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Chapter 37
是的，现在他们老师的话对我已造不成什么影响了。
扬也没有说话，我不想去看他的脸，也不想再继续猜测他的想法。
片刻的寂静，然后主任缓缓启唇说道：“你们知道，我们老师的心愿吗？”
我在随着时间慢慢长大，我身边的人也陪同着我一起成长着。
于是，正因为这样，我才能看清楚他们的变化，他们渐渐把原本的自己泯灭在了光阴的潮流中，变成再也无法寻回的幻影。
而无法习惯他们的改变的我，只能面对着现在的他们哭泣，怀念着过往。
扬是这样的，龙雅也是。
我总是抱怨，为什么我没有改变。
其实现实证明，我也在一同变化，只是自己并没有察觉。
“你们有兴趣，听我讲一个故事吗？”
正当我陷入沉思时，主任语重心长地说。
我原以为扬会拒绝，没想到他居然只是沉默地低下了头，同我一样，无声地接受了。
主任脸上露出一个怀念的微笑，如此欣慰如此和蔼，就像盛夏闪闪烁烁的阳光。
“那是我刚开始当老师的时候……”
***
那年夏末，天空晴朗得犹如澄澈的清水。
我终于从师范学校毕业，告别了学园的象牙塔，真正地踏入了社会，真正地成为了一个老师。
我的授业恩师对我启迪很大，他曾经对我说过的一句话我永远不会忘记。
“作为一个老师，就要有为学生付出身心的觉悟。”
是的，这句话，我不会忘。我不会忘记作为一个老师的责任和义务的。
由于刚毕业的缘故，工作很难找，好在我还有一张值得骄傲的文凭，所以不出几天就被一所规模较小却历史悠久的乡间中学招收。
工作的第一天，我仍有些胆怯，面对资历比自己深很多的前辈们，心里总有些自卑，抬不起头。很害怕，害怕自己出了什么错误，被领导们责怪，让学生们失望。
困难是要自己去克服的，努力，要努力。
这时，我想到了这句话，以此来鼓舞自己。
是啊，如果连我都不振作起来，那我还有什么资格去教育学生呢？
此时此刻，我已经深深感受到了作为一个教师肩上背负的沉重责任。
可是内心的一处还是怀着青涩的喜悦和由衷的兴奋，因为我是一个老师了。
虽然我还只有二十岁。对学生们来说，大概只算个大哥哥吧。
不过，我倒是真的希望他们能把我当成真心朋友，有什么苦恼有什么心事都来和我畅谈。
接任的第一个班级，成绩并不是特别拔尖的那种，班里也没有特别出众的人物。
而站在讲台上的我，居高临下地环视着底下坐着的孩子们，望着那一张张尚且稚嫩且透露着求知的愿望的脸。
我笑了。
不断地告示着自己，现在已经不是实习的阶段了，也不会有指导老师在我身旁纠正错误。
这是我自己的班级。所以，我一定要把他们教好。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以惊人的热情完成着学校交由的任务。
我每天晚上认真备课，而且把学生的资料制定成了一份名单，仔细地挑出他们所需要改进的不足之处。并且经常阅读一些教育类的书目，努力把那些全新的教育理念灌输进自己的教学方法里，我希望在课堂上能让学生感到新奇的快乐，感受到学习带来的乐趣。
而学生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热情，这大概就是唯一使我心寒又纳闷的一点了。
同办公室的一位老师曾经对我说道：“现在的孩子啊，一届比一届早熟。如果是小学还好管教，但毕竟他们都读中学了，十几岁的人了都有自己的想法的。”
是这样吗？年龄问题终究会造成代沟吗？
而我却始终相信自己可以和这帮孩子真心相处。
于是，有一次课间时我特地来到教室看看学生的活动。
只见女生们成群结队地一帮一帮聚在一块，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什么，场面可谓热火朝天。
有的在谈论某明星新出的单曲和MV里的造型与舞步，有的拿着新出版的邮购书籍思考着到底要买哪个好看的吊坠，有的则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着，从她们脸上的绯红来看一定是关于恋爱的事情吧。
真没错，这年代的孩子，很早熟。
而男生则早已丢弃了看漫画、玩游戏的爱好，他们顶多坐在一起深沉地说着话，或者坐在窗台上忧郁地看风景。
有个男生拿出自己的手机放着热烈基调的音乐，接着又凑到一个女生身边，暧昧地说着什么。
然后，女生和他都开心地笑了。
我把那个男生叫去谈话，可是他的态度却很令我不满，我第一次感受到了身为教师的为难。
“听说你和我们班那个小岛在交往？”
“嗯，怎么。”
“你知不知道现在学生最重要的是学习？再说，你们现在这么小的年龄，付出的感情是不会有结果的……”
“吵死了，老师你别管学生的私人生活好不好？”
他的态度很让我生气。
从来没有人曾这样对我说过话，更何况，他还是我的学生。
火从心上来，当时还年轻气盛的我做出了生平第一件错事，我打了那个男生一巴掌。
手上火辣辣的触感让我明白了这是事实。
男生脸颊上通红肿胀的痕迹与不敢置信的眼深深刺痛了我的心，而碍于教师的面子，我还是没有像一个真正的哥哥那样立即道歉。
那个男生眼里满是愤怒和仇恨，他怒瞪着我，那眼神似乎折射出锐利的锋剑。
而正当我以为他要打击报复时，他却猛一咬牙，跑走了，跑离了我的视线。
长谷川哲平，这个名字从此印入了我的脑海。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没有在课堂上再看到他的身影。
平日里，长谷川是个很安静的男生，看上去一副有心事的模样。
他从来不亲切友好地跟别人交谈，可是也不会主动去找什么麻烦，故意惹出什么事端。
他给人的感觉是懒洋洋的，无精打采的，可以当作空气一般忽视掉的。
而却因为我的缘故——
我很自责，我几乎想要把自己的脸埋进土里，是的，我想要逃避。
我很怕，我怕学校来追究我的责任，或者，更严重的话，我会丢掉我的工作。
同办公室的老师说，长谷川是个问题学生，他老是喜欢跟社会上一些人鬼混，所以品性也不是特别好。
他劝我不要再管这样的学生了，到了初中，学生出现两极分化是很正常的事情。作为一个教师，不可能把每个学生都教好的。就像不管是师资力量多么雄厚的学校，也无法把每个学生都送上名牌大学。
而我的心却始终那样不安着，我犯过的错，我手上留下的温度与疼痛无法令我忘记。
那个老师说我还年轻，有些事情还不懂，他不想看我由于经验欠缺而做出傻事。
而我却拒绝了他的“好意”。
傻事，什么叫做傻事？就是令自己后悔的事。
我想，如果我不管这个学生的事情的话，才是做了让自己追悔莫及的傻事！
正因为他犯了错，陷入了泥沼，才需要人去拉一把的不是吗？
难道害怕自己亦坠入黑暗，就得眼睁睁看着他在错误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吗？
这种事情，我做不到。
第二天，我以家访的名义去正式拜访了长谷川的住所。
开门的那一刹那，我看到了长谷川惊讶的脸和仍带有敌意的目光。
微微一怔，他还是冷着脸，却闪身到一旁，让我进了他的家门。
我环视了一下他的家，很简单的公寓，甚至，可以称得上有些简陋。
厨房里传来由于水龙头没有拧紧的水滴声，桌子上还放着吃剩一半的泡面，早已冷掉了。
“你一个人住吗？”
“不，我妈妈和我一起。不过她生病了。”
“……那她现在在哪里？”
“房间里。”
“我能去看看她吗？”
“随便。”
长谷川头一甩，示意了一下最里面的房间。我便起身走向那紧闭着的门。
心里已经做好了觉悟，这是我自己决定的事情，所以，我不能后悔。
拉开了门，迎面扑来的是一种难闻的臭味，我的直觉告诉我不能表现出厌恶的神情，因为那样很伤人。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沉沉睡去的女子，她躺在随意铺在地上的床铺上，身上盖着的被子已经很旧了。她虚弱苍白的面孔很让人心疼，床铺旁边还有一滩呕吐的污秽物。
我的心猛地一紧，与生俱来的正义感让我不由低喊出声：“你怎么就这样任由你妈妈病下去呢？你怎么都不照顾她呢？！”
没想到长谷川的脸上只有坚固淡漠的表情，他眯着眼，无神的目光盯着房间中央的母亲，淡淡地开口道：“还能怎么办？我们家可没钱让她治病，反正，也都是快死的人了……”
身体再次自动做出反应，我又一次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掌心传来撕裂般的疼痛。
而这次的我，并不后悔！
我无法容忍这样残忍冷酷的话从我的学生口中说出。
“你……在说什么呢？她是你的妈妈啊！你到底还有没有良心？！”
长谷川还是用那样深邃的眼神望了我一会儿，接着，跑走。
他的背影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中。
“还能怎么办！反正……都救不回来了！！”
那样绝望的话，那样悲痛的语调，至今我还记忆犹新。
随后，像是身体的本能般，我走了进去，蹲在女子身旁。
而女子却仿若一开始就知道一样，睁开了眼，氤氲的眼神像是蒙上了一层雾：“您是……那孩子的老师吗？”
“嗯……是啊，我是。”
也许真的是因为当初的我太过于年轻，心里保存着太多完美简单的幻想，以至于我看不清这个社会本来的面目。我仍傻傻地守着心间那童话般美好的愿望，却没有发觉现实的黑暗。
女子笑了，病态之意自她眉宇间流露：“老师……请你不要怪那个孩子。”
“他从小失去了父亲，我又疾病缠身，根本无暇照顾他……我们没有尽力给他一个完美的童年，而让他的心灵蒙上了阴影，是作为父母的……我们的错。”
“哲平……小时候是个懂事的孩子，他不哭也不闹，也不会提什么任性的要求……但我知道，这孩子的性格其实很好动，对新奇的事物也很有憧憬……但正因为这样的性格，才让他上了中学后，被社会上的那些人带坏的……”
“我不知道他在追求些什么，只是经常看到他落寞和空虚的表情，我想，那孩子大概也只是在寻求着自己渴望的幸福罢了……可是，他却想错了，走错了路。”
“老师……我这病……是治不好了。但是……我不希望看着哲平，看着我的孩子继续那么堕落下去……所以，老师，我拜托你，请你替我好好教育这孩子……”
我看着女子眼里晶莹的眼泪滑落，她诚恳虔诚的表情和话语都让我的心为之一动。
作为一个老师，不就有义务教育好学生吗？学生的事，就是我们老师的事啊……
“请您放心……我一定会尽我最大的努力，去拯救那个孩子的。”
立下了誓言，我恍然间觉得自己的决心从没有如此坚定过。
我知道，那是作为一个老师的责任。
因为我是老师，所以我有那个义务，我需要肩负起那个责任。
接着与女子说了几句话后，我才走出了那个密不透光，有些沉闷和压抑的房间。
再次环视了一下悲哀的房间，我才拿起放在桌子上的公文包打算离开。
而正当我走过客厅门前时，却看见了安静坐在阳台的那个身影。
那样孤单的背影，用手托着腮，寂寞地看着天空。
他到底在仰望些什么呢？
望着这广阔包容的天空，他到底可以得到什么感悟呢？
而此时，他的表情又是怎么样的呢。
由不得考虑，我便迈步前往长谷川的身旁。
踏入阳台门槛的那一刹那，一束耀眼的阳光落入我眼里，带来一点昏晕的迷惘。
我在他的身旁坐下。
长谷川斜眼瞥了一下，见着是我，便又臭着一张脸，没有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
望着这孩子倔强固执的表情，我轻轻眯眼笑了。
“长谷川，对不起。”
“我以一个哥哥的身份，郑重向你说声，对不起。”
我在阳光模糊的剪影中看见长谷川因惊讶震惊而睁大的眼，那双眼眸最深处有着属于他这个年龄的纯真和对未来的美好向往。
然后，那双眼眸涌上了一丝晶莹。他连忙转过头去，掩饰自己浮现出的脆弱。
“什么啊……到头来，你还是我的老师。”
“嗯，没错。不管怎么说我都是你的老师，所以我有那个义务帮助你，教育你。”
“不过，学生和老师的关系终究没有那么遥远吧？呵呵，我是这么认为的。尤其，其实我也只是个刚踏入社会的人，还不懂事，还不够成熟。所以我也会犯很多错，比如上次和这次，打了你是我的不对。所以，对不起。”
“也许你会觉得我多事吧……但，你要相信，我所做的都是为了你好。或许，如果你把我当作一个哥哥看待，把心事跟我说，苦恼倾诉给我听，我会给你好的帮助呢？嗯？”
说完这么多话后，我觉得心底舒坦了很多。
不管他会怎么想，至少我已经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长谷川接下来的表情在我预想之外，也同样在我意料之中。
他终于无法维持住自己刻意塑造的冷漠面具，在我面前，流下了眼泪。
“我……我也不希望妈妈死……我想把她的病治好……可是我没办法……”
“我以为……跟着他们走以后，他们可以告诉我方法……怎么样治好妈妈的方法……可是……”
“当我不想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们还是会来找我……我摆脱不了他们了……”
哽咽着说完这些话以后，长谷川的脸上露出了释然的表情，如此舒坦。
我想，他身边真的没有一个可以让他尽情倾诉的人吧。
“没关系，老师一定会保护你的。”
长谷川抹去了脸上的泪，倔强的脸上还是有着一抹属于自己的自信和坚强。
“切~大话谁不会说啊？”
“真的。不然，我们做个约定？”
“啊？谁要和你拉钩？那是女生常做的吧！”
“那我就以老师的名义要求你和我定下这个约定吧！”
“什么啊……到头来，你还不是我的老师？”
话虽这么说，但男生的脸上却已露出了灿烂美好的微笑。他咧着嘴，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
那样活泼开朗的笑容，映衬在澄净的阳光下。
那才是青春最原始的模样吧，干净美好。
彼此的小指相扣，定下一个永恒的约定。
……
之后的日子里，我一直特别照顾长谷川。
他上课时没有听懂的问题，课外我会耐心替他解答。他有什么生活上的烦恼，也会来找我谈心。我也会特地为了治他妈妈的病去查资料。
当我微笑着把那一叠钱递给他，让他替妈妈买药时，他露出了为难的表情，却在下一秒斩钉截铁地说道：“老师，这笔钱将来我一定会还给你的！”
你有这份心就足够了。看到你快乐成长的样子，老师便已经很满足。
在我的帮助下，长谷川渐渐脱离了那个轨道，也会少去网吧和游戏厅，也会友好地跟别的同学谈些关于学习的问题，也会很少跟社会上那些混混来往，穿着打扮也恢复成正常模样。
而这一切却在那天被全盘打破。
那天下午放学后，落日的余晖将天边渲染成鲜血般绚丽的殷红。
当我把要带回家的资料收拾好放进公文包里走出办公室时，看见了教室外走廊上几个烫成爆炸头且穿着流里流气的高大男生正把长谷川拦住。
“小子，你最近很富是不？看你袋里揣着那么多钱，怎么也不拿出来和兄弟们分享分享？”
“放开我！”长谷川奋力挣扎，他死死护住自己的口袋。
只见一个男生伸手大力地捏住长谷川的肩膀，然后使劲把他推倒在地上。
“活腻了是不？敢跟老子大喊大叫？也不想想当初你是跟谁混的？嗯？”
见此情景，我二话不说就冲上前去，挡在了长谷川面前。
面对着那些强壮威武的少年，我心底多少还是有些忐忑。
“我是长谷川的老师，请问你们有什么事情要找我的学生谈？”
“老师？”那个少年用不屑的目光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管你老师不老师的！识相点就少来管闲事！小心老子火了连你一起揍！”
太肮脏了。
社会上就是因为有这样的人，才会显得黑暗动荡的。
我垂低眼掩饰自己厌恶的神情，捺住内心的怒火，想要和他们好好谈。
“请你们冷静一点。我不希望用武力来解决彼此之间的矛盾……”
话还未说完，回答我的就是脸上火辣辣的疼痛。
那个少年用他结实坚硬的拳头狠狠打向我的右颊。我的身体也因这力道而无法稳住重心，跌倒在地。
靠，这群混蛋……难道没有人性了吗？
我这么想着，下意识地用手抚上肿痛的右颊。
“不许你们打我的老师！”
只见长谷川一下子冲上前去跟那个打了我的少年纠缠作一团，他用手臂扣住那个少年的脑袋，用脚毫不留情地踢着。我看到他布满血丝的眼里完全失去了理智。
“长谷川，住手！停下来！”
我想要阻止他，大声地去呼唤他，并且试图拉住他的胳膊。
可是完全沉溺于打架中的他却根本听不到我的讲话声。
这件事情闹得风风雨雨。
之后，长谷川被学校处分了。而我作为这场事件的当事人，也被学校严重警告。
两人一同走出校长室时，却彼此默契地对视一笑。
“老师……对不起，你明明没有责任的，却要被我连累着受罚。”
我用手臂勾住长谷川的脖子，冲他爽快一笑。我们看上去就像一对亲密的兄弟。
“傻小子，这时候了还说这话干什么？我本来就有义务要对学生的所作所为负责的！不过，当时你打得还真是投入啊，拉都拉不住……”
“嘿嘿，打架其实很爽的……啊，老师你干嘛打我啊？我说真的啦。”
“真不知道哪天你会不会把拳头伸向我……”我开玩笑似的戏谑道。
“不会。”没想到长谷川略显稚气的脸上竟会那般严肃和认真。
——你是我的老师，就算我想打，也不能打你的。
所以，当初我扇了你一巴掌后，你才只是用眼神告示自己的愤怒而忍下自己的举动吗？
当时，我们并没有建立像现在这么深的感情，可是你却始终是那么尊重我。
老师与学生之间的立场，真的很巧妙呢。
……
一转眼便过了三年，时光的流逝总是不经意的。
我已经成为了拥有两年教学经验的老师，而我的第一届学生也从当年的初一小鬼头长成了如今初三的学长学姐们。
三年的陪伴，让我和学生之间的感情愈加深厚。
他们从一开始的对我敬而远之到了现在的待我亲如兄长。
看着自己的学生随着时光不断成长，一点一滴细微的变化都能收藏在心中。我的喜悦是无可言语的。但是一想到今年即将分别，我内心的苦楚与不舍又是真切存在的。
或许很多老教师任教过太多届的学生，对一些毕业的班级早已遗忘并且对新任的班级投不进太多感情。但是我却不同的，也许因为，他们是我的第一届学生。
当然，在这一群熟悉的面孔中，我最在意的还是那个名为长谷川哲平的孩子。
他长大了。现在的个头已经能和我并肩行走了。
经过三年的不懈努力，他原本不堪的成绩已经渐渐提升到了中上水平，并且还在不断进步中。
而且社会上那帮人也已经很少来找他的麻烦了。
我真的很高兴。
或许是因为我能看到他前方美好的道路吧，那一片光明的前途。
就这样，新的一年在白雪纷飞的素洁环境中悄然来到。
那年春节我准备回家过，毕竟很久都没有回去看看父母和亲人了。
出发的那天，班上许多同学都来到新干线站送我，他们不舍的表情像是我要去奔赴战场似的。
长谷川最后对我说的那句话，我永远不会忘记。
“老师，我会努力的！接下来的日子，我会为了明天更加努力的！”
“嗯，要努力啊！相信自己，就一定没问题的。”
我笑着鼓励他。然后看着他挥手的身影消失在茫茫飘雪中，消失不见。
我觉得是自己做错了的。
如果当初我没有离开，是不是接下来的事情就不会发展成那样了？
那天晚上回到家，看到父母日渐苍老的脸颊上布满了岁月沧桑的痕迹，我心里有说不出口的酸。但是他们却因我的回归而格外兴奋，看着他们喜气洋洋的表情，我的心也顿时变得温暖。
我回想起这三年来的点点滴滴，回想起我和学生们携手走过的足迹，嘴角又不禁染上抹微笑。
我像个小孩子般向母亲诉说着自己的学生，他们之间发生的有趣的事。还说着自己当了老师之后的感受，等等。
母亲和蔼温柔的笑容永远那样包容，她慈爱地看着我，说：“你开心就好。我相信那些被你教育的孩子也都能谨记住你的教诲，并且以此作为动力努力下去的。”
嗯，是啊，所谓老师的愿望，不就是……
正在这时，手机铃声突兀地响了起来。
我有些奇怪地看着长谷川发来的那条短信，绝望的话语和悲哀的口气让我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老师……我该怎么办……我完了！老师……你快回来！我一个人真的好无助……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当时我几曾想过要回去，可是春假期间订车票本身就是困难的事情，并且我的故乡离我工作的那个小镇也很远，更何况……我怎么舍得离开深爱着我的父母呢？
应该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吧？我这么想着。
现在的长谷川，已经是大人了，不需要我担心了。
“没问题的，不要畏惧眼前的困难。只要努力一定就能克服挫折的！加油啊，老师相信你有个美好的未来的。”
我回了他一条短信，信中满是鼓励他的话语。
可是随即暗下去的屏幕竟再也没有亮起来过。
到底怎么了？
那天晚上，我就在自己的不安和担忧中沉沉入睡。
第二天，我接到了学校老师打来的电话，他在电话中对我说道。
长谷川哲平，杀人了。
据说是因为他的妈妈半夜发病，他便紧急将妈妈送到附近一个小诊所里暂时安置着。
没想到那个学历浅薄的医生竟然给他妈妈开了错误的药方，导致他的妈妈当场病毙。
长谷川在深沉的悲痛和愤怒之下，把那个医生给杀了。
今早，警察在长谷川的家中发现了犯罪者，把他带往了警局。
怎么……会这样……
我简直无法相信自己听到的事实。
手机从我一时失去力气的手中滑落，跌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长谷川……他怎么会干出这种事情来……这样的话，他的一辈子不就毁了吗？！
是的，再也无法挽回了……
他憧憬中的美好的未来，再也没办法实现了。
他想要为了自己的人生而努力，却再也没有空间让他发展了……
为什么……命运会对他如此残酷？
为什么……上天不愿意给他一个完满的人生呢。
最后一次见到长谷川时，是在监狱里。
透明却厚实的玻璃将我们完全隔离。从此之后，两人的世界也完全不同了吧。
幻想中的患难与共，亲如手足，再也不会有了。
我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看着他慢慢成长，看着他一点一点努力了。
我再也无法，看到他的微笑了。
再也回不到过去了吧。世界上，永远也不会有后悔药。
玻璃中愣愣的长谷川，如夜般漆黑的双眸完全失去了昔日的神采。
他那样愣愣地，愣愣地看着我。
什么话都没有说，就那样失神地盯着我看，空洞的眼神里似乎一无所有。
接着，没有预兆地，他哭了出来……
在我面前，他的眼泪像再也止不住似的，像小孩子一般哭泣着……
我从没见过这么无助的长谷川。我想，他那天的眼泪大概是为自己惋惜。
我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在转过身走出会见室的那一刻，泪流满面……
对不起。
是老师没有遵守当年的约定，没有时刻守护在你的身边，没有让你拥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而此刻，看着你将永远被关闭在那不见天日的监狱里，想着你以后的人生该多么艰难，老师的心却更是疼上好几倍……
……
——老师，你知道我将来的梦想吗？我想要考上一所好的大学，然后去东京工作。
嗯，继续努力吧。努力一定会有回报的！
——老师，这次的考试我又进步了！虽然只有几分而已，但我还是很高兴！
嗯，看到自己点滴的进步。所谓的成功都是由无数的小进步聚成的。
——哈哈，老师你怎么还不去找个可爱的女朋友？将来可要记得请我喝喜酒哦！
到时候再说吧！反正喜酒肯定少不了你的份就是了。
——老师，谢谢您。
谢谢。
……
已经再也无法实现了，这些心愿。属于你的心愿。
——老师，你有什么心愿吗？
老师最大的心愿，就是……能看到每个学生幸福的微笑。
仅此而已。
***
“接下来呢？他……最后怎么样了？”我看着完全陷入沉思的主任，耐不住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我迫切地想要知道那个与我们命运相仿的孩子的结局。
“原本他是被判无期徒刑的。后来却因感染了严重的疾病，在监狱中就去世了。”主任说着，深深叹了一口气，他的表情何其痛苦。
看到自己心爱的学生一步一步走向毁灭，相信最痛苦的……还是老师吧。
不知道为何，这个有些戏剧化的故事却一次又一次触动着我的心，给我留下感同深受的共鸣。
我转过头看着扬，他的表情没什么波动的迹象，可是从他紧握的拳中，可以想象出他内心的挣扎。
是多么相像啊，那个孩子和扬……
我伸出自己的手，去靠近扬颤抖的手。指尖在接触到他肌肤的那一刹那被紧紧握住。
“你对我们说这个故事……有什么意图呢？”
主任面对扬的问题，只是释然地微笑，像极了故事中那个时刻为学生着想的好老师。
那就是他。
只是如今的他并不是当初那个年轻的新教师了。
他拥有了丰富的教学经验，他教育了一届又一届的学生。
他或许也对这个社会失去了希望，没有了最先的热情与憧憬。
他或许也开始记不清每个学生的姓名，记不清他们之间的欢声笑语。
可是，他的愿望却始终没有改变。那个作为一个教师的愿望。
“我希望你们不要因为一时的过错而断送掉自己美好的人生，你们还有明天。”
他只是希望看到我们能幸福地微笑罢了。
“老师。”
这个称谓，他从无数人的口中听到。
每个学生都叫着他，老师，老师……
可是他从来没有厌倦过，他喜欢这个称呼，从来没有改变过。
他一直都深深热爱这个称呼，一直都深深热爱着每个学生……
也许他会忘记学生的名字，可是他们的笑容却永远留在他的心里，永远不会被磨灭。
“你真的是个很棒的老师！”
看到身旁的扬我才更加深切地认识到了时间能给人带来的变化。
纵使我们内心有太多的不舍，纵使我们的个性是多么执着坚韧，始终无法敌过时光的巨大洪流。我们自以为是的坚强在命运前却显得那么不堪一击，溃不成军。
一句话，几个字，就轻易地让我和扬同时目瞪口呆。
一些回忆的片段不由自主地从脑海里一个残缺的角落涌现出来，慢慢占据了我的内心。
过去，固然美好，但也只能回忆，不能重演。
我把头埋得很低，一直愣愣地看着光洁的地面。
而扬则把头翘得高高的，放荡不羁地抖动着右腿。
看着我们摆着截然不同的姿势却都在显示着自己的倔强的模样，主任不由深深叹息，他的语气里有着无可奈何的惋惜与不忍：“你们安稳几天行么？不找事就不能好好生活么？”
我怔了一下，扬却不屑地说：“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无聊。”
“憬凌扬，看到你我现在才突然想起很多关于以前的事情。我想，你们说不定已经把我忘了吧，但是，我却始终记得你们。因为，一年前我曾在东京市内第二中学里执教。”
“我们有资格为本校学生做出的行为负责。而她今天的行为是违反了校规。”
听了这话，我仍无动于衷地站在那里。
“对，不能。”扬邪邪地一笑，顶撞道。
我用余光瞥到了主任强忍下怒气的模样，还是选择了沉默以待。
主任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他双手相扣着放置下颚，面容冷漠地看着我和扬。
他示意我们坐下，却始终没有人听话地去拉条椅子乖乖坐在他面前。
“你们知不知道这种行为给学校的风气带来了多大影响？会给外校的人留下什么印象？”
“所以我们才选了‘放学后’这个时间来办事啊。而且又没在你面前打，招你惹你了？”扬把头一歪，继续用蛮横尖锐的话语与主任对抗着。
“……你不是青学的学生，但，她是！”主任伸出一根手指，指端的方向，是我。
教师办公室，还是如同往常一样弥漫着浓浓的书卷味。
每张桌子上整齐地放着几叠作业本还有一些零落的资料。
不同于寻常的只是过于安静的氛围，也对，现在那些老师都已经回家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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