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世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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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见字,妾已魂归。妾乃巫族之后,通占卜星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至穆州,妾知君困厄,遂随,愿以身相护,报君万世安宁。

“奈何风云不感,陌路无恩。忆及帝后垂顾,纵剑舞,许厚禄。诩点墨之为本,枉虚名之成人。皆以妾与后有旧缘。复三年,后宫多有微词,感君待妾如初。西蓟为人,虽多狡诈不平者,然不乏亢直之士,非蛮夷所能概,蓟越两族,何以世仇数年?妾知陛下所忧,惮防蓟人,潜赐汤药,实属防患未然。为君心安,妾身死不怨。

“望帝后同心,百卉长归。斯人已逝,勿挂念,速忘却。亭晚再拜顿首。”

上官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挪回寝殿的,听完信使的讲述,她才明白当日亭晚为何不顾众人反对执意随君出行。她是因精通占卜巫术,早早预知了高乾将有一难啊!而她,却宁愿逆天改命,替高乾挡了灾劫……

“内外无怀为贞,忠道不扰为贞。”上官湄喃喃道,只觉无限痛心,“可亭晚,你像她,怎么也真的和她一样傻……”

眼泪打湿了手中的圣旨,上官湄铺开笔墨,黯然挥就:

背南苑,向西关。遇巫仙,诉经年。共小园之绰舞,携高台之遥看。濯佻佻之夭姿,承幽幽之傲骨。

寻光丽日,弃岸长空。寸笔一掷,点墨半浓。奈何溯洄千里,春秋无觅;徘徊万象,风雨难寻。昔裂山河,仰天公之弦望。宿寐烟火,赋人间之枯荣。既通四海,乃为行人。无亏椽笔,不惧千山。歌阳关之越影,续钟鼓之秦名。相山水以见绌,视草木而如归。

天出塞北,木落江东。斯人已去,故人方归。

放下纸笔,上官湄在榻边独坐,回忆着傅钰亭晚的音容笑貌,眼泪就这样一滴滴落下。奇怪,她明明是在怀念亭晚,怎的一落笔倒像是写给另一个人的祭文了?她们形容相似,甚至连选择都那么相似……

不知过了多久,小亚来报亭晚的侍女阿杉求见,上官湄忙擦干眼泪准她进来。阿杉身着赤色衣裙,额前绘着繁复的图腾,头上盘着辫子,以银环装饰,一看就知是旧日西蓟的装扮。

“奴婢拜见皇后,皇后金安。”

“平身。”

阿杉站起身,又依西蓟的礼节,手覆在胸前道:

“夫人临走前嘱咐奴婢五月十六日未时二刻盛装来见皇后,看皇后神色,想必现在已经知道夫人的事了。”

圣旨尚未公开,上官湄正思索着要怎么告诉阿杉,现见她自己主动说出来,心里却更不好受。

原来,傅钰亭晚真的早就算出了一切。

“亭晚的遭遇,本宫……很痛心……”

“皇后不必如此,这是夫人自己的选择。”阿杉平静道,“夫人出身巫族,巫族以赤色为祭天之色,奴婢今日所穿为巫族送葬妆服,自知不合宫中规矩,请皇后恕罪。”

“无妨。于你而言,这算大丧,本宫若有介怀当日也不会选她入宫。”

“夫人说若皇后为她伤心,就让奴婢转告几句话给您。”见上官湄面露戚戚,阿杉抬起头,面上是从未有过的肃穆,“夫人与您有旧缘,所以甘愿以性命回报帝后恩慈。巫族身死不允悲,只因巫族受示神之托,引常人之魂,尽万难之劫。现在的大越早已不需要巫族,今能重回示神身边,是夫人,也是整个巫族之幸。”

阿杉从怀中取出一张花笺递到上官湄手中,上官湄见她指上戴着骨状银链,指甲上还印着西蓟巫族如红日一般的米囊花纹样,不禁心惊。她接过花笺,上面只写了一句话:

坎。习坎,有孚,维心亨,行有尚。

“这是坎卦……她替自己卜的?还是给本宫的?”上官湄皱眉问道。

阿杉坦然答道:“夫人临行前要奴婢交给皇后,并未作解释。夫人说万一自己回不来,请皇后开恩,允许奴婢出宫返乡。”

“好,本宫准了,你还有什么话么?”

“皇后……”阿杉突然深深地看着她,“虽然夫人什么都没说,但奴婢知道‘水洊至,习坎’,夫人以大越的规矩卜卦,奴婢猜测她是希望皇后万事小心。”

阿杉退出了凤仪殿。上官湄仔细琢磨着花笺上的卦辞,陷入了说不出的迷惘。她不怎么相信鬼神的,但不知为什么,这次傅钰亭晚给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却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

圣旨一出,众妃本还有些幸灾乐祸,可当知道亭晚是为保护高乾而死时,皆由衷敬佩,纷纷至思成殿吊祭。

晚间,上官湄在庭院中小坐,恰逢刘宪来给皇子公主请脉。刘宪见上官湄心情沉痛,正欲给她开些安神的方子,门外响起了匆匆的脚步声,有人来报是荣国夫人求见,像是有很急的事情。上官湄纳闷,她虽给了荣国夫人可以不事先请旨随时入宫的令牌,但荣国夫人生性谨慎,几年来从未使用过这个特权,今天怎么突然——

“娘娘,”汭屿盯着门口的一众人突然开口道,“我先带公主和皇子到后院去。”

还不待上官湄回答,汭屿便领走了琬林和明晔。荣国夫人额上全是密密的汗珠,见了她连行礼都顾不上,只是不停地喘粗气。上官湄见状便吩咐小亚陪刘宪在正殿稍候,扶着荣国夫人进了内室,亲自给她奉上茶水。

“娘娘……”荣国夫人还未张口就先红了眼圈,掩面道,“你先见一个人。”

上官湄尚在疑惑,身边一个侍卫打扮的人早已上前,跪地向她请安。

“陈大哥?不,不对……姨父?”上官湄脑子一懵,几乎语无伦次起来。她略缓了缓,忙扶他起身,也明白了汭屿刚才奇怪的举动,“快坐,周正你也坐……到底出什么事了?”

沂州与京城相隔千里,能让陈和光亲自奔波的事一定是大事了,难道外祖母……

荣国夫人从怀中拿出一封信递到她手中,哽咽道:“娘娘放心,晋国公府无恙,太夫人无恙,是……皇嫂的死因……请您慢慢看,千万保重身体……”

上官湄心中咯噔一下,手忙脚乱地撕开信封,前面几页是太夫人手笔。上官湄读着,只觉身上的气力被一点点抽空。

“数月前,沂州说书馆霍先生之子霍延病危,草民前去诊治,他在昏迷中一直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西蓟的语言。沂州人会西蓟话并不奇怪,况且他早年一直云游在外,这实属正常,但他断断续续间还说了对不起国公府和景舜皇后。草民觉得奇怪,等他清醒时细细问过,才知道当初景舜皇后——”陈和光停了一下,看了看上官湄的脸色才缓缓道,“当初他受人胁迫,顶替刘德全在太医署给任豫做学徒,负责置办药材。景舜皇后怀孕,是他与万宝堂的伙计里应外合,在药中加了分量很轻的木通。木通有利尿通淋,清心除烦之效,但长期服用会使胎儿不稳,降低存活率。皇后生产时,他又在城中和宫里散布太夫人病逝的谣言,导致皇后受惊,气血逆转,难产而崩……”

“够了!”上官湄猛地站起,双目已经似要喷出火来,“我从未得罪霍家,他何以这样害我母后!‘受人胁迫’……受何人胁迫?”

陈和光悲悯地看了她一阵,方小心道:“是……金家大小姐。”

金诗棋!

怎么会是她?

上官湄顿时眼前一黑向后仰去,荣国夫人和陈和光忙扶住她。上官湄紧紧捏着手中的信,颤声道:“这是他亲口说的?”

“是。”陈和光点点头,“太夫人得知消息,命草民和如英动用国公老爷生前所有人脉再查当年霍家的蛛丝马迹……”他接过荣国夫人手中的一枚令牌躬身道,“草民查证几月,霍延的来历始终成谜,但他曾是金妃近侍,几次隐退,此事后终彻底隐姓埋名摆脱金家。直到万宝堂关张,掌柜发现当时的原始交易记录在年终核账后被撕走,这才有了金二小姐突访沂州的事。霍延死前说出了全部真相,写下口供,还交出藏在抚尺中躲过搜查的账目和这个令牌作为金家在外联络的证据。太夫人命草民亲手交给娘娘,请娘娘定夺。”

青鸾令牌,与季子渊在沉梦房间中搜出来的一模一样。

上官湄怒火未消,实在想不出金诗棋害她母后的理由。金诗棋杀子,争宠,她都能理解,都有心应付;可筹谋害死不相干的皇后,却是她万万想不到的。

凤仪殿中死一般寂静。

“刘宪!”

上官湄霍地站起身,推开门大步走出去唤来刘宪,问了他几句当年太医署的布置。刘宪说当时任豫任盟兄弟同在太医署,任豫为太医令,专门负责帝后的身体。直至景舜皇后出事,他被上官敬尧处置,任盟受牵连,任氏一族在太医署的地位也大不如前。上官湄听着,略点点头便让刘宪退下了。待他走后,上官湄缓了口气,吩咐季子渊去找掖庭令调取当年太医署的人事变动。

“娘娘,”季子渊不解其意,“前朝卷册恐要重新开箱——”

“不管开不开箱,就算是开棺也得找!”上官湄厉声喝道,“祖制所有人事卷册至少要保留三朝五十年,若找不到让他提头来见!”

季子渊见她盛怒,不敢辩驳忙退了出去,小亚扶她走回内室。上官湄只觉脚下像踩了棉花一般,突然双腿一软,一口鲜血喷在地上。

“娘娘!”

小亚和荣国夫人忙搀住上官湄,陈和光从怀中取出药丸给她喂了一粒,又用银针替她施了针。约一炷香的时间后,上官湄的意识才逐渐清晰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上官湄咬牙道,心像是要裂开一般痛楚,“我与金诗棋两下相安,她为什么要处心积虑地害我!”

“娘娘,您身上的旧伤已成积年损耗,怒气伤肝,更伤心肺,危及性命。这次草民因熟悉娘娘伤情知道如何应对,可若下次不在您身边——”陈和光蹙眉劝道,“娘娘切勿动怒,万事有陛下、太夫人和荣国夫人陪您一起担着。”

“是啊娘娘,”荣国夫人替她抚着胸口,“您只有保重身体才能替皇嫂报仇啊。”

“杀母之仇不共戴天,她害我母后,害我腹中子,现在又来害我弟弟。她毁我上官氏三代人,我绝不会放过她!”医者的话仍是有效力的,上官湄强压住怒火,目光移到青鸾令牌上,哑声道,“若换了从前的我,定会现在就去将她千刀万剐。可金家万宝堂关了好几年,人证物证皆无,如今金家炙手可热,陛下不在宫中,仅凭霍延一面之词和一枚假令牌我不能贸然出手,反陷入金诗棋的圈套中。此事需速战速决,但也得好好谋划。”

“娘娘,”周正跪地郑重道,“只要您吩咐,臣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此事回头再议,不可走漏风声。”上官湄挥了挥袖子,又挣扎着起身对陈和光道,“大哥千里传信,上官湄感激不尽。”

“娘娘快别这么说,”陈和光垂眸,“为景舜皇后报仇既是太夫人和如英的嘱托,也是草民的事。周大人在外若有不便之处,草民会尽力帮忙。”

“多谢你……”

见陈和光欲言又止,上官湄当然也明白他的心事。她靠在椅背上喘息道:“大哥放心,汭屿很好,她很好……才刚带着公主和皇子出去了。你替我照顾外祖母,我自然也会替你好好照顾她。”

陈和光表情有些复杂,又强颜欢笑留了一些安神的药方给上官湄,便和荣国夫人离开了。几人走后,上官湄独坐了一阵,也没传轿辇,只身去了祠堂,在景舜皇后的牌位前跪了整整一夜。

钰充容舍身护主,忠勇可嘉。朕感其心,追封傅钰氏为贵妃,谥曰贞。

上官湄头嗡嗡作响,忙问高乾现状,得知他没有受伤一切安好才稍稍放心。上官湄交代了口信,信使便匆匆赶回穆州。

高乾推开门,庭院中一个素衣女子专心地弹奏着筝曲。

不觉间,心,更痛了。

这日午后,上官湄用过午膳,便与琬林在窗边陪着明晔,教他认物品逗他说话。不一刻,高乾身边的信使有要事欲奏。上官湄便让汭屿带着他们出去玩,在正殿接见信使。信使回禀了前日傅钰亭晚救主一事,并传来高乾手谕,请上官湄代为昭告天下:

因着暴雨,突然,在傅钰亭晚落脚之处,山上正好滑落了一块巨石。亭晚专注地看着高乾,没有注意头顶的异动。巨石砸在亭晚背上,她身子一歪,整个人跌进旁边的淤泥里,迅速下坠。

“亭晚!”

高乾和陈弋沿着亭晚的足迹飞奔过去,紧紧拉住她,试图把她从泥中救上来。可淤泥松软,亭晚的半截身子还被巨石堵住空隙,根本无济于事。

高乾只觉心中大恸,自责没有替上官湄保护好亭晚,更愧疚亭晚明知自己提防她还挺身而出。一个弱女子,宁愿牺牲自己也要让他改观对西蓟人的印象,此番心意和胆魄,世间又有几人能敌?

忽远忽近地,一阵乐声飘进高乾的耳朵,哀戚,沉痛,似有低回婉转的兽爪悄悄抓上他的心,就像傅钰亭晚最后那个平静如水的眼神,沉醉在袅袅尘埃里。

她不再说话,只定定地望着高乾,像是要最后把他的样子刻在眼底。山上隐隐又出现了巨石松动的声音,陈弋一咬牙,背起高乾快速逃开了这片农田。

晋觞咏父子护送高乾返回太守府已是戌时,高乾记着傅钰亭晚的话,打开了她的妆匣,信封里一片红豆杉叶子轻轻掉了出来。

“陛下,臣妾自负率性洒脱,却没想到真选择为陛下而死时还是……”见高乾和陈弋仍在用力,亭晚的声音变得急促起来,“来不及解释了,臣妾在房间妆匣底层留了一封信,陛下一阅便知。没有时间了……陛下别白费力气——”

“不行,”高乾断然拒绝,“朕必须将你完好地带回去!”

涝灾严重,行至穆州一带,高乾在太守府稍作停留。许是舟车劳顿,亭晚的脸色始终不太好看,无论高乾走到哪都形影不离,搞得陈弋跟在后面觉得无比尴尬。

在这里停留了五日,高乾吩咐太守处理好政务,准备趁着天没黑在离开前再去南边山下查看一番。在走到山下一个被淹的农田时,亭晚突然拦住高乾,执意先去探路,高乾拗不过只好应允。只见亭晚灵巧地挑着稍突出的地面走,还时不时抬头望向山顶。雨越下越大,连人说话的声音都快听不清。高乾见亭晚走出了一段距离,便带上陈弋准备跟过去。

“陛下!”雨水混合着泪水在亭晚脸上划过,“陛下别救臣妾!真的没时间了!这里淤泥堆积,加之暴雨,已与沼泽无异,且还会有石块滑落……陈弋,你快带陛下走!东北方不出五里,会有陛下的故友前来救驾……亭晚求你,快走啊!”

眼见亭晚下沉的速度越来越快,高乾也渐渐抓不住她。亭晚见他不舍,凄然地甩开高乾的手,用尽最后的力气摆出往日那道明媚的微笑。

“陛下……请你记住,西蓟人不是蛮夷……也有情……钟爱,亦是忠爱,是故爱以忠为先……”淤泥渐渐没过了她的胸口,“亭晚……望皇后……”

物类相动,本标相应。

困敦之岁,岁大雾起,大水出,乔稻麦昌,民食三斗。

这一年的春夏之交雨水格外大,大越全国已有小半为水灾所困。高乾欲出宫巡视两月,上官湄也牵挂宫外的境况,忙替他收拾打点。傅钰亭晚听说高乾要离宫去灾区视察,大反常态,哭着喊着要求同行,无论帝后二人如何训斥都不肯放弃。高乾最终因冰之不在身边,而亭晚又会武艺不会成为累赘勉强同意。此信一出,后宫嫔妃皆以她狐媚惑主满腹牢骚,亭晚反倒安静下来不以为意。上官湄劝住众人,带领众妃一起为百姓祈福,又对亭晚千叮咛万嘱咐不可拖累高乾。临别时,亭晚与侍女阿杉依依话别,万分难舍,上官湄见了虽觉蹊跷但也并未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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