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Chapter 58
慢慢地穿过长长的走廊走到尽头，我终是伸手拉开了客厅的门。然后，如我所料的，看见了躺在茶几旁奄奄一息的男人。
他就像一具干枯了的死尸，干瘦的脸黑黝焦黄，没有一丝生命的活力。
恐怕……自从裕子阿姨死了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出过这个房间，没有吃过一顿饭了吧？
说完，我就转身离开了，内心翻涌着酸涩的苦水。
应该恨他的，应该怨他的，应该怕他的，应该恨不得远远地跑离这个家的……
但是此时我竟又回来了，而且心中满是对这个可怜的男人的不忍。
原来，我心中的善良还没有被彻底磨灭啊……
走回厨房，我脱下大衣放在一旁的椅子上，然后俯身从一旁的柜子中拿出个黑色环保袋，将垃圾桶里腐烂的食物清理干净了后连袋子一起放到门旁。伸手打开排风扇的开关，过了一会儿，室内的气味便变得不再那么难闻。
拿过柜台上的电水壶，清洗了一通后便盛了半壶水开始慢慢加热。
接着，我撩起袖子，套上手套开始清洗那堆碗筷。尽管肌肤没有直接淋到水，但那冰冷的触感还是令我不禁哆嗦了一下。
这个家……真的是彻底失去生气了呢。
这么想着，我又觉得内心像是被挖空了般疼痛起来，零碎的记忆片段止不住地浮现在脑中。
尽管我的童年并不快乐，但很小很小的时候，也曾有过童真无邪的日子啊……
我记得，贪吃的我似乎经常在裕子阿姨做饭的时候跑到厨房来捣乱。一会儿摸摸这个，一会儿玩玩那个，总是忍不住偷吃已经做好的菜，总是被烫到舌头……
而裕子阿姨也会无奈地勾一勾我的鼻子，宠溺地说一句“小馋猫”，然后打发我离锅炉远一些，免得被溅出的油烫到……
“呵……”我嘴角露出一抹怀念的笑意，手中的动作却仍未停下。
怎么突然想起这些事情来呢……
不是总是抱怨自己年幼时很悲惨吗？但如今才发现，我的童年并不是一片黑暗的。
只是，那些快乐的曾经被我选择性地遗忘了罢了。
洗好了碗筷，我把洁净的盘子叠放在一旁，然后顺手关掉了已经烧开了水的电水壶的开关。
“……你回来干什么？”一个低沉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微微一怔，但我还是继续我的动作，将冒着热气的开水倒入一个杯子里。
转身，我看见我的养父站在餐桌的对面，他冷冷地看着我，眼中满是警惕。
俯下身，我把刚倒的那杯水放到他面前，微笑着说：“很多天没吃饭的话胃会很难受的。先喝点开水暖暖胃吧。”
然而他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那杯水，没有丝毫的动作，他几如咬着牙般说道：“我不需要你的同情。要死要活是我的事，不用你管！”
真是符合他风格的话呢……这么想着，我又无力地笑了一下。
“现在我不管你，谁还能来管你呢？”
他被我的话怔住，久久没有说话，如鹰般犀利的眼中连最后一丝戾气也渐渐消散。
凝望着那张干瘦憔悴的脸，我又一次深切地感受到……
他真的，老了。
那个曾经愤怒地训斥我的人，那个揪着我的衣领把我拖到小房间去的人，那个毫不留情地扇了我一巴掌的人，那个无论何时都用冷漠至极的眼神瞪着我的人……
他已经，老了。
“我不是同情你啊……只是，作为一个正常人，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一个人在家里饿死吧？”微微叹息，我转过身开始择菜。
过了一会儿，喝水的声音便从我身后传来，有些惊讶的同时我也不由感到欣慰起来。
是啊，有哪颗心是真正冰冷僵硬到无法感化的地步呢……
“你不是说过吗，不会再踏进这个家门一步……”男人低低的声音响起，褪去了怨恨与凌厉，此刻他的话语中有的只是深沉的无奈与虚弱。
“嗯，我好像是说过呢。”在他用烟灰缸砸我的时候，我是铁了心要离开这个家，“不过那也只是气话嘛。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那么任性。”
“……你不恨我了？”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像是犹豫又像是被动摇般问出声来。
洗菜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我慢慢地说着：“恨啊。以前，我真的很恨你。”
“你对我那么凶，从来没给我好脸色看，动不动就对我又打又骂的，是个人都会恨你吧？你经常说我总跟不三不四的人在一起，是个没出息的小畜生。我想，大概当初我选择堕落就是为了报复你吧……”
对方没有说话，我也没有转头，只是继续陈述着：
“但是，尽管你没有给我一个美好的童年。我还是……非常感谢你，辛苦地把我抚养长大。”
室内的气氛顿时变得寂静，只有自来水仍哗哗地流着。
深吸一口气，我终于拧紧水龙头，转身对视男人的眼。他墨色的眼眸中有着仍未收起的惊讶，只是怔怔地端着茶杯望着我。
那双眼，曾经也很温柔地凝望着我啊……
“我想起小时候的事情了。”我再次在他脸上看到了诧异的表情，“那时才五岁的我从二楼的楼梯口摔下来，之后几天就慢慢地看不见，听不见了……后来是你把我背到医院的。可是送到医院以后，连医生都说没救了吧？”
“后来等我好不容易恢复知觉后，裕子阿姨却告诉我，那段时间里你拼命恳求医生一定要治好我。你比谁都着急，也比谁都执着，你没有放弃我，也不允许任何一个人放弃我……”
“那时候家里条件也不好，付不起医药费，你就四处去借，还打了好几份工，每天只能睡四五个钟头……”
“轮到你看护我的晚上，你就搬了一条折叠椅睡在我的病床旁边，只要我一喊疼你就马上醒过来去叫医生……”
“我记得噢，那时候你的表情……很疲倦，很无力，却一点也没有……怨恨。”
随着我慢慢说出的话语，他脸上最后一丝冷冽也彻底褪去。没有了狠决，没有了严厉，如今的他看上去更加苍老。他头上那几撮白发赫然跳入我眼中，令我不可抑制地心酸起来。
他并不是从来都没对我好过啊……只是，我忘了而已。
那些本应好好珍惜的记忆，被我遗忘了。
“即使我长大了，堕落了，你也没有放弃我不是么？”
“你曾经很苦恼地跟裕子阿姨说‘她上了中学后变成这个样子，该怎么办才好’。你曾经在我想要翻窗逃出家时拿起扫帚打我。你曾经在我被学校停学后把我关在小房间里反思……”
“当时我真的很恨你，我在心里无数次骂过你……但是现在想想，如果你真的不把我当一回事，你根本就懒得管我吧？因为人，根本不会为了根本不在乎的人生气啊……”
“对我严厉，是因为你希望我走上一条正确的道路吧？可是我根本不听，总是逃家、翘课、跟你顶嘴，慢慢地把两人的关系弄得越来越差……到了最后，连能好好说一次话的机会也没有了。但是，即使我离家出走了，说过‘再也不会踏进这个家门一步’，你还是千万百计找到我住的地方，把每个月的抚养金装在信封里委托大厦的管理员送给我，不是么……”
说到这里，我的声音开始哽咽起来，视线也变得有些模糊。
以前从来没在意过这些细节的，以前总是选择性地忽略这些细节的。因为，任性到不可一世的我根本不会耐心地去揣测他这么做的理由，怨恨磨去了我的理智。
然而，现在想起这些被我遗忘或忽视的片段，站在另一个角度去理解他的所作所为，我才发现……他从来没有放弃过我。他一直都……非常地关心我。
“我知道哦。你……很爱很爱裕子阿姨吧？所以你才无法忍受她心中一直都爱着另一个男人。所以……她死了之后，你才会彻底失去了生存的信念。尽管嘴上骂得再狠，尽管你一遍又一遍说她是‘愚蠢的女人’，你心里，还是比谁都痛吧？”
“我知道哦。失去自己的亲生女儿对一个父亲的打击……是多么的严重。虽然那真的是个意外，但的确与我脱不了干系。不过，就算现在我跪下来给你道歉，也无济于事吧？那些已经离去的人们，不管用什么去换，也回不来了……”
“我懂的啊……尽管你很关心我，却从未摆出父亲的姿态。因为你心中……无论如何都对我有着隔阂吧？因为我的缘故，你的亲生女儿死了……即使再怎么想要忽视，再怎么想用平常心看待我，都无法去除心中对我的……幽怨。”
“一直以来都很矛盾吧？不知道该不该对我好，就一直用冷漠的态度对待我，却比谁都不愿意……放弃我。你终究还是尽到了父亲的职责，不是么？”
说到这里，我清楚地看见，一滴滚烫的眼泪从他浑浊的眼里落了下来。
像是再也维持不了冷漠的面具般，他的脸上出现了尴尬的表情，但更多的是……悲伤。
事到如今，没必要再对我掩饰了啊……
我都知道的。我都懂的。我会努力去理解你的……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要更勇敢地面对很多现实，我要自觉地承担起很多负担。
因为我不能再懦弱地躲藏在他人庇护的羽翼下若无其事地生活了。
所以，让我看见这个世界真实的一面吧，不要再用谎言与借口搪塞我了。
我不会哭的啊……我说过了，我会坚强的。
“虽然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但在我的心里……你就是我的爸爸。”
我走到他身边，轻轻环住他微微颤抖的肩膀，伸手抚着他佝偻微驼的后背。
浓烈的烟草味与酒精味窜入我鼻中，但我却始终没有放手。因为……我拥抱着的是我的亲人。
如果，连亲人都不愿意包容你的伤痛，谁还会来将你从黑暗中拯救出来呢……
他的身体僵硬了一会儿，然后终于放下了全部警惕，轻轻地将下颚靠在我的肩膀上，开始一阵一阵抽泣着，从喉咙里发出的哽咽声像是濒死动物的悲鸣。
他像是要把这几天一直深埋在心中的痛苦与悲伤发泄出来似的，像个小孩子一样哭泣着。
“为什么……最后还陪着我的……会是你呢……”
他有些语无伦次地说着，毫无保留地展示着自己的脆弱。
我淡淡地微笑，没有说话，只是继续拍着他瘦弱的脊背以平复他紊乱的呼吸。
一直都很难过吧……自己爱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去。
但是，你不是一个人啊……无论如何，请记住，还有我在。
所以，你并不是没有了继续活下去的理由啊。
***
之后，我和爸爸一起吃了顿饭。
考虑到他好几天没吃饭，我只是炖了小米粥，然后炒了碟青菜，顺便剥了碟花生米。
其实，更主要是因为我会做的菜压根没几道，就算会做也不能保证味道好。我实在不想难得下厨一次就丢人现眼……
记得以前有一次做东西给Knight吃，结果把她憋屈得……虽然我是故意的。
然而，尽管我做的菜很朴素，爸爸还是一副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
记忆中，这似乎是我第一次和他这么平和地坐在一起吃饭吧？饭桌上没有了尴尬僵持的气氛，没有了不安与怨恨的情绪。两人第一次抛开一切不愉快的过去，安静地坐在一起谈心。
后来我又说了很多话来安慰他，希望他能早日走出丧妻的痛苦，重新振作起来。而他也没有辜负我的期望，敛去了颓废与沉重的表情，换上了温和的笑容。
第一次对我展露的……慈父般的笑容。
我也简单地把我亲生父亲的事情向他提了一下，没有说出他成了黑手党首领的事，只是说他执意要带我去美国。
“贤谷是我的中学同学。那时他是远近闻名的小混混……不，他应该算是个厉害的角色了。他长得又帅，更是容易拈花惹草。不过，他似乎只真心喜欢过一个女生，就是深川悠子。”
“后来他和深川悠子两个人私奔了，就杳无音信了。直到我和裕子结婚后的一天，她从外面抱回一个十个月大的婴儿，说是妹妹托付给她的。我问了她很多话，可是她都没有回答……所以，关于你父亲和母亲之间的事，我也不能肯定地告诉你什么……”
说到这里，爸爸叹了口气，目光变得深远而认真：“但是，在我看来，贤谷是个很有能力的人。既然是他决定了的事，就一定有他的道理。他现在成就了一番事业，肯定也经历了不少，必然见识得比你广，考虑得比你周到。所以，我觉得你还是听他的话比较好……”
我没有明确地答应，但还是点了点头。
余光瞥向一旁的时钟，没想到时间流逝得比我想象得要快，学校应该快放学了吧。
“那，爸，我差不多该走了。”我说着站起身，拿起一旁的大衣穿上。
爸爸的眼中闪过留念与不舍的情绪，但他还是露出个浅浅的微笑，按着桌子也打算站起来：“那我送你到门口……”
“不，不用了。外面太冷了，免得感冒。”我伸出手按下他的肩膀，微笑道，“以后有机会我就会回来看您的。这几天的饭菜我已经买好了，您如果不想做饭，我也准备了速冻饺子，无论如何都要记得按时吃饭啊。这几天天气冷就尽量别出去了，等天气转暖后再出去散散心……”
爸爸听后，用有些颤抖的手握住了我的手，他终是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
“爸，你一定要过得好好的……”我凝望着他的眼，用又是嘱咐又是恳求的语气说道。
“嗯。”他点了点头，眉宇间的皱纹全然舒展开，笑容格外温和。
“说好了。可不许反悔哦。”我俏皮地笑了笑，然后再次握了握他布满粗茧的手。
掌心的温度脱离后，我便迈步走出了厨房，然后径直地走出家门。
我没有给自己回头的机会，因为……我不想让心底的留恋把自己淹没。
外界的空气一如既往地寒气逼人，我下意识地眯起眼，看着自己呼出的气息在空中凝成白雾。
又解开了一个心结，心里似乎好受多了呢……
那么，现在，去解决我自己的事情吧。
抬头看到我，他似是非常不敢置信地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一个音节。他挪动着虚弱的身体想要站起来，却被我阻止。
“不要勉强自己……我就是上来跟你打个招呼。”我轻叹，然后露出一个微笑，“好几天没吃饭了吧？我刚才过来的时候买了点菜，现在去做饭，你好好等着吧。”
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自己的亲人，没有值得自己留恋的东西了。那么，继续生存下去的理由又在哪里呢？
这一刻，我突然很理解眼前的男人，也非常地……心疼。
“……我回来了。”我开口说道，声音不重，却让他惊得猛然睁开了眼。
遇见了他之后呢？或许，曾经的曾经真的有过一段很温暖美好的日子吧……
那段日子里，我第一次产生了憧憬和期待的心情，每天都满心欢喜地站在门前等待龙雅的到来。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那是我最快乐的也是最怀念的一段时光。
尽管到了最后，我还是被放弃了呢……
是呢，现在谁又会给他做饭呢……他只能整日靠酒精和香烟来麻醉自己的神经。
或许，他想要的就是这样安静无声地在这间房子里孤零零地死去吧……
垃圾桶也很久没倒了，前些天的剩菜剩饭正散发出腐烂的臭味。
微微叹息，我将沿路走来特意买的菜放在餐桌上便走出了厨房，走上二楼。
有些自嘲地挑唇笑笑，我赶紧收回发散的思绪，不再让自己沉浸在虚无的过去中。
掏出钥匙开了门，扑鼻而来的还是一股浓重的酸臭味，还有阴冷的霉味。
那时的我，经常赤脚在自家后院的草坪上一个人跳着绳，一个人唱着歌，一个人偷偷地哭，一个人傻傻地笑……
在遇见龙雅之前，我的世界是黑白的，我的生活也是空洞困乏的。
皱了皱鼻，我迈步走进了黑暗无光的房中。那种阴森的苍凉感比门外的寒风更令人背脊发冷。
我走进了厨房，眼前呈现出一片意料之中的杂乱景象。
一堆沾满油渍的碗筷正乱七八糟地躺在水槽中，水滴有节奏地从水龙头口滴落，“滴答、滴答”的声音回响在空荡荡的房间内显得很凄凉。
站在那幢熟悉却几近彻底失去生气的房子前，我感到脑海中的记忆如潮水般翻涌出来。
记得小时候的我常常因为做错事被赶出家门。
那时的我只能默默地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抱紧膝盖，望着从自家门前嬉笑而过的孩子们发呆，等待着不知何时才能气消的养父放我进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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