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一:庄秦中校的长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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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说,如果不是在极其机缘巧合的情况下俘获对方一名人员。我们大抵会认为仅仅是苏军入境后,与意图向蒙古边境逃窜的关东军再普通不过的一次遭遇战而已。绝不会上报到军统这种地方来。”傅先生继续说道:“然而这个女人被送到这里后,以我的经验判断,恐怕对方连日本人都不是。”

说到这里,傅先生便再未开口。他随手从中山装的口袋里抽出一支香烟,用美军部队中配发的ZIPPO银质打火机点燃,若有所思的深吸一口。逼仄狭小的审讯室陷入了短暂的沉闷中,仿佛有什么莫名的谜团也随着烟雾缭绕的黑暗再不断下沉。至于姓庄的是如何准确甄别出囚犯的身份,我在入伍后接受培训时也略微了解过其中端倪。国军向来与美军关系甚密,珍珠港空袭后,美军为了准确辨别出日本人与中国人的区别,曾在军中特意配发过相关说明的小册子。除却一些需要仔细鉴别的面部和身体特征之外,日军因为入伍前多穿木屐的缘故,足部大拇指往往会和其他脚趾分开。

“所以说,从被带到这里开始,对方完全没有开口对么?”

约克夏尔?目标a?我一头雾水,费力的翻译着其中的含义。但眼前这些陌生而古怪的字母似乎意图将更为隐晦的秘密藏匿的幽暗深处。一时间,重重疑点如同海平面上冰冷的礁石般孤零零的探出头来。如若傅先生的推测没有疏漏,那么既然排除对方是日军士兵的可能性,但从文件中的语境推测,其又不属于苏军势力。至于中国军队,无论是国军也好八路军也罢,是绝无可能将西里尔古语作为情报密码使用的,毕竟在国内能够熟练使用这种文字的也是凤毛菱角。

“看来这位尊敬的女士是不打算开口说话了——真是厉害,能在军统的地盘熬这么久……”傅先生无不敬佩的看着她,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仿佛早已明白我心中所想,不等我开口,他接着说道:“唯一合理的判断,恐怕这一切似乎与外蒙有关。”

“可是,我还有一件事不明白……”

“但讲无妨。”

“长官似乎早已掌握了文件的内容,那么命我来这里的目的显然不是翻译文件那么简单了,不是么?”我小心翼翼,斟字酌句的问到。

“你是个聪明人,”傅先生十分享受的最后吸了一口香烟,将烟头摁灭,仿佛现在才进入正题。他绕过长桌走到我面前,其间不动声色的整理一番黑色中山装上的褶皱,换成一种上级向下级发布命令式的严肃口吻,说:“这次叫你来,是想让你以党国特工的身份,去一趟外蒙边境。”

“党国特工?”我十分震惊的看着他,一时语塞,“可是……”

“来此之前我已经看过了你的档案——无论从哪个角度,都是相当聪明的人,”傅先生摆摆手,示意我不必惊惶,“你也知道,目前苏联方面虽然与中国处于统一抗战阵线,但打着解放东北的幌子,实际上意图控制蒙古之心却路人皆知。而且党国与苏联向来摩擦不断,如果派遣驻扎在满洲境内的正规作战部队前去调查,势必会多出许多外交上的麻烦。何况这一切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内幕还未可知,在战争年代,任何事都必须小心翼翼才是。”

“眼下正值多事之秋,虽然日本人在中国的境遇已经岌岌可危。但各方势力相互纠缠,其中的麻烦我不必明说。局里抽不开人手,这件事经过上峰的研究,认为还是派遣你去比较好。一来可以积累实战经验,二来你熟悉俄语,也方便不少。”傅先生顿了顿,继续说道:“其他方面大可不必担心,我已经知会东北国民军,派遣两名熟悉地形的士兵与你随行。只是切记这件事只能你自己知道,一切既然以秘密的形式开始,那也让它以秘密的方式结束比较好,你可明白?”

以秘密的形式开始,亦将以秘密的形式结束……我心中暗自重复着傅先生的话,默默点了点头。从对方无可商榷的语气来看,我已无法拒绝。自然心中明白,从我踏进这件暗藏于地下百尺的牢房开始,就已经离往日的风平浪静太过遥远。虽然始终在军统做一些文书方面的工作,但听对方这么一说,我便很快明白过来,这将是一次上级都不可能承认的行动。如果在外蒙边境不幸被俘,救援什么的绝无可能,我将保守着这个看似有些的荒诞的秘密,直到孤身死去。

然而就在此刻,令谁也没有想到的是,被绑在铁椅上的囚徒,却突然醒转过来。只见她歇斯底里的大喊一声,好似意图将体内曾经遭受过的折磨化作力量,瞬间爆发出来。那是一种濒临死亡前回光返照的喊叫,混杂着模糊不清的呓语和绝望而疯狂的宣泄。本来几近枯萎的身体仿佛被某种神秘的力量在一次注入生机,殷红色的血从她身体各式各样的伤口中喷发而出。她不顾一切的想要挣脱束缚,巨大的力量近乎撕裂锁链,发出铮铮厉鸣。有那么一霎那,我竟对人类所能拥有的力量有所怀疑,也第一次亲眼目睹一个鲜活的生命中内部究竟能流出多少血液。铁椅之上,锋利的铁器贪婪的吞噬着她的皮肉,直到我因为实在难以忍受眼前的残酷光景,皱着眉别过头去,目光落在一旁的傅先生身上时。发现一贯冷静的他,也不禁骇然向后退却几步。

“不……不……”她狂乱的挣扎着,嘴中吐出几个含混不清的词语。

“什么?”好像是国语,我和傅先生几乎条件反射的同时开口,无比惊愕的问到。

那瞬间,空气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无形的抽离了一般。感受到时间恍如黎明降临前,黑暗中渐渐退却的潮水般,变得缓慢而失去意义。借着摇摇晃晃的灯光,我目睹濒临死亡的女人慢慢抬起头来。突然爆发出的挣扎似乎已经耗尽了她最后一丝力量,她终于安静下来,只是目不转睛的怔怔盯着我。也许是为了方便辨认,刑讯似乎并未伤及囚犯的面容。我看到一张异常艳美的脸庞上,那双令我在今后漫长人生中始终难以忘却的眼眸。好似眼神深处,有种能够看穿漫长岁月里,隐匿在谜团深处命运形态的力量。而并未感受到丝毫恐惧的我,内心深处却隐隐觉得熟悉而平静异常。

“不……不要去那里……”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向我发出警告。随即便如同被瞬间抽去生命,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徒然垂下头去。只剩下冥冥之中几丝若有若无的声息,如同回音一般,在黑暗的静室回荡不止,不断蔓延。

记得前面说过,我生于优渥的家庭,虽身处乱世,从小却在父母的庇佑中长大,可以说没有吃过任何像样的苦头。在审讯室中发生的诸多情景,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嗅到危险来临时的气息。女孩临死前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令我心惊胆颤,带着彻彻底底的寒意,如同一把利刃刺进了我的心底。隐隐约约间,我感受到更为黑暗的东西正趁着夜色,以极其快速的脚步向我靠拢。只是命运来临前,我已无法在做任何挣扎。

“位于外蒙边境的西乌尔特坐标243:442地区,代号‘约克夏尔’已于七日前失联,特殊目标a仍未召回。鉴于苏军已解放满洲国全境,务必暂停所有军事行动,撤离已正式批准。如遇包括苏联在内的任何势力,务必做好消息封锁工作。

深梦之名,苦难之锁,黑色守望,沉默幽灵。”

“这是?”我十分诧异的抬起头来,瞥了一眼面前的俘虏,倒吸一口冷气,怔怔的盯着傅姓男子,好一会难以开口。

目睹我的反应,傅先生似乎早有预料。他只是默默的点点头,用眼神示意我继续读下去。

异常昏暗的灯光下,映入眼帘的是寥寥数行零落潦草的笔记。似乎在十分匆忙的情形下写就,但这都不是令我无法自已的原因所在。而是其中所包含的文字本身,乍一看只是一些十分怪异的字母组合,像是某些原始部落所使用的象形文字。但却令我觉得异常熟悉,如同希腊字符和拉丁字母的结合,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少顷,我顿时反应过来,这是俄罗斯民族形成前所用印欧语系中的西里尔古语。因为留学期间曾学习过俄语,兴趣使然,自是有所接触。

但之于自己,听闻突如其来的传令,首先占据大脑的并非恐惧,而是完全无法揣测上司意图的疑惑。军中像我这样因为背景显赫而碌碌无为的年轻人不在少数,为了国家出生入死效忠党国谈不上,但也绝对没有可能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何至于被保密办公室叫去问话?看着上司一脸严肃而凝重的表情,隐隐约约透露出几分凶多吉少的预感。然而那时的我全然未曾料到,这仅仅是一切恐怖而凶险的开始。当命运将将你拖向更为幽深的黑暗中时,总会安排一个看似平静而无害的开端而已。

沿着环形阶梯,一圈又一圈缓步向下,我已难以分辨自己究竟身处多深的地下。周遭只剩一道又一道钝重而毫无区别的铁质大门,在昏暗的灯光里散发出冷酷的寒意。上司引领我径直穿过保密办公室的大门,停在尽头的最后一间讯问室门前便转身离开了。只见一双毫无感情的眼睛从徒然拉开的暗窗中瞥了我一眼,随即十分警觉的向门外环顾一周,才传来锁链从内部开启的声响。

迎接我的是一个姓傅的男人。约莫三十多岁光景,穿便服,短发,五官显得棱角分明,一道像是被利刃砍过的伤疤从额头一直延伸至颧骨下方,乍一看非常可怕,简直像是脑袋被硬生生劈成了两半。从对方的举止行为来判断,大致是级别非常高的军官且常年从事情报方面的工作。看我进来,傅姓男子并未急着开口,只是向我点点头,僵硬的脸上颇为勉强的挤出一个略显怪异的笑容,大抵是示意我不用紧张。看来这深深藏在地下的牢房并非针对自己,我才好不容易松了口气。

傅先生点点头,对于我的机敏,眼中亦流露出几分若有若无的欣赏之意。将一封文件展开放在面前的长桌上,说:“对方似乎对自己的处境早有预料,与其遭遇战开始之后就安排一名成员专门负责销毁资料,这是被抢救下来唯一部分,你看看。”

我将放在一旁的油灯拉近一些,仔细检查着文件的内容。与其说是文件,倒不如说是一张十分残破的纸片而已。但纸质倒是异常优异,放在手中婆娑由着某种天然的神秘和厚重的质感。从其上沾染的污物和血迹可以看出当时的战斗异常激烈,对方显然是在极其紧迫的情形下意图将其付之一炬,但显然未能成功。

“难道是特种作战部队?”我十分讶异的瞥了一眼铁椅上的囚徒,经历了酷刑折磨后的她显然已经陷入昏迷,沾满污物的长发垂落遮蔽了面庞,一动不动坐在那里。

“事情恐怕更棘手一些,”傅先生摇摇头,答道:“国军与其交火时,对方显然也想给我们造成这种错觉。清一色的日军制服,军衔和文件毫无疏漏,所使用的亦是九九式步枪等日本通用制式武器。”

虽然在军统中已经呆了足足三年之久,但这仍是我第一次踏进地下审讯室。面积大致十平左右,与普通单人牢房甚为相似。只是没有任何能称之为窗的东西存在——大致任何阴暗的秘密都将完好无存的深藏于此处,甚至连用以通风的管口都用非常牢固的栅栏死死封住,逃跑是绝无可能的。我环顾四周,眼睛还无法适应室内仅有一盏油灯提供照明的昏暗。除却我与站在侧面的中年军官,隐隐约约我还能感受到另一个人存在的气息,直到我勉力透过黑暗,看到审讯室内的全部光景时,我才明白我将要面对的是怎样的处境。

当一切映入眼帘时,我尽可能压抑着涌上心头的呕吐感,晕眩令我不自觉的向后趔趄两步。我看到一个女人——或许用一具血肉模糊的躯体来形容更为形象而准确。她被牢牢固定在铁椅上,脚下各式各样千奇百怪的刑具散落一地。也许是忽明忽暗的灯光作祟,我目睹着黑色的血液从一个人身体各处汩汩流出。那一刻,现实以近乎冷峻的形式展现在我眼前。我才明白,外面的那场战争正在十分真实的发生着,毋庸置疑。

我曾天真的想,如果这样安稳的日子一直持续下去,平安无事的捱到战争结束可就再好不过了。但身处战争年代,没有任何一个人的命运会被事先完好无损的保护起来。不料有一天,大致是1945年2月初吧。一场延续数日之久的梅雨刚刚结束,那天的重庆从清晨开始,便弥漫着一股难以驱散的浓雾。山城在谜影绰绰中变得越发神秘而阒寂,夹杂着雨水的冷意,仿佛暗藏着莫名残酷而危险的预兆。而我却全然不以为意,完成上面交代的工作后,正和几个局里的年轻干事商量着去白俄罗斯酒吧寻欢作乐,最好找几个漂亮姑娘,通宵达旦的喝酒。

正当我们准备起身离开时,我被行动组的某个上司叫住。让我立即到位于地下室的保密办公室报到。此话一出,在场的几人瞬时哑口无言。他们沉默着,纷纷用隐晦而同情的眼神盯着我。行动组的保密办公室向来是军统内部的禁忌所在。在旁人看来,那间由数个牢房和询问室组成的地下工事绝对宛若地狱般的存在,被带入那里的大多是一些被怀疑有投诚嫌疑的党内大员或是被特务扭送进来的地下分子。保密办公室里没有秘密可言,囚徒们所说的话,仅仅取决于那里的特工们想让他们说些什么。至于在此之间需要经历怎样的强硬手段,每一个夜幕降临时,从地下传出的钢铁交击声里,肌肉和骨殖碎裂的异响,以及黑暗中此起彼伏的声声惨叫中,可想而知。

“在关东军位于吉林边境的一个秘密办事处抓获的,”姓傅的军官这时才开口,淡淡的介绍道:“大约有十多个人,被俘时统统用事先藏在牙齿里的氰化物自决,只有这一个勉强救了下来。”

“吉林边境?氰化物?”被空气中刺鼻血腥味冲的难以睁开双眼,我皱皱眉,若无其事的别过头去。即便如此,我仍竭力在上级面前表现出作为军官的冷静,十分茫然的重复着对方的话语。

傅先生点点头,似乎是明白我内心中的不解,进一步解释道:“向来号称‘皇军之花’的日本关东军尽管奉行‘玉碎’战术,但普通作战部队是绝无可能用塞进牙齿的氰化物来自裁的。这种方式对于严重补给不足,几乎可以说是强弩之末的日本人来说未免显得太过奢侈了些。”

序幕一:庄秦中校的长信(上)

抵达满洲国境内是1945年寒冬。那时的暴雪已经持续了数月之久,从西伯利亚匆匆袭来的寒流显然比我更早一步踏进了这片战火纷飞的土地。从重庆起飞的军机迟迟无法顺利起飞,迫于现状,我只能搭乘火车一路颠簸,终于赶在年末抵达沈阳,由事先驻扎此地的国民军事委员会派专车前往内蒙边境。之所以在信中仍旧沿用“满洲”之名号,并非仅仅是因为习惯使然。早在三个月前,当苏联精锐部队在高度机械化的武器装备掩护下,从大兴安岭一路南下。早已名存实亡的日本关东军面对P-8轰炸机和T-34重型坦克的狂轰滥炸,仅仅坚持了24天便土崩瓦解。尽管末代皇帝溥仪和他的残余势力在沈阳沦为苏军俘虏。但我相信,漫长战争所带来的苦难从来不会因为一场欢欣鼓舞的胜利便顷刻间消失殆尽。当我踏上这片被战火肆意蹂躏多年的土地时,眼前尽是还未来得及被茫茫飞雪掩埋的废墟和尸体,恍若步入冷酷而萧瑟的地狱边境。值此我才明白,被寒流所冰封的那些死去的亡灵,无论是中国军民;抑或远离故土,在异国他乡英勇作战的苏联将士;甚至以侵略者身份死在这里的普通日本士兵,他们都将带着冷酷,将这种痛楚深深埋藏在中国这片曾被称之为“满洲”的土地深处,长久难以消散。

卢沟桥事变后,作为家中独子,为了躲避战火,我被颇有权势的父亲送往美国留学。在旧金山南部的帕罗奥多市度过了美好的六年时光。回国后因为能用英语和俄语熟练交流,法文也略懂一些。依仗着叔父和宋氏家族的关系,明面上服从兵役进入军队,实际上只是被分配到军统工作。说是军统,监控党员或军队,搜集并打击地下组织的活计全完全不沾边,仅仅偶尔处理一些相关情报的翻译工作。坦率的说,作为授勋中校的高级军官,即不用上战场拼杀,又不用作为间谍潜入敌人内部,是相当舒服的那一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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