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风吟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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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微皱眉,转动眼珠,自己嘀咕着,“是皇兄的意思?……怪了,怪了。”

“殿下这话?”

他解释道,“我和皇兄是同胞,皇兄他从小不喜身边有人盯着,这次怎么会自己找不快活呢?”

女傅恭敬上前道,“太子殿下,往后就由颜姑娘与太子一同学习,要是有什么事吩咐臣便好。”

玉乾躺在榻上,手里是一本秘史看得津津有味,挥手也显得不耐烦,“好了,你退下!”

她不明白这时时刻刻透露出昏君本性的玉都太子,凭什么能够担起国家重任?玉都最终真的要落在他的手里吗?

“殿下,颜宋有一事想问?”她开口。

“问。”他干脆答应。

“颜宋无才无德,在宫学更算不上出类拔萃的学生,实在不明白殿下为何会向女傅要我当伴读书童?”她望着榻上枕着手臂的玉乾,丝毫没反应,“殿下?”

音刚落,书本一下合上的响声让她心一提,他转头用尖利的眼神盯着她,“我让你问,没说要答。桌上有本战国策,三日之内背完它。”

“什么?”战国策?昏君竟然会让一个女子看这种书,治国之策,这并非一个女子能看的。颜宋以为,来这儿学的顶多是毛诗女德之类的书……

他拿起书,换了个姿势,无意抛出一句,“梁太傅三日后便会来考我战国策,你先看着,有备无患。”

“是。”

她大概明白了昏君这句话的意思,所谓的“有备无患”。然后安心坐到一旁准备好的桌案前,翻看起来……

几个时辰,两人只是各看各的,风吟殿内只能听得几声奇怪却悦耳的声响。加上来之前玉尧说得那些话,颜宋更是如坐针毡。听见门口宫人敲锣声,好不容易熬到这傍晚。

她放下书,终于忍不住开口,“殿下,门禁的时间就要到了,我家住在城外,怕是不能再这儿待着了。”乖乖站在他塌前,等待着将她放回家,岂料他丝毫不在意她说的。

“战国策中的温人之周一篇,你可还记得?”

“记得。”颜宋背道,“温人之周,周不纳,问曰:“客耶?”对曰:“主人也。”问其巷而不知也,吏因囚之。君使人问之曰:“子非周人,而自谓非客,何也?”对曰:“臣少而诵《诗》,《诗》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今周君天下,则我天子之臣,而又为客哉?故曰主人。君乃使吏出之。”

玉乾点头,“一字不漏,此篇提及的周君虽为天下之主,可实则早已被群雄割据,天子却已不是天下之主,可悲。”

“虽周君处境艰难,但这温人依旧记得周君是天子。”

玉乾半扬起嘴角,“没有实权的天子,如同傀儡,被人记得与不记得又有什么区别。”

“或许殿下觉得周君可悲,但我倒觉得周君或许是欣慰被振奋的,当他唯唯诺诺屈居诸侯之下,他的子民却仍然记得真正号令天下,名正言顺的只有周君。诸侯掌控着一切,却始终无法光明正大,相比之下,诸侯更可悲吧。”

他并没有继续与她争论,舒展开原本皱在一起的眉头,“或许吧,周君应该会欣慰你说的。”

谈及周天子一事,他的神情与之前不同,他是玉都的太子,将来也就是玉都的天子,莫非他也担忧将来会沦为周天子的结局……或许玉尧说的对,他是人上人,他的孤独与平常人也要不同。

颜宋起身,“殿下,那颜宋就告退了。”

他放下书,坐起身子看着她,只是浅浅告诉她,“宫门已经关了。”

“可分明刚刚才过了申时,宫门要酉时关闭,应该还有好一会儿。”颜宋嘀咕着,透着窗户看,分明外头还亮堂着。

“风吟殿有风吟殿自己的规矩,这里的申时不报时。”

“什么?为何?”那一脸惊讶似乎也在他的预料之中,并未将视线转移,只是一门心思看着那本不知道是哪个朝代的秘史。

就冒出三字,“我不让。”

在这三字以前,或许还有一丝的同情,但如今她倒觉得是他咎由自取。

见颜宋神情惨淡,玉乾眉一皱甩开书,紧接着凑过身子,他的眉梢略淡,因此就连皱眉也显得温和,“怎么?酉时已过,回不去了?”

颜宋抬头,“殿下好像有点幸灾乐祸。”玉乾那样子的确像是看戏,侧躺着的姿势,一脸享受,对于床榻他总有种莫名的依赖。

“反正皇宫那么大,找个地方过一夜,也不难。”颜宋仔细琢磨这话,原来他没打算将她留在这里,话又说回来,即便他肯留下她,她也会拒绝的。

从风吟殿出来,黄昏的余晖还挂在天际,眼睁睁看着最后一丝光亮消失。她并不觉得难受,或许这就是太子故意捉弄她的,但与之前在罗府的处境相比,已经幸运的多。

好在宫学离此处也不远,也不用经过宫门,她便回了那里,决定到那儿过一夜。白日里,这大殿都是坐满人,也就没觉得有多大。夜里这一看,原来这大殿如此空旷,风吹过,就算已经入春,还是有些发冷。

大殿里她的位置还在,只是堆满了杂物,乱糟糟一团。顾婠婠一行人,自她离开后,便将这里堆满杂物,气无处可出,便做这些无聊的事。

她费了点劲将那些杂物挪开,堆成一面,倒也可以挡挡风,比罗府的柴房暖和许多。

门半开着,伴着微弱的月光,随着突然吱呀一声,在这夜里有些吓人。

伴着熟悉凄冷的声音,那月光洒在地上,银白色一片,“以地为席,以天为被,徒儿有些凄凉啊。”

“是你?”月光下古铜面具更为神秘,冷漠的笑在月光里,见是他,原本提起来的心安心放下,“你,方才叫我什么……”

书堆得有点高,他只能侧身走近,格外小心的样子让人忍俊不禁,“同你说的,师父徒儿不过是打招面的称谓。要不叫丫头,妹子,小娘子也可以。”

小……娘子……她耳边回响着他的声音,明明是冷冷的三个字,他的打趣却让她浑身不自在,耳根边的热气弄得脸颊也有些发热。

“徒儿好,顺口。”她掩饰过方才的尴尬,“师父找我,想必是全胜已经告知了我的处境。”

他四处扫了一遍,确认没有合适的地方坐下,倚在门边,“沈全胜的消息我早就收到,既然如此,你就安心待在太子身边,账本一事,我自有安排。”

或许是神情掩饰不够完美,被公子师父一下看出破绽,“怎么?任务取消了还是这副样子?”

“祖师殿偷账本的确犯险,稍有不慎可能还会危及生命,但留在太子身边怕是更险。”或许从重获新生那一刻起,她变得越来越怕死。不是懦弱,而是更想活着干一些事。

公子师父那一身青色长衫,月光下那么凄冷,“莫不是听了宫中的传闻?说这太子喜怒无常,性格孤僻,还……还喜好男风?”最后一句,听他的语气也是很为难地说出。

一道光亮落在她的眼眸,“师父对这宫里的事倒是了如指掌。”一句话,她对他的身份已有怀疑,毕竟出于好奇,他的身份越来越让她不安。

他背过身子,显然他聪明得足以理解这句话,沉下声音,“你也不必去猜疑我的身份……走了。”他转身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在银色的月光下浅笑,“小娘子。”

“你……”分明是故意调戏,奇怪的是她并未生气,只是浑身不自在,发毛。在此之前,他不可能说出这些话来,调侃的话,他怎么也不会说出口。

如今,怎么好似变了一个人……

小溪潺潺,扑上尖利的溪石……

“阿德!”见玉德一人坐在一旁,托着腮帮发呆,喊他也不答应,全胜凑过脑袋,“阿德你看什么呢?”

“如今,父皇派兵讨伐陈国,我玉都兵器粮草充实,本该轻易获胜,可你看,他们这骑术,与陈国差太多。”训练场内马蹄凌乱,马上的人从马上一跃一起。

玉德突然问,“全胜,你会骑马吗?”

她坐到他一旁的木头上,一下将他翘了起来,玉德心一抖,抓紧了木头,看着自己悬空的双腿。真是险,要是被沈全胜一下撂倒,被他的手下看见,太丟面子了……

“骑马?小时候我爹带着我骑过,我爹马术精湛,但我一点也没学到。”

玉德抓紧木头,有些惋惜说道,“你爹是武将,可惜了,你要是当初从武,现在已经是女将军了。”

全胜的眼睛圆鼓鼓的,眼神中的黯然失落,难以掩饰,“现在……不好吗?”

“也没说不好,只是小时候,你不是可喜欢舞刀弄枪的了。”

自然,他父亲是大将军,武术一流,又善于兵法,更是玉都里德高望重的老臣。她的家族更是武学世家,虽说身为女子,但她的母亲祖母姨娘都是从小习武,一身武艺。唯独她,半路放下了兵器,转而拿起了史书。任谁也想不明白……

全胜笑着,“恩,现在,不喜欢了。”从小,她这样笑的时候,便不是出自真心,玉德和她一同长大又岂会不知。

玉德换了个语气,“这样,下次我带你骑马。我的骑术也不比沈将军的差!”

也许是习惯了玉德对她的好,转而看看自己,他们不是从前了,忧愁担忧的时候越来越多。

“还是算了,你想累死哪匹?”全胜指着马厩里那几匹瘦弱的小马,安静地将头埋进食盆里,无辜的样子。

以她的身形,先不说怎么上马,就是上去了,哪匹马受得了。说来也怪,沈将军的身材虽说魁梧,但人也不是发福的境界,沈夫人更是娇小瘦弱,但沈全胜,像是顿顿要吃撑了的,圆滚滚的。

“恩……”玉德的手指在那些马中来回,最后,转向自己,“这匹怎么样?”

或许,溪水早知道溪石的尖利,但它依旧愿意,用它自己的所有去拥抱它,没有私心,只是因为,它的生命出现了这么一块石头,一块它无法躲避的石头。

“我看……也行!”话音未落,全胜一跃,勒着他的脖子,让他面目狰狞地挂着她满地跑。

“沈全胜,你给我……下……来……”

“不!”

“下……来……”

他们习惯这样,打打闹闹,他们就是这样,小时候,长大了。她多么希望,长大了,她只是大一点的全胜,而他也只是大一点的阿德。

“阿德,你说一个人能够活多久?”

“这得看人,有的可以长命百岁,有的或许明天就会死。”

“那,我们能活多久?”

“难说,不过我还有事没办成,不能死,也不甘心死。”

“你想要做的事情?”

“人上人,天外天。”

“什么……意思……”

“往后你就知道了。”

玉尧唇角微扬,带着舒服自然的微笑离开,所以当日他救她性命也是因为她很有趣吗?的确,先喊救命后求死的,世上应该也只有她了吧。

她跟在女傅身后,几个宫人将风吟殿的门推开,是一声清脆的的风铃声,颜宋余光留意着四周,没有风铃挂于门前,那这声音是从何而来?

如此,全胜所说他有断袖之癖的传闻,是耐不住寂寞,无法抵住的内心涌动,想要找人发泄。如今男宠腻了,想要换个花样,如此一想好像说通了。

“何况,你挺有趣。”她回过神,正好对上玉尧的目光,立刻避让开。

有趣?这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评价她,她顶多是倔,嘴硬,没理由这些也算得上有趣。

太子笑了,可能并不是笑她问的内容,伸手握着她斟茶的手,“怎么问出这话来?”

“颜宋……和她很像对吗?”顾婠婠眼神里并没有之前的轻浮,相反是情深意长。

他松开手,眼神中悄然闪过什么,唇角挤出一抹笑,“聊这个,就无趣了。”

玉尧这么一说,她也记起此前送药时的情景,太子身边确实一个宫人都没有。给自己找不快活,世上真的会有这种人?或者,他也是被逼无奈,是有人强将自己塞到他的身边。

见她深思的样子,玉尧接着说,“指不定是觉得有趣吧。皇兄是人上人,总会有比一般人的孤独更孤独的时刻,总得为自己找乐子。”

玉尧今日的一身深色大袍,显得皮肤更白,他双手抱于胸前,“我是来看皇兄的,不知姑娘是来……”

颜宋看向他,兴许是全胜已经通知他,难不成真是来帮她,答道,“太子命我当他的伴学书童,我在这儿等女傅一同进去。”

顾婠婠将手盖在他手上,细语,“就当婠婠多个心眼,早有传闻那颜宋曾在婚宴上当众勾引过二皇子,我也不想和殿下的感情因为这无趣之人受到影响。”

玉乾浅笑,将她的手拉过揽入怀中,在耳边吹着令人发痒的呼吸,“我是什么人勾引就动摇的吗?”

他抬头,恰好对上房门敞开的地方,见一女子拂袖走近,“婠婠……”他将头低下,并不觉得顾婠婠的来到有什么奇怪,相反自在顺意的多。

顾婠婠落座,伸手自己斟茶,见这动作下人们如同收到指令般自觉退下,她眼睛最终落到太子身上,问,“阿乾的心中还有婠婠吗?”

“殿下自然不是……”顾婠婠酥软地将她自己埋在玉乾的怀里,吸允着那种掌心的宠溺。或许没有完全的把握,但顾婠婠知道,但凡玉乾是太子,这太子妃的位置就只能是她。权位同美人,玉乾没有理由不选择她。

风吟殿外,吹着微风,两个人隔着几步远对面对站着,上天巧合或是谁人精心的安排。如同桃花花瓣在空中盘旋,最终落地一般,惋惜但却是注定。

“八殿下。”语罢,她继续望着面前的风吟殿,也不知是凶是吉,如同迷雾中的摸索,是对未知的恐惧,或是对自己的不信任。见惯了这种被命运捉弄的场景,如今她的心境倒有些心如止水了。

太子所居之处风吟殿,其名风吟,风声轻吟,源自先前此殿设计之时,在梁柱高处留的多个大小不一的小孔,殿外风吹透过小孔,便会发出悦耳声响。

此外,每当房门开时也会有一段奇怪的声响,而每当天气不同季节不同人不同,发出的声响也不同。

大概这声响,宫人们是最熟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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