他的破绽”,也许他们就是想把线索引到陆荻或是金诗玉甚至是池南身上?

“小蝶实在想不出他的来历,只知道他左手使长枪,有伤,常碰到烟火木屑。他要我帮他探听宫里的消息,若我不从他就不拿出解药,而且——”冰之缓过神来,缓缓靠在枕上,“而且以……太子殿下的安危作为威胁。”

“太子?难道这人是冲着太子来的?”上官济的目光闪烁了一下,表情复杂地看着冰之,“那姑娘打算怎样,真的要——”

“小蝶誓死忠于大越!”

上官济面露惊异,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着,许久才停下。

“小蝶姑娘,本王认为现在最重要的是查出黑衣人的身份。他既然提出这样的要求必然在东宫做了防备,未必会注意本王这样的闲人。”上官济搓了搓手,“这样吧,他若让你递消息你就找个隐蔽的时候来与本王商议,多一个人应对总能周全些。先稳住他让他放松警惕,待查到他的行踪,再禀报陛下一击而中,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冰之想了想,上官济的提议还算稳妥,眼下也只好如此。

回到宫里,上官济向帝后禀报此行一切顺利。都川太子和长宁王遇刺,袁樯虽然限制他出入驿馆但并未多加责难,高乾听了十分满意,又格外赏赐了上官济和冰之一行人。

果然,在冰之回宫的第二天清晨,她就在自己的枕边发现了一张字条,内容是向她打探后宫近况。冰之仔细研究了字条,发现纸和墨都是最普通的材质,全国上下都能买到。字迹也十分工整,是用左手写出来的,且时而遒劲时而虚浮,分不出男女。冰之有些恼怒,那神秘人敢以儿子作为人质,将纸条堂而皇之地送进皇宫放在她枕边而不被人发觉,分明就是在嘲弄她!

想到这,冰之逼自己把心底的念头都压了回去。她思忖良久,还是趁入夜之后秘密进了赵王府找上官济商议。

“若不涉及朝廷机密就先据实相告吧。”上官济眉头紧锁权衡了一番,“为了陛下和太子,总要先得到他的信任再从长计议。”

看着冰之消失在夜色中,步履没有了之前的笃定,上官济的唇角不禁微微上扬。

“那我让人去给王兄新做一些,等一下带走?”

上官济想想也就答应了,琬林便唤了侍女和她一起离开。

上官济刚要开口,冰之却突然拾起了他的剑,悄无声息地站起来,示意他们继续说话,退到了一个小隔间中。旋即,里面传来了窗纸破裂的声音。

“既然王兄喜欢,何不多住一阵呢?”琬林立刻笑道,“妹妹也好让夫君多准备一些。”

“虽然没什么事但也已经耽搁太久了,”上官济笑道,“还要回去向陛下复命。”

“夫君,出什么事了?”琬林探头问道,也走了过去。

侍卫刚要开口便停住了话,低头觑着袁嘉言,袁嘉言严厉道:

“跟你说过多少次,见到王妃如同见到本王,王妃问话你敢不答?”

“还是长宁王府的茶点好吃啊……”上官济在屏风后面感慨道,丝毫不介意长宁王夫妇刚刚的窃窃私语,“本王不习惯贵国的饮食,但是这茶点却甚合本王的胃口。”

“只要赵王殿下不觉得小王怠慢了就好。”

“还没有,这是快马传回的消息。殿下,要去支援东宫吗?”

“先别急,告诉府里一切照旧。”袁嘉言摆摆手,继而向侍卫做了一个手势,声音低低的,“长宁王府与东宫还有段距离,教令未传到府里谁都不许动。记住,本王说的是谁都不许动。”

“殿下恕罪,王妃恕罪。”侍卫忙躬身回话,但还是尽量压低了嗓音,“回王妃的话,太子殿下刚刚在东宫遇刺了。”

“什么?”

“谁干的?”袁嘉言短促而低沉地问。

侍卫神色凝重地摇摇头,又小声说了句什么。袁嘉言似乎很心急,倒吸了一口凉气。

琬林心中一惊,屏风后面上官济隐约听见了几个字,捏着酒杯的手也突然停下。

“是。”侍卫利索地回道,“在下刚得知消息,太子已下教令全城捉拿刺客。”

“全城的人都知道了?”袁嘉言的眉头深深拧着。

与袁嘉言在都川成婚后,高琬林逐渐适应了这里湿润闷热的气候,竭力留上官济一行人多住些时日。左右袁嘉言是个没什么公务的闲散郡王,他便整日带他们游山玩水。都川虽然面积不大,但有很多有趣的地方,甚至只是换一个观察的角度都别有洞天。

一夜,上官济至长宁王府与袁嘉言饮酒叙话,琬林在旁边听他们兴致勃勃地谈些北边的风土人情。

聊了许久,府上一个侍卫焦急地走进来,却立在远处不说话。袁嘉言会意,站起身转过屏风,侍卫附耳几句,袁嘉言脸色突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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