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痒不痒

陈淮桐呵呵笑两声。关于这个问题他不准备回答，他知道岑沐子爱吃什么的时候，还不知道世上有个叫高勤的呢。

“回去的时候一人一只。”陈淮桐扳指头算算，又冲管老师笑道：“老师，给您带两只。”管老师笑而摇手：“我不吃这个。里头含硝酸盐，对身体不好。”

“我爷爷那辈可爱吃这个。”陈淮桐凑上去聊天道：“他们打仗没别的吃，能吃只风鹅就特高兴。”

“到了！”司机回头说：“还要来接啊？这里找不到车。”

“要！”管老师连忙说，他同司机约定了时间，又付了定金，这才招呼大家下车。

刚跳下车，岑沐子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小学背靠绵延的山脉，像一道绿色的屏障，在蓝天下迤逦展开。空气带着田间的土腥味，却也有青草沁润的芳香，惹得岑沐子深吸两口。

“沐子，看见这道山你想到什么？”管老师抓紧时间教学。

“嗯……屏风。”岑沐子说。

“屏风？”管老师笑道：“我看像怀抱，我们都在它的怀抱里。”

“我看不像。”陈淮桐扛着蛇皮袋走来，他穿着短夹克，腰间露出金属的钥匙链子，接扣处是只作黑的骷髅。岑沐子知道那是银质的，她也有一条，是陈淮桐妈妈送的，不过不是钥匙链，是项链。坠饰也是骷髅头。

“我说买个桃心吧，陈淮桐非说你喜欢这个。”陈淮桐妈妈抱歉说：“沐子，你真喜欢啊？”岑沐子接来笑笑：“挺别致的，谢谢阿姨。”

她浸在回忆里，却听管老师问：“那你说像什么？”陈淮桐皱眉道：“我希望它是把扇子，能晃头替我们扇扇，这可热死啦！”

大家哄然一笑，往小学走去。门房得知来意，联系了教务，听说是管老师来了，校长带了主任直迎出来。

校长办公室很简陋，摆着一只木质沙发，几个人挤挤挨挨坐在上面。这种仿古沙发矮，坐着低人一头，一个个仰脖子望着校长，很像是小学生。

知道他们要来，校长早就做好了准备。并没有带他们到班级去，寒喧罢了就领着进了会议室。里面十来个孩子，都穿着蓝白条的校服，系着红领巾。土墙上挂着横幅，写着：欢迎历青中学师生莅临指导。

岑沐子脖子僵了僵，低低对陈淮桐说：“这就莅临指导了？”陈淮桐低声说：“客气话，别当真。”岑沐子于是不说了。高勤摸出卡片机，让孩子排成一排，又指挥沈暮成陈淮桐把学习用品拿出来，让管老师挨个发放，她在边上啪啪照个不停。

岑沐子背着书包，默默看着那些孩子。听说田野的风能把皮肤吹黑，孩子们都是小黑皮，眼睛很亮，表情拘谨。他们像积木似得被拉到这，拉到那，高勤还在不停说：“笑一下，来，笑一下。”

岑沐子无声叹口气，高勤已经招呼着合照了。岑沐子站在一个梳双辫的小女孩身边，她个子挺高的，因而显得裤子短，吊在脚踝上。岑沐子觉得她很漂亮，是黑里俏的漂亮。

摆好姿式要照相时，岑沐子把手放在她肩上，却觉得她不动声色的躲了躲。“对不起。”岑沐子低声说，赶紧把手放下来。女孩回过头，冲她摇了摇头。岑沐子也不知她是说没关系，还是说不在意。

校长半蹲在前面，举着照相机说：“看这里，看这里，哎，笑一下，笑一下，好，好了！”

闪光灯连闪了五下，闪得岑沐子眼前一道青印子。整个仪式只用了十分钟就结束了，孩子们排队退场后，陈淮桐问：“校长，为什么没看见魏以煊呀。”

校长笑道：“魏以煊他爸爸生病了，他这个星期不来上学了。”陈淮桐很失望，他也好久没看见魏以煊了，上个月还收到他的来信，说了学习和生活近况，还问陈淮桐什么时候有时间来看他。

“他家住在哪里？”陈淮桐问。

“哎哟，那可就远了。”校长摸着脑袋说：“离这里七八公里，要翻过个山坎。”

“我想去看看他，”陈淮桐说：“我来就是为看他的。”

管老师听了就说：“七八公里太远啦，你睡不熟，来回总要大半天。我们还要赶回去和大部队汇合。”陈淮桐道：“老师，你们先去天柱山吧，我一个人去看魏以煊。如果赶得及回就回，赶不及我自己坐大巴回市里。”

“那怎么行！”管老师睁大眼睛，他还没见过这么有“主见”的学生：“开玩笑！我把你们带出来，要一个不少带回去！否则出点事都是我的责任！”

陈淮桐不说话了，脸色却不好看。沈暮成知道陈淮桐比较随和，能让步的事都不会任性，今天这么坚持，一定是很想见到魏以煊。他想了想说：“管老师，要不你带岑沐子和高勤先走，我陪他去一趟魏以煊家。咱们请学校出个人带路，快去快回，保证安全。”

校长听到这里，忙道：“那没问题，我们找个人领着去看一下也应该。魏以煊家里困难，只有父子两个，父亲还瘫痪在床。这么远的路，魏以煊每天要坚持回家，否则没人照顾他爸。”

管老师听到这里，心倒是软了。他正在沉吟，高勤说：“管老师，我也想跟他们去。”管老师一听立即摇头：“他们两个男生去还好，女生千万别再跟着了！”

陈淮桐看着老师本来都同意了，这又改主意，不由气道：“高勤你干什么呀？魏以煊是我助学的，和你有什么关系！”

高勤从没被任何一个男生这样冲过。她傻在那里，完全接不上话。岑沐子瞧她下不了台，便说：“魏以煊是三年二班的，也算我们班的助学对象，管老师，要不我们都去一趟吧。”

管老师不想去，一来太远，二来他是美术班的班主任，的确挂心在山里写生的学生。但眼看事情这样，他心想：“和天柱小学结对助学，是学校的亮点工作，陈淮桐的爸爸出了不少力，要是回去讲起我不让他们去，倒显得我对学校重点工作不支持。”

他这样想着，勉强道：“那你们跟着去一趟吧，我就在这里等你们回来，然后一起回天柱山。”陈淮桐一听可以去，立即脸色大好，连声说：“谢谢老师！”

安排了领他们去魏以煊家的，是个很年轻的校工，来的时候领着个女孩，就是照相站在岑沐子身边的。“校长，只有她认得魏以煊家。”校工说。校长道：“庞月芹，你认得魏以煊家吗？”庞月芹点了点头：“他家在半山凹里，没有门牌，要我去才行。”

校长于是批准他们上路，自己留下来陪着管老师说话抽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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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弯弯曲曲的小路上，岑沐子问庞月芹：“你跟魏以煊是邻居吗？”庞月芹摇头：“不算。就我俩家算近的。”她虽然只有三年级，可个子也高，说话也很老练，岑沐子不由问：“你多大了？”

“十二了。”

十二岁。岑沐子算了算想，就是七岁上学，三年级也应该是十岁，十二岁该上五年级了。她留过级吗？岑沐子看看庞月芹，却不好意思问。

高勤还在生陈淮桐的气，翘着嘴直冲在前面。陈淮桐却像没得罪过她，同沈暮成并肩走着。山路崎岖，庞月芹脚下一滑，岑沐子忙扶住了她说：“小心！”沈暮成回头道：“你别光顾着她，小心你……”这话还没说完，只见着岑沐子身子一晃，忽然消失了。

大家大声惊叫，只听着扑通一声，回头一看，岑沐子掉进地窖里，那里面像是存水的，可能废弃久了，边上杂草丛生，把入口给盖住了。岑沐子为了扶庞月芹，一脚踩空掉下去了。

沈暮成和陈淮桐赶紧冲上去，拨开杂草往里看。还好，水窖不深，漫到了岑沐子的腰。只是那里头的水都绿了，酸臭扑鼻。

岑沐子像是没反应过来，傻站在水窖里，举着两只脏兮兮的手向上看着。

岑沐子大摇其头，用力过猛，甩得短发飞起来，发丝刷得擦过沈暮成的脸颊。他往后让了让，躲过岑沐子的短发攻击，望着她笑一笑。

面包车终于停了下来，全体人长松一口气。只见窗外是一个半高的土黄色围墙，天柱山小学，几个墨字写在白漆木牌上，挂在校门口。

岑沐子仍是被颠得乱晃。沈暮成的一只手一直放在她身后，并不触碰她，只是撑着座椅。岑沐子知道，他怕她又被弹起来，于是护在那里。这样贴心的小细节让岑沐子温暖又甜蜜。但她是被宠惯了的人，因此并不觉得多么感动。

“你爱吃风鹅吗？”

车子忽然猛刹车，满车都被冲得跌出去，沈暮成赶紧撑住前面的座椅，就着往前的冲力，他贴在岑沐子耳边轻声问。

高勤从前座回头笑道：“后面特别颠，你俩要躲到后面去。”岑沐子没说话，心想：你先上的车，自己抢了前面的座，还说呢。

车子哗得掠过一辆电机三轮车，把三轮车惊得拨歪了龙头，差点滚到路边沟里，车主放声扭头大骂。面包车只当听不见，继续风驰电掣往前开。

岑沐子惊慌着望望沈暮成，沈暮成温和安慰：“没事。”

“他们那时候是。”管老师手指一划：“所以这一带是老区啊，天柱山出名的就是风鹅，我也尝过，的确不错。”

他们说着话，车子眼看要进县城，忽然又拐进一条小路。这条路高低不平，很逼仄，一边是农家小院，另一边就是水田，整排的白桦树种在路基边上，面包车不敢再任性，它放慢速度，生怕掉到水田里。

但是岑沐子就是喜欢吃风鹅啊。用盐和大料卤了，晾透风干，切开用蒸锅烀熟，盛出来肉质泛红，喷香诱人，特别好吃。岑沐子爱吃的习惯是跟着爷爷养成的，爷爷就爱吃腌卤味，风鹅咸鱼，熏鸭腊肠，特别下饭。

“你怎么知道她爱吃风鹅？”高勤嗔目问。

他没有笑，黑眼睛含着水光，低头看着岑沐子。好像岑沐子是块珍宝，要这样盯着才能护她周全。岑沐子有点不好意，匆匆转开目光，便听着陈淮桐一声大叫：“岑沐子！风鹅！”

他一面叫一面指着车窗。岑沐子放眼看去，只见路边架着七个排木头架子，上面悬着晾干的风鹅。

小面包车兴许曾经用来拉鱼，关上门一股鱼腥味，冲得岑沐子犯恶心。路不太好，司机开得又快，车子颠簸如浪里行舟，忽然碾过个大石块，把岑沐子直弹起来，咚得撞到车顶上。

她啊哟叫出来，沈暮成赶紧伸手摸她头问：“没撞到吧？”岑沐子往边上躲躲，看见他今天穿着极普通的白衬衫，袖子挽到肘弯，露出肌肉停匀的半截手臂。

“风鹅就风鹅，和岑沐子有什么关系？”高勤不高兴说。

“啊？”陈淮桐无辜转过脸道：“岑沐子喜欢吃啊。”

被陈淮桐当众叫破喜欢风鹅，岑沐子恨不能挖个洞闪进别的次元空间去。十七八岁的女孩子，要说喜欢吃什么，那当然是樱桃西瓜秋葵青瓜蕃茄啊，或者奶油慕斯抹茶巧克力可可，至不济也该是可乐雪碧吧。这样又咸又cheep的风鹅，怎么衬得上青春年华呢。

车行两个半小时到达天柱山。这里是一处未经完全开发的风景区，天柱山在当地有“小黄山”之称，主峰天柱峰高耸入云，像根连接天地的石柱。

车到了天柱山脚下，美术班的学生要在这里进山写生，外包的旅游巴士不肯多跑路，管老师要带高勤几个另搭车到县城的天柱山小学。沈暮成自告奋勇，表示不进山写真了，要跟着去天柱山小学。

带给小朋友的学习用品不多，也装了两个蛇皮袋，拎着怪沉的。管老师就答应了。五个人谈妥一辆在路边等生意的小面包，突突赶往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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