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湖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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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乾喃喃道,他抬起手遮住明亮刺目的霞光,心中不知一起涌上多少种滋味,嘴角却扬起了一丝微笑。

晚间上官湄收拾停当,却等了许久也不见高乾过来。许是他召嫔妃侍寝了吧,上官湄这样想着,便吩咐小亚和汭屿下去休息。她一个人坐在窗边静下来,心里却无端地发酸。过去几年她独守空房的日子也不少,看看书写写字也就熬过去了,从未像今天这样黯然失落,从未感觉把他推向别人竟是这般滋味,难道是现在的自己用情太深了?还是——

上官湄自嘲地笑笑。感情,果真是她的软肋,无论是亲情,友情,还是如今的爱情。

上官湄手中一停,侧头笑问:“什么?”

“没事,这茶本不常见,早年贵妃曾泡过。不过进宫之后她好像就变了口味,我也好多年没喝过了,乍见有些感慨而已。”高乾随意笑道,牵过上官湄的手,“湄儿定是心中酸苦,所以泡出来的茶水也是苦涩的。”

“陛下说贵妃?”上官湄随口问着,脑中只飞快地转起来,刹那间困意全无。进宫前,金诗棋曾烹煮雕杺茶,然而进宫后她就变了口味,加之那一日她说并不熟悉此茶……金诗棋和小亚的面孔交替出现在上官湄脑海里,她觉得自己发现了一个惊天秘密,难道那无厘头的直觉竟是准的,真是金诗棋害了宛德皇后?

高乾见她心神不宁,忙岔开话题道:“好了别吃醋啦,我今日来迟是为你准备了些东西,随我一起去看看?”

说完,高乾便从一旁取过一个披风披在上官湄身上,携起她的手走出了凤仪殿。上官湄的心跳一时失了应有的节奏,只能努力保持着镇定跟上他的步伐,强迫自己先不去想这件事。

夜晚微风拂过,高乾带上官湄行至御湖,湖边停了一叶木舟,木舟里都铺了柔软的绒垫子。高乾将她小心地扶上去,自己随后踏上船来,立在船头拾起船桨,一撑便离开了岸边。木舟左右晃动了几下,逐渐平稳下来。

他的手法极是娴熟,上官湄惊诧道:“劳动陛下亲自划桨,臣妾真是罪该万死。”

高乾却神秘一笑:“躲了湄儿这么久,我可不是要撇开众人,屈尊补偿补偿你?”

四周只有哗哗的划水声,上官湄有些羞涩,低下头不去接他的话。不多时,高乾将木舟停在了湖心岛,他将绳子拴在桥头上,坐回船舱里,靠着上官湄的肩膀。

“平日只在地上走,”高乾温柔道,“湄儿是第一次涉湖而来吧?”

第一次么?上官湄的精神恍惚了一下,几个灰色的片段在脑海中交叠错落。她伏在高乾膝上低声道,“陛下已经很久没这么陪着臣妾了……”

“湄儿怪我了吧?”高乾轻叹了口气,又怜又痛抚摸着她的脸,“我知道纳妃伤你真心,不纳又负你苦心。左右都是为难,还不如六宫都不见,也好给我们多留些时间。”

高乾说得直白,上官湄没有回答,只透过船头看着外面湖中的月色。初十的月亮还不甚圆,倒映在水中更是像被碾碎了一般四下散落。他如此小心地试探她的心意,到底是远还是近?

倒是一件怪事,即便此刻脚边也是波光粼粼,上官湄闭上眼,脑海中却只有高乾深情的笑脸,好像沂州的往事都已被尘封在心底最深的角落,触景也难以生情了。是高乾身上特殊的味道么?这个味道闻着很暖,很舒心。上官湄别无杂念,只摸索着扯住他的衣角,静心听着属于夜的声音。

半晌,上官湄突然一笑,仰起头看着高乾轻吟道:

“娉婷细语,烛火夜零星。草浅无由胭脂洗,云深欲现珍珥罄。眉心花枝醒。”

“这是《五湖曲》?”高乾眼睛一亮。

“对,《五湖》,我曾与淇奥一起写的。”上官湄颔首,“曲是旧曲,乾郎何不填个新词?”

“可我并擅长……”

“《五湖》本就是为知音而作,”上官湄笑意不减,“还是乾郎不认为臣妾是你的知音?”

“怎么会?”高乾一边用手指缠绕着她的发尾,一边思索着,“我来想想……晚歌起,长歌停,春夏不明箜篌引。如何?”

“这句好,”上官湄不禁赞道,“你来听我的下半句:琴卿急,筝卿寂,溯洄难却鲛绡意。”

“‘琴卿’、‘筝卿’,亏你想得出来。”高乾将上官湄的头垫高了些,笑着用手点着她的面颊,“我就说不如你嘛,这下让我如何来转?”

上官湄不服气地撅嘴道:“只许你春夏以歌,难道就不许我琴筝和鸣?”

高乾默念着她的句子,知她心中所想,只觉不太吉利,便趁着说话的功夫挖空心思想如何把那深锁空闺的意思翻过来。上官湄见高乾不说话以为他词穷,开口就要往下续,却忽地被高乾捂住了嘴,过了半刻才听他慢悠悠道:“跂彼同驭凤,鸾将半含香。”

“乾郎取笑我……”上官湄的脸有些发热,忙接道,“碧空山依旧,墨卷指犹凉。”

高乾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一样,张口便道:“冷月入喉,流觞归雪,嘤鸟对轩窗。”

“‘嘤其鸣矣,求其友声’,这个意思却好……”上官湄略想了想道,“旷世风骨,行迈离离。未若昔年燕子,遥送故人衣。”

“论诗文,我当然比不上湄儿。”高乾弯下身子凑近她的面庞,气息愈发温热,“不过我可为你补一句:我心子心,三生不绝。日月还巢,但续山阙。以此代序湄儿觉得可好?”

“‘我心子心,三生不绝。日月还巢,但续山阙’……”

上官湄重复着这几个字,心中逐渐涌上一丝甜蜜,余光里她突然发现高乾手上动作没有停,却抬起脸望着船外,笑意渐渐淡去。上官湄看在眼里,便坐起来道:

“陛下是想文和皇后了么?”

高乾神色略一慌乱,忙掩饰说“没有”,上官湄这才想起她之前一时兴起,“云深”句犯了文和皇后樊氏的名讳,心生愧疚,连声向高乾请罪。

“湄儿……”高乾忙摇头抱住她,下巴抵在她颈上,舌头好似打了结一样。他死死皱着眉,拼命压制住心底最深处的悲伤。然而这一夜不知为何,悲伤却怎么都忍不住,所有情绪就这样在她面前如决堤洪水般倾泻而出。

“她是陛下的发妻,陪伴陛下十多年,珍乃明珠,就连公主们也皆以玉为名。”上官湄收手将他抱得更紧些,“纵然陛下不曾提起,臣妾也从未关心过,是臣妾不好……”

“湄儿……”高乾的声音有些哽咽。

“跟我说说好么?别憋在心里。”上官湄挣开他,眼底似有泪光闪烁。

眼神交错,两心相通只在一瞬间。也许每个人都有这样的隐痛,不知什么时候就会钻出来,有意无意地盖过所有欢欣,即便是擎天巨人也会被击倒在地。

高乾握住上官湄的手,颓然垂下头不敢看她,“现珍……善良,贤惠,她真的很好,只可惜……明暄和明晖的夭亡对她打击太大,我也没有保护好她,是我愧对她。”

“是……因为我么?”上官湄小心地问。

“湄儿,我与她是父母之命,这一生我虽只认你为妻,但她是我名分上的发妻。我等你的心等了十年,殊不知她等我的心亦等了十年,一来一去间,竟不知——”高乾仍出神地望着湖光月影,“琬慈是长女,却怨我,恨我,宁愿远嫁他乡再不见我,我才知现珍早明了我对你的感情,却还在执着地等一个根本不回头的无情人……”

“乾郎……”上官湄心中酸涩,忙止住他的话。她扑到他怀中想给他些温暖,却不觉自己也是浑身颤抖。

“好了湄儿不说了。”高乾觉得不应该再继续这个话题,便仰头憋回眼中的泪,安慰着捏捏她的手,“今夜我是带你出来散心的,你来给我讲讲新入宫的那些采女怎么样?”

“才不要……”

上官湄忍不住破涕为笑,指尖碰到他的手时感觉到了些异样。她低下头借着月光看去,高乾掌上几道疤痕清晰可见。

“这还是……那年我伤的呢。疼不疼?”

“湄儿刺过来的匕首,再疼我也不觉得。”高乾吻了吻她的手背,“只是那血不止流在我手上,还流在你的心里,对么?”

“都过去这么久了,心上的伤口也该痊愈了,”上官湄心疼地道,“但乾郎掌上的疤却再去不掉了。”

“我只要你心伤能愈,别无他求。”

高乾说起情话来简直能把她整个人都吞噬掉,上官湄靠在他肩上道:“我从前也是自命不会陷在感情里的,到现在却发现我对你已是越来越依赖。就像你宠幸其他嫔妃我会嫉妒,会难过,但看到你小心护我周全,或是生气,我都是踏实的,因为我知道我在你心里仍有一席之地。可我还是怕……若有一天我老了,你对我倦了,我又该怎么办呢?”

“你胡说什么?”高乾突然变了声调,有些不安地看着她,“我好不容易才将你留在身边,又怎舍得弃你?”

“你别急,我只是随便说说……”上官湄忙道,呆了一阵又似乎想起了什么一样,“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么?就在御湖边,我祭祀淇奥,你尾随至此宽慰我。那天你穿着黑衣服,在黑夜里就像一只鹰,其实也是刻意为之吧?我一直不愿承认,其实那一面,你真的很特殊……”

“当然是故意的,不过那是你第一次见我,却不是我第一次见你。”高乾狡黠一笑,眺望远处自顾自说道,“我第一次见你是在校场,当时我刚入禁军,上官洹在练武,而刀枪沙土之间竟然有一个小姑娘穿着霜色衣裙在一旁读书。别人都在动,只有你静得像一尊雕塑,简直就是仙女。”

上官湄有些不好意思地捂住脸,“那时我才多大……”

“不管多大,那一面未必倾心,但足以让我震动了。”高乾躺在软垫上笑道。

“是啊,惊鸿一面,似曾相识,兜兜转转一大圈,也许从一开始就是注定的。”上官湄顺势偎在他身边,悠悠道,“如今我们也都不年轻了,我看傅钰妹妹的长相,有几分像洹儿,还有几分像淇奥……”

“不许说……”

高乾伸手放在上官湄的嘴边,翻身环住她的肩,一手垫在她的脑后,深深地吻向她的唇。二人的呼吸逐渐粗重起来,若即若离间,高乾轻声道:“皇后今日勾起朕的伤心事,可不能再委屈朕了。”

上官湄略微推开他,红着脸道:“那陛下也不能委屈你的小皇子呀。”

高乾先是一愣,上身微微抬起,随即明白过来。他忙爬起身扶上官湄坐起,帮她整理好衣襟,惊喜地问:“你有身孕了?多久了?胎像可好?你冷不冷?刚才有没有碰到?”

“大约三个月了,一切都好。”上官湄低头笑道,“臣妾没那么娇气,之前是怕陛下知道了天天来看臣妾,更不召那些采女侍寝才一直没告诉你,不过也快瞒不住了……”

“你怎么这么任性,怀着身孕还喝山楂茶?”高乾不由得又惊又怕。

“最近胃口不太好,御医说适量吃些无妨的。”见他手忙脚乱,上官湄笑着眨眨眼,“臣妾有孕这么久陛下都不知,可见陛下不是真疼惜臣妾。”

“是我的过失咯,”高乾宠溺地刮刮她的鼻子,“那湄儿打算如何惩罚我?”

上官湄想了想,抿嘴道:“就罚乾郎一个月后给臣妾讲讲众位采女如何?”

高乾哈哈大笑,揽过她的肩膀靠在船舱上,有些欣喜,亦有些紧张。御湖上噼噼啪啪飞过一群鸟,好像掀起了几层细微的涟漪,扰得小舟也晃荡了几分。

“你呀……”

“什么?”

“茶道亦与心相通,我喝出了你心里的味道啊。”高乾举了举手中的杯子,“虽是清凉,却酸中带苦,倒像是雕杺茶呢。”

上官湄回头见是高乾,先是惊讶了一下,复有些责怪地道:“这么晚了,陛下怎么还过来?”

虽是冷着脸,上官湄的嘴边却难掩笑意,面颊上也逐渐漫上一层绯红。高乾见了,分外怜惜和心疼:“等了很久吧?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上官湄笑而不语,将坛子置在一边扶他坐下。高乾顺手拿起案上的茶杯抿了几口,略微皱了皱眉道:“皇后几时学会烹茶了?”

王德瑞忆起上官湄的嘱托,只依言说万氏知书达理,吴氏温柔安静,还有魏氏和傅钰氏——

“还有魏氏和傅钰氏能歌善舞,可以让朕放松舒怀?行了吧。”高乾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截住他的话,又靠回椅背上,“皇后见朕一次劝朕一次,所以朕这段时间躲着她,总不去凤仪殿,谁知连你也不让朕清净。”

以为高乾不悦,王德瑞慌忙跪下,又有些为难地道:“但……这是娘娘的懿旨,奴婢不遵娘娘怪罪,遵了陛下又生气,奴婢……”

又坐了一阵,上官湄只觉眼皮沉重,头脑中却异常清醒并无睡意。她起身从阁子上取下一个坛子,将里面的山楂用小匙舀到茶杯里,思绪又飘向了远方。

“皇后可别再糟践这些果子了,”上官湄正心不在焉地在茶杯里搅来搅去,一只温暖的大手轻轻覆上来,“就这么气我?”

王德瑞答应着退下,高乾起身走到殿门口,举目望向远处。

“傻湄儿。”

“这也是皇后教你的吧?”高乾笑了几声,挥袖让他起来,“当初想尽办法把朕推给许昭仪和虢婕妤,现在又要把朕推给这些新人。朕真是怕极了她那些大道理,没想到她还让你在朕身边没完没了地唠叨,说得朕头疼。”

“娘娘也是为陛下考虑,”见高乾心情其实不错,王德瑞便站起来道,“自然奴婢明白陛下也是为了娘娘。”

“许昭仪一切安好,请陛下放心。陛下午后去探望贵妃娘娘的时候,皇后娘娘曾来过,放下了一本卷册就走了,请陛下过目。”王德瑞从书案上取出一个册子交到高乾手中,“娘娘说这是让掖庭令整理出来的新进宫的采女的画像和信息,娘娘吩咐这一个月宫廷礼仪已经教得差不多了,让陛下得了空看看选哪位采女来侍寝。”

“她都说什么了?”高乾漫不经心地翻看着。

“后宫人这么多,朕就有那么在意皇后?”

王德瑞被高乾问得一愣,忙躬身笑道:“看陛下这话说的,陛下与皇后娘娘真是鹣鲽情深令人称羡啊。”

“你现在是愈发大胆了,回头朕再收拾你。”高乾笑着指着他,随手把卷册扔在一旁,“你去告诉皇后,朕今晚去看她。”

这日黄昏余晖正好,高乾批阅完奏疏倚在窗边休息,王德瑞端上来一盏茶,轻轻放在他手边。

“陛下,”王德瑞扶起高乾道,“天色不早了,您看——”

高乾斜眼看了下王德瑞,打断道:“许昭仪身孕如何?朕这几日总觉得身上乏,不想召嫔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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