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进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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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臣妾本不善言辞,一年来反省自己,竟觉多有失德之处,纵使万分思念也不敢求陛下宽恕。今日能见陛下一面,唯以此绢略表心意,请陛下不要嫌弃。”

高乾侧头命王德瑞拿上来,他展开手中的长绢,见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

“曦染楼台,雾洒亭轩。懒旧书之回顾,闲新帖之前瞻。苦寂然于桃浪,但凝思乎龙潜。信摽落之高塔,隔重洋而不见。况乃长川拔恨,横波斩愁。有意款步,无心悠游。楼上昏黄兮,听寒鸦而回首;碧云日暮兮,对银屏而凝眸。钟期不到,忆穹空之明畴;陋室深闭,嗟凡人之行修。

“淑妃娘娘想得真是周到,”傅钰亭晚笑道,“不单是陛下和皇后的喜好,就连臣妾们平日爱玩的小玩意娘娘都记得。”

“陛下,臣妾粗心酿成大祸,自知有罪,无颜面对陛下、皇后与魏昭媛,不过是大家不嫌弃罢了。”

如干涸的土地吸吮久违的甘露一般,金诗棋温声细语更胜从前,像是已经把自己放低到尘埃里。上官湄蹙眉,余光瞥见高乾因握着长绢而发白的指甲。他面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可她却知道,他在拼命地压抑。在他心底终究有一笔债,一笔……他从金家索取,又欠了金家的债。

“若真能潜心思过,静心改过,前事无需再提。”上官湄转头看向魏雨时,“魏昭媛,你意如何呢?”

魏雨时并不看金诗棋,起身对高乾和上官湄屈膝道:“娘娘之言臣妾不敢辩驳,请恕臣妾斗胆,若非淑妃娘娘不能严格管束下人,又焉有当日之祸呢?”

“魏昭媛说得是,”金诗棋端起酒杯,款步行至魏雨时面前,“姐姐从前犯下大错,致使沉梦包藏祸心而未察觉,是我的过错,姐姐愿向妹妹赔罪。”

“淑妃娘娘这样谦卑,臣妾身份寒微,实在担当不起。”魏雨时皮笑肉不笑地道。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金诗棋听闻这话非但不恼,反而立刻跪在魏雨时面前,恭恭敬敬道:

“我知道妹妹不肯原谅,但这确是姐姐不察,姐姐向你赔罪。怒气伤身,若妹妹不肯息怒,我愿对妹妹长跪不起。”

魏雨时虽然知道高乾册封她为昭媛是出于安抚,但见到金诗棋心里还是有气,并不想和她多说话。然而金诗棋这一跪自己脸上倒有些过不去了,魏雨时不觉红了脸,求助似地看向上面,却见高乾只顾喝酒,倒是上官湄一直温然看着她。魏雨时犹豫了一阵,还是走出座位俯身将她扶起。

“淑妃娘娘快起来,臣妾相信娘娘的真心就是。”

金诗棋红了眼圈,哽咽道:“若妹妹真的原谅我,便与我饮尽此杯,可好?”

说罢金诗棋便将酒盏举到眼前,魏雨时深吸一口气,也转身端起自己的杯盏,和她对饮了一杯酒。

“如此便好。”高乾似笑非笑地看着二人,“淑妃,站久了累,回去坐吧。”

“臣妾谢陛下,谢皇后娘娘。”

金诗棋感激地看着帝后,上官湄也报以恰到好处的微笑。她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抿了一口酒,漫不经心地扫视了一周,腰身亦挺直了许多。嫔妃们都知道那个眼神的意味,宴席和睦欢乐的气氛中似乎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又过了半个时辰,高乾有些困倦,便携了上官湄离席,众人也各自散去。

今年的月亮仿佛不像往年那样圆呢。

三日后,建德殿传来了旨意。

于是,金诗棋失宠近一年后,正式复贵妃位,各宫嫔妃依礼前来道贺。骥月殿恢复了往日的热闹,佳修仪、虢婕妤和樊婕妤更是三天两头过来与贵妃相聚,品茶谈天。

数月来高乾仍不常来后宫,但对贵妃和钰充容的宠爱却一点不减。傅钰亭晚向来我行我素,有人对她不满时也总是毫不留情地回击。接近年底,上官湄要应付的事情也渐渐多了起来,众妃相聚时也始终维护亭晚,只是偶尔提点她要守规矩。而金诗棋对上官湄谦卑礼敬一如从前,没有丝毫怨怼的意思,上官湄见她不动声色也不多说,二人见面仍是客客气气的,只是次数逐渐少了下来。

私盐案终于告一段落,上官湄来探高乾,听他正在殿中议事便站在门口等。高乾与白虹议定了一系列政策,加强全国各地对土地、盐铁买卖的监管,严禁私人贩卖。因近几年大越无战事,降低现有盐价,严格把控制盐贩盐整个过程,另派人监督,保证无人从中渔利,官盐可直接卖到百姓手中;同时,允许无劣迹的商贾后人入仕,不再限制商人商贸活动时间地点,取消商人双倍缴税,只需按时在官府记录在册即可。上官湄听着里面的对话,并不完全赞同,只等金炜和白虹离开后便婉转地询问高乾此番举措的缘由。

“自古盐铁官营,为的就是限制商贾,确保朝廷收入,也保证百姓安康。”上官湄一边研磨一边担忧道,“陛下这么做,有财者求权,爱权者贪财,陛下不怕官商勾结得更厉害么?”

“那你觉得呢?”高乾笔下未停。

“私盐之事自古有之,只是程度不同,臣妾也并没有好的办法。”上官湄思索片刻道,“臣妾听说贩私者为避官府追捕,必多结党,甚至以巨利勾结官府。一些在盐籍的盐商看上去合法,但为了牟取暴利也常常以官盐为名夹带私盐。臣妾觉得不可助长此风,不能再给豪商巨贾这么多便宜啊。”

“难道以前不曾禁私?可结果是愈演愈烈,朝廷控得住官府,他们自然就无利可图。”高乾手腕凝滞,声音也愈发闷闷的,像是层层乌云压阵而来。

“后宫已经不安宁,皇后还一定要插手朕前朝的事么?”

上官湄愣住,这是她嫁给高乾六年多来第一次听他私下里自称为“朕”,不带一丝戏谑。这样的他……还真的是帝王气十足呢。她顿了顿,低头屈下身子,声音渐次哽咽。

“臣妾知错,陛下恕罪。陛下还有政务要忙,臣妾……先告退了。”

也不待高乾回答,上官湄别过头转身离开。高乾反应过来,自悔说话急了,忙起身拉住她。因起得猛了些,他的袖子刮到了砚台,砚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湄儿,都是我不好,是我话说重了……”

“皇后也是臣,不该插手的事的确不应该多嘴。”上官湄仍不看他,她虽清楚是自己多话,但心中还是有说不出的委屈,“商贾之策自有朝臣商议和陛下定夺,是臣妾忘了自己的身份。”

“不是,你不是臣,你是我的妻子。”高乾懊悔地抱住她,“最近朝事多,我心里烦,过于急躁了。湄儿,别生气了好么?”

上官湄知道高乾素来沉得住气,喜怒不形于色,更不会随意对她发火,知道此中必有缘故。她沉思了一阵,方试探道:

“陛下是最近听到了什么风声么?”

高乾也叹了口气,扶上官湄坐在窗下,自己坐于她对面道:“我本来想瞒你,看来你还是知道了,最近确实有些人上书说——”

“说臣妾私见朝廷官员,为的是联合他们在朝中的势力和地方的财力图谋不轨么?”

高乾低头避开了上官湄的目光,许久沉重地点点头。

“还有呢?陛下生气一定不止这一件事,难道臣妾也被私盐案搅和进去了?”

“那倒没有……”

高乾连忙否认,心中却乱得很。数月以来,陆陆续续有人上书,言谈间指皇后私见官员,以权谋私,有步武氏后尘之嫌。更有甚者因荣绍王近年来武艺渐长,猜测皇后此举是欲扶持荣绍王光复大周,持心不轨。高乾对这些奏疏本不以为意,也训斥了报信之人,再有过分者便贬他们去了偏远州县。可近日高明承说就连民间百姓也以此为谈资,说得有模有样。高乾知道自己不理会,谣言便不攻自破,却也不得不担忧长此以讹传讹下去,谎话会不会变成真话。这些他都不想告诉上官湄,只极力替她瞒着宫外的讯息,心中烦躁也是在所难免。

“既然没有违理违法的实证,陛下又何必在意呢?”上官湄勾唇浅笑,吞下所有苦涩,“‘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臣妾是皇后,虽然自认为是为陛下好,但别人未必这么想,竟至于此……以后臣妾会注意分寸的。”

高乾似乎陷入了沉思,并没有听进去上官湄的话,只自顾自道:“私盐案才结,我本以为论功行赏能让朝政回归有序,没想到还是打破了这个平衡的局面,是我考虑不周。”

上官湄看着他愧疚的表情也猜到了几分,自嘲地笑了。从一开始淡然的笑,到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最后是绝望而又悲凉的大笑。

为什么会这样失态?大约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上官湄胸口再次漫上丝丝抽痛,许久才牵制住了放肆的情感。从前她要赢,却只能被迫从巍峨的神坛上走下来;如今她甘愿服输,却又被人……

好一个“众必非之”,好狠……好狠!

“是啊,臣妾没有家世,全凭陛下眷顾。如今贵妃复位,臣妾可不是要在前朝拉拢人心,抗衡金家了?”

“矛盾总是不断累积,与其等到爆发时无法收拾,还不如在萌发时激它显现,早处理兴许还少些麻烦。”高乾凝视着前方的地毯道,“只怕有人知你我倔强,故意戳中痛处,别有心思。”

“陛下任何事都能沉着以对,怎么唯独涉及臣妾就乱了方寸?若这样陛下还不如多去疼惜贵妃呢。”上官湄卷起袖管握住高乾冰凉的手,“朝政陛下自有主张,臣妾不再过问。只是……我不急,你也别急,一步一步走,才能看出他们是真的在巴结金大人,还是有人利用他们有意生疏你我。”

“无论如何,我绝对不会允许有人从中渔利,更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高乾走到上官湄身边,紧紧搂住她的肩膀,努力抑制着喉间的不适。仿佛只有这样把她环在怀里,感受到她身上的温度,才能确认她真的在身边,才不会那么害怕,以致数度从噩梦中惊醒。

忘了么?可我根本不会忘,你也不会忘,只是时过境迁,我们心照不宣,不再提起。

可心底压抑着的,恰恰是尖牙利齿的猛兽,呼之欲出,最黑暗,最危险。

“臣妾不敢,”金诗棋从盒中取出一张琴谱,双手捧上,“臣妾闲时作了一首曲子,想请皇后娘娘指点一二。”

上官湄含笑命人接过,她低头看那谱子,余光却瞥见金诗棋按位次和诸妃喜好分别送了东西。贤妃修佛理,她便送了一串紫檀佛珠;万才人通文墨,她便送了一方上好的端砚;吴才人爱刺绣,她便送了自己绣的一整幅水墨图。众人皆欢欢喜喜地接过,上官湄留意着魏雨时,见她手中是一本完整的手抄佛经,其意不言自明。

高乾读罢,眼角不觉湿润,这篇《拟楼东赋》虽然文辞有些稚嫩,但却是真情实感。高乾端起席上的酒杯一饮而尽,动容道:

“淑妃有心了。”

上官湄见此情状,知他心软,便对金诗棋笑道:“自来真情最感人,今日是团圆节,陛下与淑妃也该圆满了。”

几巡酒过后,上官湄见高乾对金诗棋还是不予理会,便笑问道:

“淑妃病了这些时日,身体可好些了?”

“多谢皇后娘娘关心,臣妾无恙。”金诗棋像是吓了一跳,忙站起身点头回话。

“忆昔小径清波,鱼影暗浮,弦歌点墨,镂榻慢卮。羡莽莽之绝句,惭杳杳之拙思。初心奕奕,归意迟迟。笃幽窗而常在,似闲棋而无羁。

“奈何志向经纬,时运朣朦。眷我之盛意,顾我乎优容。思常聚之莫得,离旧梦乎音客。聚清流于莺时,兮冷月乎天中。欲咏絮之奏赋,奈世才之不工。属长夜之未尽,已响动乎晨钟。挑天灯而拜祝,掩卷诉于楼东。”

“陛下和娘娘允准,臣妾才敢呈上这番心意。”金诗棋谦卑地道。

上官湄转头看着高乾,见高乾一直皱着的眉头舒缓了些。高乾顿了一下,也便准许了。金诗棋忙向帝后谢恩,让月砚带人抬上来一个大盒子。她打开盒子,取出最上面的长绢走到高乾面前。

“嗯,无恙就好,”高乾面无表情地吃着手中的葡萄,“朕与皇后都惦记着你的身体呢。”

金诗棋尴尬地笑了笑,见高乾始终垂着眼睛,便鼓起勇气缓缓走出席位道:“今日陛下允准臣妾参加中秋宴饮,臣妾感激不尽。”

“金炜是真的老了……我想魏婕妤会理解的。”高乾停住了话,转念道,“这样吧,先不急着复位,下次家宴让她也来参加吧。”

中秋日,高乾遍邀宫中嫔妃大摆家宴。许秋盈因上次惹怒了高乾,几个月来都不怎么出门,一向开朗的她在宴上也是蔫蔫的。可更令人惊讶的是,在贤妃席位的旁边,竟多了一个久未出现在众人视线中的人。大家不禁纷纷开始猜测帝后的用意,可高乾表现如常,或赞赏歌舞,或与嫔妃叙话问及皇子公主的情况,唯独没有理金诗棋。金诗棋穿了一身茶白色衣裙,在鲜艳的盛装中显得格格不入,头上簪的一朵木莲更突显出她面容憔悴。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始终半低着头,似是这酒宴拘束着她的身心,也让她不得不承受着后宫嫔妃异样的目光。

“起来吧。”上官湄点头道,“陛下体念你父亲刚立了大功,赏赐也已经送到府上了。”

“陛下和皇后的心意臣妾万死难报,”金诗棋再次叩首,“今日是中秋佳节,臣妾难得见陛下、娘娘和后宫众姐妹,也有一点小小的心意奉上。”

“后宫姐妹中属淑妃最有心,”上官湄微微一笑,“可不知是什么心意呢?”

元鸿九年七月初,中原九里县周边几个郡县出现大量百姓集体中毒,惊动朝廷,高乾派金炜和白虹亲赴九里县查案。没想到查来查去,发现问题竟然出在盐上。食盐自古以来是民生之重,一直由朝廷经营,怎会出现质量问题?金炜和白虹敏锐地发现了蹊跷,顺藤摸瓜,二人搜出了九里县地区大量贩卖的劣质私盐,更牵扯出盐商与郡守勾结,避开朝廷监察,抬高盐价,百姓因无力购买只好转向私盐,盐商和郡守从中取利。

事情查明,高乾罢免了相关地方官员,同时对全国上下所有盐铁进行筛查,凡有违法者一律严惩。金炜和白虹督办有功,高乾欲赏,金炜却委婉地推辞了。高乾知道他这一年来虽事事勤谨,但因金诗棋之过总是郁郁寡欢。高乾见金炜牵挂女儿,况且金诗棋毕竟和他一起生活多年,心里总有不忍,便小心地去问上官湄的意见。

“中书令于大越有功,陛下想复淑妃的位份也是应该的。禁足一年时间,给她的惩罚也够了。”上官湄沉默了一阵,才木然道,“只是臣妾毕竟不是受害者,若魏婕妤心中不服,恐怕这不是赏赐,而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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