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林潘家

如果说两年过去了，承诺无法兑现时，她觉得某些人辜负了自己，之后把各房的请来，在别人看来是不是做得太好了、起到适得其反的效果？以至于有人向门牙提亲时，那男人一听是她，不禁摇头又摆手道：“她可是远近闻名，我怎么配得上她？”十几年了，就与男人见了一面，却给吓跑了，门牙不禁问现实，难道这一辈子就守着韩正门不成？

八十年代，一栋巍巍小楼，对于男人来说，有道德有理想的人把它当成超越的丰碑，有道德没理想的人把它当成一种口碑，没理想没道德的把它当成不敢接近的墓碑……门牙是这样认为的，而自己把它当成纪念碑。

在门牙对婚姻生活不抱什么希望的时候，韩正门回来了。他开回了一辆运输车，也带回了一女孩，这女孩比门牙的儿子还稍大些。显然他在外面安窝了，显然他那几次夜里回来就是看娘的，顺便欺负仍没回山里的自己，以后或是看清了自己好欺负而把娘全权托付给了自己？门牙很阙疑，可没有过问一句他在外十几年的事。也是有原因的，因为他带回来、已是青春期的女儿叫“娴雅”。这是七房的请轩子给门牙取的名字，他根椐门牙说的“要端相，别跟一疯丫头似的”之提示，不但找到了“娴雅”二字，并且取给了出世女儿当名字。这对于门牙来说，他何尝不是有、甚至爱自己的一种表现，他何尝不是知道自己贞守爱情、十几年的表现而回心转意的？再者，当年门牙在溪沟濯腿见一青年盯着看，不禁幽怀意乱、不能自拔。哪知这青年正是韩正门。萧索当年，糙肚子的他不禁往山里赶，正驻足时，看见一双秀色可餐的腿……门牙问知回来的他就是那人后，感慨自己和他何尝不是一种缘份？既然这是冥冥之中注定的，既然这是一种天意，门牙又为什么提及他的过去、在外面的生活、甚至他不愿启及的伤痕？儿女都要长大了，逝去的青春一去不返了，早已寻不回他那几夜回来发泄的激情了，对这样的激情渴望了十几年的门牙也不禁会想像当年抵车债、甚至嫁给万家去做媳妇是怎样的一番风景呢？

按说门牙是可以背地里和山里来往的，也阙疑他就是不愿自己在他面前提起山里；自己和山里来往天经地义的，相信他知道这“天经地义”怎么解释。可一想起凶悍的各房的把店铺糟蹋一空的事就心惊。现在家庭条件好了，有汽车，真卖彩电了，她一度真担心哪房的寻来而扰了原本正常的生活，更担心他有激进之举。想起山里、特别是以前各房的种种恩典时，如果和山里割断了，她心里不得不承认只是对她们利用了一回，那么挽留之辞就变成了诓语诳言了。不管别人是否把这事给遗忘了，门牙的良心是不安的，因为自己姓潘，打山里六房里出来的。

可真不是打她口中出的。是一位热心邻居，她在所有人中年纪最大，白发皤然，慈眉善目的。她儿孙满堂，家风清明，后人有为。在门牙看来她最算是长者，也一向对她尊重有加。就是她，门牙痛恨她这次剥夺了自己的幸福生活。在她走离时，门牙真欲喝斥她霸道、无耻！你黄土都掩到脰颈了，凭什么安排风华正茂、从未品尝幸福生活滋味的人的未来？就凭你满头白发、满脸褶子、条条老筋？你懂现代人的人生观、价值观、幸福观吗？去死吧你……

她说的，肯定觉得自己不是在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往炼狱里推，肯定不是在对现实犯罪。恰恰相反，她的话博得在场的人高声赞和、支持，都以为她说得入情入理，做得英明，不愧是阅历深、胸怀广，站得高，看得远，有人道情怀，不愧是德高望重之辈。她是这样说的，“闺女自个咋说得出口？这得长辈们给她做主，没看见她才都要犯错误了？就是犯错误也是大伙儿逼的。她过了八年清苦的日子，大伙儿为啥就没看出来，为啥早不给她想想？刚才表面上看上去是丢她自个儿的面子，其实就是丢我们的一张张老脸，谁让我们是她的长辈呢！她的日子没过好，就是我们这群耳聋眼花的人做得不好，没有照顾好她。试问一下，我们后辈中有人过她这样的生活，我们会不管不问？门牙不是我们的后辈、亲人，我们这帮七老八十的能轻易下这样的结论？平时她见着我们不是叫婶、婆的？试问一下，就是我们自个的儿媳、孙媳、孙女见着能叫这么亲热？试问一下，就是我们的儿媳、孙媳、孙女给我们缝过补丁、绱过鞋底？试问一下，在场的各位中就门牙热心给我缝过补丁、绱过鞋底？我想在场的都是做大人的，都有情义、知善恶、知恩图报的，反正我心坎上门牙比我亲闺女还亲。既然是亲闺女，我能对她的事不管不问？我们做长辈的问管她的事，就是做得有些不合乎情理，她难不成会责怪我们？这世道就是挤兑人，明明门牙在外面是对我们这帮人不为她着想的一次撸搒，一群不明事理、不分青红皂白的反而责怪起门牙来，你这不是扇自己的脸吗？门牙才的举动看上去是不合理的，但之前有错的是我们做长辈的，所以我先向门牙赔不是了。”她看上去精神矍铄，一气呵成说完这番话，还煞有介事地拍着门牙的头，道：“闺女，对不住了，是我对你不够关心，让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

她的这番话，差点响起了一片掌声，在场的人纷纷向门牙拱手赔礼。

他回来了，门牙就只有按捺下心来融入有他、他女儿的平淡、琐碎的生活了。当她想到回一趟山里时，已经是他回来一年后的事了。知道他对潘家占有那辆车仍难以释怀，因为他从不问起山里的事，可没想到他的怨恨仍这么深沉。门牙只说：“我娘生日，过些天……”他立而把手上的高压锅抛在她的脚下，横眉冷眼于她。他这进攻之势，她要是有反抗或是多提一句准会遭他暴打。受着高压锅哧哧喷射出的气体灼痛、抚着腿上的燎泡时，门牙能感受到他以前所受的。以后，山里就成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雷区，门牙不敢越雷池一步，担心粉身碎骨。她不禁自问道：“要是自己和山里早断绝了关系，他是不是早回来了，甚至五年、十年前就回来了？要是继续和山里来往，他是不是开着车、带着女儿又返回另一个窝里去了？”

按说门牙苦熬十几年所期望的夫妻生活与现实是有差距的，也承认表面上的日子就是这样过的。别人家的夫妻时不时吵一场、斗一次，而门牙和他没为生活琐事闹过矛盾（只对山里态度暌异）。他跑运输，门牙开铺面，两不误也两不顾，各自收入各自支配。相对他没回来之前，说实在的门牙还是认可这样的生活的，至少在外面看来有个男人，至少在外人看来自己和他百炼成钢、和和美美、相敬如宾。

她发现自己在家门口那一场“失态”和她承诺“等两年”后，如果不逃离这里的话，就得按别人的驱使过活，或说按别人的指意、喜好做人更贴切。她前八年就是按别人指意、喜好过活，她不想再回到老路上去。可是在别人支招之前，她大病了一场。这病也不见得到膏肓了，无非是厌食乏力、下泄上哕、头晕目眩……还是惧怕、想逃避，最终摧垮了她的身体。她就是熄灭了生活热忱，不久就倦伏于榻了。肩负着“监护”她两年的好心邻居来了，力劝道：“这两年很快就会过去的，你得保重身体。你这样下去，不知道还能不能挨两年呢？两年之中他回来了，而你的身体不行的话，我们不是对你罪加一等吗？放宽心过，该睡就睡，该吃就吃……人活在这世上谁说不是蒙自个儿过？这两年说难也难，说易也易，得看你咋对待了。要是我，把铺子开起来，把老人孩子照顾好！他回来了，准定念着你的功苦，以后报答你的识大体。他要不回来，外人也看出了你的生活劲头。长得端相又孝敬老人，抚养好了孩子，又有谋生门道，这样的门牙何愁没好男人求上门来？你那真瞎眼的男人瞧不出你的好来，我们打着灯笼把好男人照来……”

这不是打牙犯嘴，对一位饱受生活苦楚、又正病中的门牙来说这是承诺，这是坚定的承诺。门牙重新振作起来了，不但对婆婆服侍周到，而且把亲生之父接来养老。以后觉得这种承诺遥遥无期时，这种承诺无人担当时，门牙把承诺托付给了现实，让现实把承诺兑现，让现实把承诺寄给十里八乡、远方，以至于把山里的各房的一次次请来、她们回山时仍苦苦挽留。

门牙的泪又夺眶而出，感觉真生活在长幼有顺、尊卑有分、团结互助的邦国社会中，好像看见她们为自己设计的那条阳关大道在眼前晃晃悠悠、并且道上有影影绰绰的他。如果她就这么一番话，门牙准定感谢她一辈子，甘当亲闺女服侍她。可她又道：“闺女，你要真听我的，就再等他两年。他两年不回来，大伙儿就给你另找一个。闺女，你八年都过去了，还在意再等两年。这年月谁活着容易？别说在外闯荡的小韩了……”

两年，对门牙说不是时间，而是枷锁，勒脖子夹心的枷锁！谁在意？只有当事人在意，可容不得门牙插喙了。在场的人都高声高调道：“就等两年，看在你孩子和老人的份上。过了两年，一天都不等了。要是他真没这福份，我们大伙儿都是你娘家人。你要找着中意的，我们来给你操持得热热闹闹的……”

门牙再次证明李无香怕真不愿自己过幸福生活，怕她真有心理疾病，她既然在这水到渠成、一蹴而就时把球踢回来，“你先说说咋办？”

门牙如果对她失望的话，可对未来生活不失望，鼓足了勇气；就是所有人不为自己着想，她也要大声疾呼，着力抗争原本属于自己、一个正常人的生活。她就是有些迟缓，在片刻的迟缓之际，这种机会就被别人抓住了，被落后、禁锢的现实抓住了，被教条主义抓住了，被命运的里程抓住了，以至于她又过起了以前清教徒受大戒一样毫无生机的生活。这生活不是李无香摁下的，可门牙始终认为是她摁下的。

沉重的两年如山一样压在门牙的心上，都不知道她们什么时候走的，倦伏着沉沉睡去了。寤来时，看见李无香坐在床边，就苦涩地说了一声：“两年！”然后就拥着她痛哭了一场。

李无香始终没有说话，喂她粥；喂两口，又帮她揾泪。门牙在她走后，想明白了，她喂自己和一往坚毅的眼神都是她要自己坚守两年的表态。以为看透彻她了，至少对她看待自己这事上看透彻了：喂粥是生理餐，坚毅的眼神是精神餐。

可门牙一等就是没有期限的若干年，这日日夜夜的等待里，就有以上对“始作俑者等两年”不恭敬的思绪，就有了对李无香逃避的心态，逃避她坚毅眼光慑于心的强迫。可门牙明白了，没有残酷的现实，或是逼仄坎坷的命程，不管是她的“等两年”、还是李无香的眼神都是绵薄无力的，况且李无香在山里而她几个月就去世了。可还是责怪她们，责怪她们当时为什么不一锤定音、允许自己再找一个；她们允许的话，能主导外人的思维、现实的方向。而她承诺的“等两年”的现实是一道被别人编织的网、驱使的奴仆。

被抬进屋的门牙无助柔弱的像一孩子似的拉住李无香，掎住好心的邻居，一个劲地唤着她们，希望她们帮自己解决临深履薄的困境，希望她们把自己带到有爱情、欢笑的现实生活里去。在所有人看来李无香的态度至关重要，她是门牙为长为尊的娘家人、亲人。而在门牙看来，所有人都把李无香当成是开启自己未来生活的主钥匙，这说明热心人解决自己现实困局是迫在眉睫了。多希望她能一锤定音道：“那就这样吧！既然你和他的婚姻没有受到法律保护，你也为他守候了八年，这份情在人间算是难能可贵、旌表有榜的，该到头了。我和各位长辈为这事插手也不受舆论批判、良心谴责。门牙，你就另找一位吧！你要把我当婶婆，我就再多一句嘴：在小韩没回来之前，你就把他娘当亲娘一样看待。他要永远不回来，你就给她养老送终。门牙，我和各位尊敬的长辈这样处理这件事，你看行吗？”

以上只是门牙想像中德高望重的给自己谋划的以后生活。这样美好的生活对她们来说只是几句掷地有声的话，而对门牙来说是荒废八年后，极切向望、是下半辈子激情澎湃的生活。在李无香欲启口、嘴唇嗫嚅之时，门牙嗓间噎着的“我谨遵长令”这几个字欲要迸出口了。

李无香几欲开口、又为难的表情，在场的人都看出来了。在场的人都觉得她这有什么为难的，良心天平都倾向、矜惜于门牙了，都说：“老太太，有啥说啥。就她这处境，你咋处理都不为过，有大伙儿为你撑腰呢！就那不知好歹的回来了，他要有一句扎耳的话，街坊邻居准对他生杀予夺。什么玩艺，八年不打一个照面，撇下病老妈子、孩子给一闺女承担，世上还有这无耻的男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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