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漱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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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用招呼本宫,去忙吧,左右本宫不是来给你们添乱的。”上官湄点点头,“你妹妹现在正需要你在身边陪着呢。”

金诗棋谢过上官湄,引她进了殿中,派人端上姜茶和点心,便匆匆告退了。

寝殿里乳医忙进忙出,韩国夫人和金诗棋安慰的声音夹杂着金诗玉的呻吟不断传进上官湄的耳朵。这毕竟是池南的孩子,是他与他心爱之人的第一个孩子,上官湄既希望金诗玉能够平安生产,又不希望太过顺利。她端着茶杯兀自出神,指尖微颤,掩饰着心中的纠结。

上官湄的思绪被一声啼哭打断,她手中的茶杯盖砰然落下,小亚见状忙蹲下身拿帕子擦拭着。上官湄听着那哭声顿觉心跳加速,仿佛比自己生育还要紧张,她深吸一口气,略略平复了一下心绪。

不多时,金诗棋走进来,她面颊通红,发髻也有些散乱。

“托娘娘的福,小妹顺利生产,母子平安。”

上官湄只觉心中咯噔一下,便迅速恢复了得体的笑容:“那本宫要恭喜长邑侯夫妇喜得麟儿了。小亚,去回禀陛下金家之喜。”

上官湄又与金诗棋和韩国夫人说了些客套话,便以不再打扰为由扶着汭屿的手离开了。虽是傍晚,上官湄还是觉得身上的汗正悉数透出,脚下也有些发软。

“您还好吧?”汭屿安抚着上官湄的背。

“汭屿,我没事。”上官湄如释重负道,“他有了自己的孩子,该是最圆满的了。”

金诗玉又在宫里住了一阵子,池南也得到高乾的恩旨来进宫探望。那孩子模样周正,活泼好动,金诗玉天天抱着他不肯撒手。金诗棋和韩国夫人服侍左右,一家人其乐融融,骥月殿里好不自在。

上元之后,上官湄便开始命掖庭宫筹备采选事宜,从全国各地征选良家子。经过各州郡县的层层严格筛选,最终共有五十名女子获得了入宫参选的资格。掖庭令依据祖制呈报上官湄,定下了女红、画技和音律三项考核内容。

正映着春景,这些年轻的女子打扮得婀娜多姿,跟随内监来到云光殿参加采选。上官湄决定亲自出席第二日画技的考核,金诗棋劝阻了几次,上官湄却说想看看这些良家子在考核之外是怎样的情态。金诗棋无法,只得同她一起过来。二人在云光殿外远远地望着,突然上官湄眉头一皱,唤来了掖庭令。

“那个穿水绿色的良家子叫什么?”

掖庭令探头看了一下,翻了翻手上的卷册道:“回娘娘,她叫万山仪,九里县主簿次女。”

上官湄点点头,“她昨日的女红如何?”

掖庭令将卷册呈上,“娘娘,在众良家子中略显平庸。”

“待会带她过来,还有她的画作也一并呈给本宫。”上官湄看看她中等的成绩,回头向金诗棋微笑了一下。

掖庭令答应着,不敢多问,倒是金诗棋有些不解:“娘娘,您为何注意到她了呢?臣妾不擅丹青,还请娘娘赐教。”

“贵妃姐姐,”上官湄笑道,“既是考察画技,别的良家子都在调颜色,可我们在那里站了这么久,姐姐可曾看到她动了石青之外的颜色?”

金诗棋微微怔住,仔细回忆了一番,才发觉万山仪的确没有选太多的颜料在身边。

“况且,”上官湄继续道,“本宫经常写字所以能注意到一个细节,书法与绘画的运笔有所区别,她刚刚一直在写字。”

金诗棋略一惊讶,随即赔笑道:“娘娘观察得这样细致,臣妾自愧不如了。”

“当候选者都精心装扮恨不得艳冠群芳的时候,有人却衣着朴素,行事风格也与众不同,不是反而更显眼了么?”上官湄转头停下来看看金诗棋,“贵妃姐姐,且与本宫拭目以待吧。”

大约半个时辰后,掖庭令将万山仪带到了后殿。

“起来吧。”上官湄温和道,“你不必紧张,本宫叫你来只是与你闲聊几句。”

“民女第一次进宫面对皇后与贵妃,实在不能不紧张。”万山仪低头道,一举一动都合乎礼数。

上官湄示意小亚将她的画作拿上来,她注目一看,顿时心生疑惑。宣纸上只用石青色浅浅勾勒出一个美人的背影,旁边是一根快要燃尽的蜡烛,美人的头顶是朦胧的月,远处是安静的青山。旁边还写着几句诗:

有雨央央,角徵宫商。霞帔湛湛,经年华裳。剪纸出兮,剪影无忆。在萍之末,我寻魏紫。

金诗棋余光瞥见也觉讶异,便问道:

“你可知今日的题目?”

“民女知道,”万山仪轻声道,“是‘牡丹’。”

“这倒是奇怪。”这次便轮到上官湄不解了,“本宫出这题目本想着是人人皆知,你便是喜好素雅,画白玉、蓝田玉也罢,为什么偏要画这个呢?”

万山仪垂头咬着嘴唇,犹豫了半天不肯回答。

“但说无妨,本宫只是想知道你的答案。”

万山仪思索了一阵道:“牡丹真国色,自是花中第一流。人人都赞颂,民女却可怜她,不忍描摹她的尊容,故而只画了心中之物。”

“可怜?”上官湄好像有了兴致,“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牡丹从前隐蔽在深山之中,不为世人熟识。可自从武后入宫,命人将其移栽上苑,洛阳牡丹才日益兴盛。从前寂寞无闻,如今名动天下,不能不说是此一时彼一时。”万山仪眉间隐有愁绪,“民女可怜她本是金身玉质,却也难逃世人冷眼。”

上官湄听她一番言论倒是由衷惊叹:“本宫在宫里这么多年,也很少见像你一般心思奇巧之人。只是这与你的画作又有何关系呢?”

“民女想借此画为牡丹翻案,正如‘圆玄瑞精,有星而景,有云而卿。其光下垂,遇物流形’,花人同一,谁说对月便是孤清?谁谓素朴不是雍容?无闻亦然,盛名亦然,牡丹花在民女心中就是这个样子。”

上官湄抚掌笑道:“舒元舆的《牡丹赋》,你读过书?”

万山仪忙跪下请罪道:“民女卖弄了,请皇后娘娘恕罪。”

“起来吧。”上官湄将画作递给小亚,“你心中有想法,但这并不是采选应有的对策。若非本宫偶然发觉,你这心思岂不永远都不会为人所知了?”

万山仪摇摇头:“回娘娘……民女并不在意。”

“你并非穷苦人家的女儿,但穿着打扮都十分朴素,难道你不想入宫?”金诗棋问道。

万山仪又跪下道请罪,连道在皇后和贵妃面前不敢说出实情。

“本宫恕你无罪。”上官湄端起茶水抿了一口。

“民女……”万山仪的脸微微发红,“常听人说宫门似海深,民女向往诗赋中的自由世界,所以……害怕在其中枷锁重重身不由己……”

谁不希望自由呢?上官湄隐隐叹了口气。

“但你还是应选了,还进了京。”

“是……”万山仪的声音弱了下去,“民女从小不善女红,只喜欢读书,因此被旁人视为异类,父亲也不甚喜欢民女。书中说京城富庶皇宫威严,民女参加采选,一是想看看诗中描摹的画景,这是民女最大的愿望;二是……万一民女有幸入选,多少也能改善家人的生活……”

上官湄默然,她没想到万山仪就算再不情愿也会为了家人尽力一试,她在文字中找寻慰藉,这般事事分明实是罕见。上官湄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许她进宫。或许留她在宫外能找到最广阔的天空,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读书的人能知礼,若能有个人一起谈古论今未尝不是一件幸事。上官湄左右为难了一阵,才道:

“你的话本宫都记下了,先回去吧,好好准备明日的采选。”

万山仪惴惴不安地退下了,上官湄刚要与金诗棋说什么就听见云光殿外面传来了争吵声。她忙与金诗棋走到殿门口,见一个打扮俏丽华贵的女子揪着另一人的衣领不放。二人听了一阵,隐约听明白是被扯住女子的颜料不小心溅在华丽女子的衣衫上了。

“那是许家的小姐吧。”金诗棋眼波微转,轻声感慨道。上官湄却并不答话,目光只远远定格在一人身上,眼中划过别样的情绪。

“你方才分明就在我旁边,做错了事还不敢承认?”许彦溪怒目圆睁。

“姐姐我没有……”吴燕凝急得滚下泪来,“我没有用过赭石色……”

“还敢狡辩?若不是你难道还会是本小姐自己?”

眼见围观的人多了起来,吴燕凝的脸一直红到耳根,咬着嘴唇抽泣不已。这时,人群中走出来两个人。

“算了吧,姐姐宽宏大量,何必与旁人计较一件衣裳。”

许彦溪打量着千奕和傅钰亭晚,不屑地撇嘴道:“本小姐的堂姐可是宫中贵人,现在又怀有龙胎荣宠正盛,你们是哪家小门小户也敢来包庇这个乡下丫头?”

“何来包庇?”千奕笑着福了福身,“姐姐出身名门,我们是没落家族之后,如何得罪得起?况且,事情尚未分明,就算这位妹妹出身低了些,姐姐闹下去惊动贵妃甚至皇后娘娘不也吃亏?”

“贵妃如何?皇后又如何?”许彦溪白眼道,“她离我最近,皇后就算来了也会主持公道。”

亭晚嘲笑道:“我都注意许久了,姐姐右手指上那不是赭石?就算姐姐胸有成竹,也还是别盼着皇后娘娘了。”

许彦溪抬手一看瞬间变了脸色,又羞又气,一甩袖子,临走还不忘推了吴燕凝一把。

上官湄静静地看着,唤了小亚道:“让掖庭令把这几个人的名字都报给本宫。”

三日后,诸良家子齐聚凤仪殿,静候最终的结果。高乾坐在凤座上,看堂下几十张年轻的面孔或自信满满,或忐忑不安,便向王德瑞点头示意。王德瑞展开手中的圣旨高声道:

“经皇后亲鉴,陛下御准,以下良家子品貌俱佳,才德出众,可沐天地之幸,嘉皇室之仪。谕择日入宫,于掖庭宫学习宫规礼仪:吴燕凝、樊璎珞、傅钰亭晚、魏雨时、千奕、粟念、万山仪。”

站在首排的许彦溪脸红一阵白一阵,她忍不住抬头望去,见上官湄也看着自己,正自不服想要申辩,就听上官湄威严道:

“诸位入选的采女皆是良家子中的佼佼者,你们中有名门望族,也有平民女子,陛下下旨时曾说不问身份只凭品行。后妃身在帝皇之家,当为天下之表率,若做不到谦逊宽和,仗着家中势力欺凌他人,如何以皇室身份教化百姓?”上官湄的目光冷冷划过许彦溪,“当然,其余良家子也不要灰心,今后反身自省,各安本分,陛下福佑,自当福泽绵长。”

众人对帝后跪拜谢恩,入选的几人留在宫里,其余人便随着内监的指引离开了。许彦溪虽有万种不服气,但见上官湄如此说,高乾的表情也似有不悦,想到他必然知道了些内情,只好作罢,不忿地随众人退了出去。

“皇后乃一国之母,你们既入宫,日后就要一切听从皇后教导,和睦相处。”高乾转头温柔地看了一眼上官湄,“若有人敢冒犯皇后,朕必不轻饶。”

入选的七人跪地再拜,高乾便摆摆手让掖庭令将她们带了下去,凤仪殿中只余下帝后两人。

“湄儿,”高乾扶上官湄坐下,“辛苦你了。”

“臣妾不辛苦。”她微笑。可高乾却觉得她的笑容有些疏离,恍念间又变得亲近,好像……好像无论如何都不属于他。

在想什么?高乾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语中的伤感无意识地流出。

“我只觉得对不住你……”

“怎么会?”上官湄缓缓抬眸,神情一如往昔,“臣妾本就出身皇家,现在更在皇后之位,知道帝王之情总有许多无奈,陛下不必因为宠爱其他嫔妃觉得对不住臣妾……”

高乾蹙眉。他想退,却不自觉地捧起上官湄的手,指尖划过她腕上的龙凤玉镯。

也许会宠别人吧,但爱,我此生只给了一个人。

我在。

信我,好不好?

没有,但早放弃了。我已走得太远,若回首时能见你一切都好,便是最大的安慰。

过眼万千的时光,或笑或泪,或恋或憾,终究是祝祷战胜了私心。

“等一下。”一个年长的声音传过来,“侯夫人体质与甘草相冲,换蜀葵一两,生姜加到五片,取些热水来。”

御医答应了退下,汭屿有些费力地分辨着外面传过来的声音,听到韩国夫人提到蜀葵和剂量,便知她是通医术的。汭屿见上官湄只是垂头看着地上某个地方,还以为她早知晓此事才不以为意,所以也就没有多想,只暗自纳罕金诗玉奇特的体质。

曾经的缘许三生真的放下了么?

“娘娘,”汭屿在宫里住久了也沉住了心性,从未向人抱怨过什么,上官湄时常感慨她行事颇有木若兰的风范,却又比木若兰更多一分坚毅和果决。她本是聪明豁达之人,此际却小心地斟酌着词句,眼中尽是担忧,“产房不洁,您最近脉象也不是很平和,何苦去凑这个热闹?”

“这话就错了。”上官湄知她心意,笑容有些勉强,“我是皇后,她既在宫中生产,又是贵妃的亲妹妹,我就算不懂医术也理应照看一下。再说,贵妃都来请旨了,我若不闻不问,万一有什么差池不知又要惹人多少议论,去就是了,你放心。”

“那我服侍您更衣吧。”汭屿轻叹了口气道。

“贵妃娘娘,韩国夫人,”不知过了几时,外间一个御医急急道,“侯夫人难产,恐怕要用催生如圣汤试试看能不能……”

“那就快去啊。”是金诗棋急促而又略带沙哑的声音。

“贵妃姐姐洪福,”上官湄安慰地拍拍她的手,“一定不会有事的。”

“臣妾代小妹谢皇后娘娘吉言。”金诗棋微微欠身道,“天气寒冷,请娘娘移步正殿歇息。”

“好,汭屿,我们是外人,骥月殿有的是御医和乳医,无论如何不能在外人面前显露出你的医术,只需看着就好了。”上官湄坐在镜前,切切嘱咐道,“还有,小亚——”

“是,娘娘。”小亚会意,“奴婢当然忧心贵妃妹妹、长邑侯夫人的身体状况。”

上官湄闻言倏然变了脸色,扶着鬓角的手也僵在了那里,“御医和乳医去了么?”

小亚一一回过,又道贵妃派人来请旨希望金诗玉生产后能在宫里住几日再回侯府。上官湄自然允许,吩咐她准备更衣去骥月殿探视。

上官湄收拾停当便传了轿辇去了骥月殿,一进院中,金诗棋便匆匆走出来迎道:“皇后娘娘金安。小妹生产,不想劳动娘娘大驾,是臣妾的错。”

上官湄见她尚未来得及披上披风,忙扶起她温和地笑道:“姐姐快起来,你的妹妹亦是本宫的妹妹,不必这么客气。她现在如何了?”

金诗棋忧心忡忡道:“已经快一个时辰了,乳医还是无法接生。”

正月初七,高乾在朝华殿设宴,为群臣分发彩缕人胜,午后又下恩旨许韩国夫人携金诗玉入宫和贵妃团聚。

这几日上官湄总觉隐隐头痛,待颁赏完给各宫嫔妃的年节赏赐便回到凤仪殿歇息了。恍惚间,她好像听到寝殿门口有人说话,勉强支撑着坐起身。小亚和汭屿走进来,小亚神情中掠过一丝焦急。

“娘娘,”小亚低声道,“长邑侯夫人在骥月殿……怕是要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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