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从今永别人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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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意!”小沙弥不带思索地应道。

要知道,整个灵鹫山只有两个人不用日复一日雷打不动的按时出现在经堂里学习,一个是世尊,另一个就是现在身处火房的蓝衣女子,可她不是世尊却能与世尊一样,就此而言,小沙弥心中的偶像排行榜上世尊早已屈居第二。眼下偶像就活生生站在眼前,还钦点自己为她把守道场......这幸福来得太突然。笔直端正行了一礼,小沙弥恭敬退出火房并关紧房门。

约莫大半个时辰后。

“这....”

自这个小师妹跟随世尊身边修习之日起就与众弟子不同,她每日看什么书读什么经做什么事去哪里,都从来没有人约束,世尊除了解答她的疑惑之外,对她也从来不另做要求。

世尊对她确实从没刻意有为过。

“现在,你是否又觉得我对她一直是听之任之无为之了?”

“这....”舍利弗发现自己竟被自己的疑问带入两难境地,不禁思索起来。

“一饮一啄皆自前缘,而今机缘到了罢了。”宽袍广袖的世尊释迦缓缓站起,崇山身姿气势伟岸,手臂微曲,一只手指在虚空中画了个圆圈,“我们,都未曾走出过这个圈。”

舍利弗一时惊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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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围山。

距灵华门还有十丈,妙音鸟便是怎么也不愿近前了,蓝衣女子无奈只得翻身下来步行。

“什么人?”

双脚刚刚沾地,蓝衣女子便被暗处涌出的十几个戍卫包围,幽冥地府的入口果然不是随便就能靠近的,尽管早已知晓,却还是暗自惊诧了一下。

“不知尊驾来此所为何事?”一个喑哑声音传来的同时,腰佩'卫'字牌的灵华门戍卫收起手中兵器,整齐划一地分列两旁,期间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一个人行至蓝衣女子身前五尺处站定,抱拳一揖。

此人手持缦理纹环首铁刀,个子不高却势如劲松,其貌不扬却眼纳寒霜,蓝衣女子淡淡扫过一眼,见他腰中所佩乃是'卫长'字牌,心下了然,回道:“你识得我?”

戍卫长闻言微微抬头,目光看向她身后,只一眼便又低下头。女子侧首,身后除了死活不愿再往前踏出一步的坐骑之外别无他物,登时明白过来。也是,放眼这三界中,敢驱使大雪山至高神物妙音鸟为骑的,也只有她了。

时至今日,她竟混得还不如一只鸟了,念及此处无奈笑了一下。

“属下虽从未见过尊驾,但尊驾之名三界之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遥想当年尊驾英姿......”,抬眼瞄见蓝衣女子微有出神,戍卫长止住话头,拔高了个声调提醒道:“不知尊驾今日到此所为何事?”

女子收回神思正色道:“我要去鬼判殿,烦请通传一声。”

戍卫长手一挥,一个暗影即逝。

铁围山的灵华门是通往幽冥司的唯一入口,相传在过去无量劫中,九泉狱主联手犯上作乱,一时间生灵涂炭混沌无制,燃灯古佛应劫出世,为救众生出水火,断指为门,从此绝了阴阳两界。若没有监管幽冥司的地府十王的允许,任何人都是进不了那道门的,并非那道门坚不可摧,也并非那十几个守门的戍卫是三头六臂,拦住所有人的是'道',生在天地间就必须遵循天地之道。

半柱香后,灵华门'吱呀'一声。

蓝衣女子拍了拍妙音鸟的脑袋,示意它乖乖候在这里,路过戍卫长时微微顿身点头示谢,戍卫长诚惶诚恐回一大礼。

一直不敢越礼与尊驾对视的戍卫长此时才敢注目于那瘦弱坚韧的背影,直至她消失在灵华门后。当年的尊驾,还是三千年前三界中的一个娉婷少女;当年的尊驾,却是两千多年前以骨肉为器鲜血为帔的悍煞猛将。尽管这些传说对于只有四百多岁的他来说确实只能遥想了,但丝毫不妨碍他这赳赳男儿一次次的甘拜于偶像的战绩中。即使现实中的尊驾手托莲花大碗就那么平平常常的走了过去,但,依旧仙姿绰约。

呃...莲花大碗?

“可有传说尊驾还惯用别的兵器?”戍卫长沉思片刻问道,换来的却是周遭一众戍卫统一的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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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初晓那样淡薄温和的光,似还能捕捉到缭绕花香,若不是身边往来无数多的拘魂鬼差和那更无数多被拘押来的阴魂们,当真是要以为刚刚门外的世界才是地府。

这光...唔...竟是用了不计其数的萤石和日月光石造出了天幕仿昼夜轮换,再往前行,沃焦石两侧遍植地涌金莲,千万澄黄花瓣与天幕荧光交相辉映,这地府,离鸟语花香世外桃源也就一步之遥了吧....蓝衣女子边走边看边目瞪口呆。

这个惊讶还没消化完,又一个惊喜砸了过来——通往九泉和十府的路如蛛网般环绕着一个要道口,眼下她正走到路口当中,原地转了个圈仍是没能分辨出要去的方向,虽说周身有灵障护体,在这阴幽之地也无甚大碍,但把灵力浪费在这儿着实没有意义,此时唯有使出杀手锏了。

“请问...是你要拜见鬼判大人吗?”尽管觉得这个问题很是多余,但眼前这个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一手托碗一手准备扔鞋的女子,实在与戍卫来报的凡尘不染英姿卓绝的人儿相差甚远,但想到鬼判大人在听闻后居然难抑激动神色,且派他亲自来接,不免礼数当先:“在下鬼判殿赏善司掌事,特奉命前来...”

“是我是我!”听到有人来接,女子足尖轻点跃上了掌事所乘的那朵泛着幽蓝光泽大如小舟的花朵,转圈看了看,感慨地府生态未免太好了些,花儿居然能长到这么大,遂好奇问道:“这花是?”

“这是含笑花,我幽冥十府的府花。”话语间尽显自豪神色,“经我们鬼判大人精心培育好几代后的成果,特用以十府间往来交通。”话毕,判官笔一挥,含笑花便如水上行舟。

蓝衣女子一边穿鞋一边接话道:“你们鬼判大人可真是好闲情啊。”

“那是,我们鬼判大人啊——”,接下来在赏善司掌事冗长而走心的讲述中,她听到一个上任之初就大搞幽冥司司政建设的鬼判大人,一个提倡号召大家要认真工作但更要懂得生活的鬼判大人,一个超然物外阳光暖男般的鬼判大人,一个眉眼含笑颜值冠绝地府的鬼判大人......这样的鬼判大人听起来与那定夺阳间夭寿判罚幽冥吉凶的地府首殿老大绝然不是一个人,但的的确确是她所熟知的那个人的调调。

说话间鬼判殿大门已在眼前。

“下月起我们鬼判大人的又一项新政要颁布实施了。”掌事一字一顿的说道:“微-笑-服-务!”说罢屈身一礼请客进殿,自己则踩着含笑花退去。

'微笑服务'!?要是下到拘魂鬼差接引使者上至九泉狱主十殿阎王从此都笑露六齿的办公...这画面实在不敢深想。

已经一刻钟了,她就那样安静的站在那儿,不知想什么发了呆,那块丈高的石台大镜把她衬的更加娇小柔弱。

已经一刻钟了,他就那样安静的站在那儿,任她的背影唤起万千思潮,还是那个背影,他又读出了离别的味道。

“不知道孽镜台前无好人么,还站在那儿做什么。”他找到曾经惯用的语调。

男子着獬豸纹紫金长袍,玉带环腰玉冠束发,身姿宛如传世古玉临风芝兰,斑驳树影扫在他那令人微醺的笑容上,来来回回像是无限眷恋。

那一瞬,她仿佛看见一个男孩,站在学宫门口朝她挥着手,永远眉眼间含着笑。

时间悄无声息的带走一切,还好,仍给她留下一些,却沉甸甸的让她猝不及防。喉头哽了又哽,故作轻松地走过去把碗往他手里一塞,“即墨大人还是好生磨叽,我都等你一刻钟了。”

手中一沉,眼中一愣,待看清碗中事物后,即墨觉着再也不能忍也无需再忍了。一刻钟算什么!一刻钟也叫等么!一声低沉的咆哮:“九百六十二年了!”声音一顿,缓了下情绪,“九百六十二年了,你端着碗打卤面就这么来了!”深吸口气,浓浓鼻音透着些许心酸,“居然...居然只放了两片肉!”

世尊曾说她一定会来地府,他们等着。三百年过去,含笑花经他几代培育已经世出无双;六百年过去,地府都快被他打造成华市天街;九百年过去,当年她离去时他种下的大青树已经遮天蔽日。他们就这样等着,等到他们都放弃等待时,她就这样端着碗打卤面施施然的来到他面前。

“那个肉嘛...今日火房里就剩这些了。”她不好意思地搓搓手,“许久许久没做了,味道应该差的不多吧。”

明明院子里只有他们两个,可即墨端来的托盘上却放着一个酒坛三个酒碗,她心中不免一丝失落。

手里的面热气蒸腾,从灵鹫山到幽冥司,这一路她都用灵力护着,放到他手上时就是恰好的刚出锅的模样,心里的那一点点的怨气消散在面碗里,化作暖暖面汤滚进肚中。

“他还好吗?”她打量着这个深藏殿后的院子,几乎被一颗大青树的树冠覆盖完全。

“嗯,他很好。”

“都这么久了,他还是不愿见我吗?”

即墨把脸从面碗里抽离出来,“那个...我已经派人去通知他了,你知道的,顶生殿离我这里远,兴许他过会儿就到了。”说完心虚地瞟了眼大青树。

她摇头无奈地笑了笑,而后鼓足勇气再问道:“那...他呢?”

即墨神色变换,知道这才是她此行的正题,也罢,终是有这么一天,世尊早就断言,他们不也一直在等着么。

放下面碗不再多言,紫金长袖一挥,凭空一个幽蓝光圈,随着冥光忽闪,光圈如水面涟漪般漾散出去,一个含纳六道轮回的生死华盖完完整整的矗立在两人面前,食指虚空画了几道,白光一闪,一些陌生的场景陌生的面孔像湖水倒影一般显现在生死华盖中。

死牢中等待行刑的囚徒、学堂里等待下学的小童、花床上等待新生命降临的女子、田埂间汗如雨下的老农...她默默看着默默数着,一个场景就是一个轮回,一张面孔就是一次转世,一共七个!

七世吗?

九百六十二年那么长,不过只等来七世轮回为人!

真的只有七世吗?

一字摆开三个酒碗,依次倒满酒,那镜像却是不再多看一眼。即墨观了又观,实在从那张素净淡然的脸上琢磨不出什么来,安慰地试探道:“只还差两世轮回了,你...没事吧?”

女子嘴角微扬,递去一碗酒,“两世轮回与两世轮回为人的差别,你比我更清楚明白。”言罢一饮而尽。

她想要看的已经看到了,他们想要她看的也已经看到了,是时候走了,想到从此恐难有再见之日,视线瞬间模糊,稍作平复再次倒满一碗别离酒,“我走了,你、你们,”朝大青树方向停顿片刻,拜敬饮之,“你们保重!”

那抹蓝色干净利落地走了,头也不回。也是,再留她一刻钟一个时辰又有什么意义。

“千山,你说她看出端倪没?”明明只剩即墨一人,可他看着还停留在虚空的轮回镜像,似是自语,又似是询问。

大青树影叶婆娑,背后转出一人,长发张扬恣意披散着,黑缎束腰长袍上别无花式点缀,唯有一只银丝绣成的白泽以气吞天地之势盘踞在缎袍的前胸后背,只见他右手轻抖,一把铁扇破空而去直奔即墨的后脑勺。

即墨仍未察觉似的,堪堪要命中的一瞬,他脑袋一侧,将将避过去。铁扇击中虚空的浮图,所有镜像瞬时逐层龟裂散碎。即墨只觉背后一阵风过,扇子的主人已然掠至眼前,伸手虚空中一抓,散碎的镜像被糅杂成一团荧光,须臾,这团荧光顺着他的手掌四溢流动,化作一根玄铁扇骨回归到铁扇里,浮于半空的扇子重重落回主人手中。

与此同时,查看六道轮回路的生死轮消散无踪。

天道人道修罗道为三乐趣,畜生恶鬼地狱道为三恶趣,此乃六道。欲界众生不论何种因缘业果,如果不能证悟成佛,生生世世就只能在这六道中轮回。

这便是天定命数,恁他是谁,亦不可更改生死轮,更不可抹杀。

当然,真正的轮回命数又如何更改抹杀的了!

“呵,自相识,我们俩何曾诓到过她。”千山一月端起那碗特意斟给他的酒,似看见一双秋水月牙映在其中,寒冰般的脸上终是化出一笑,饮尽。

即墨闻言略微思索了片刻,打量着坐在对面自顾喝酒的千山一月,“我说你是不是在地藏老儿那里自罚上瘾了,怎的,不打算回来了啊!”

“嗯,他那儿确实清静。”

“哎,亏我还挺内疚的,顶生殿百八十年的工作都替你打理了,既然你脸皮这么厚,为啥不把挑子撂给阎罗王啊,赖我干啥?!”即墨怒瞪对坐那个无耻无赖之徒,没好气的作讽。

“唔,我跟你熟啊。”

“诶...你不知道我有多忙啊!黄泉大道要扩建要绿化,奈何桥从左往右数第三个桥墩子再不加固就散架了,九泉狱主组团哭诉说忘川河要是再不疏通我那生死簿子上就会多九个名字给我看,你......”即墨一边掰着手指头数着一边数落着千山一月,“对了对了,还有你手下那个老孟婆,说生意太好了要在醧忘台上新建个茶楼,说是如此才能与本王即将开展的微笑新政对接服务!你到底管是不管啊!”

“想我了就直说。”

即墨一时语塞,只剩下树叶沙沙作响,光影摇曳跳跃。半晌,“千山,这回,真的只剩我们两个了。”

他们都知道,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三人成伍的时候了。

手中玄铁打造的拆骨扇悠然合拢别进后腰,“七日后顶生殿见。”身形已然化作一团黑雾离去。

即墨心中一暖,回头却发现桌上的酒坛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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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中天,摇光隐现。

正是孟夏时节,红肥绿瘦虫鸣蛙叫,连铁围山的夜晚都这般美好。

蓝衣女子并没有马上返回灵鹫山,而是招呼妙音鸟载着她娑婆须弥的转悠了一大圈,直到破晓前才返身折回。途经东隅时瞥见有一团云霭在前方浮浮沉沉,

睡眼惺忪的昴日星君正踩着棉花云赶去司晨啼晓,不料一阵劲风从头顶呼啸而过,竟把他扇了个倒栽葱,待他站稳,那恶作剧的人儿早不见影踪,只依稀记得一团赤红一抹海蓝闪过眼角。

呃...这颜色的组合好生熟悉啊。

落在孤独园门口,转身欲扑回紫竹林补觉的妙音鸟却被女子抓住看日出。

‘这女人深井冰啊,合着飞了一晚上的人不是她啊!’妙音鸟愤愤地腹诽。

一缕金色撕破天际,裂缝越来越宽,好似一个浑金的庞然大物就要爬了出来,女子仰头眯缝着眼睛,想象着自己金光闪闪宝相庄严的样子。

“玲珑...”女子轻轻嚅嗫,“你可以走了。”

站在一旁早已与周公握手相拥的妙音鸟玲珑猛然听见这么一句,如获大赦一般,打着哈欠扑棱着翅膀调头就往竹林方向蹦跶。

“我是说,你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了。”女子说完咬紧嘴唇。

‘嗯?小爷我不是一直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么!’玲珑眨巴着金色大眼不明就里。

“嗯,我的意思是...”女子伸个懒腰,用一种很是夸张做作的羡慕语气说:“你可以回我们的家,也可以回你大雪山的家,可以天南海北的遨游,可以再也不用野玩的时候还要惦记着准时回来了...是不是很开心?”

‘这个女人!只要成宿成宿不睡觉的看星星看月亮就一准要闹幺蛾子!这是要赶小爷走么!你可以不要即墨那个磨叽鬼!你可以不要千山一月那个冰块脸!可你怎么能不要我!我整个鸟生就只有你了!你怎么可以不要我了!你....小爷我哭给你看!'

翅膀拍打着朝她而来,等近到身前时已然化作一个穿着火红暗花小褂雪白麝皮短靴的小童,五六岁模样,莲藕粉的小脸儿樱桃小口,黝黑的小发辫儿垂在肩上,金色的眼眸一汪水色。

玲珑瘪着红艳艳的小嘴巴委屈的拽着女子的衣袖,扬起的小脸上写满了委屈,让人心中淤闷不忍。她还记得玲珑第一次修出人形的时候,那个仙童样子的瓷娃娃简直叫她疼到了心尖上,当然,玲珑一副傲娇鸟样的时候她也一样疼爱。

连玲珑都修出了人形,可九世为人竟是这么难!

蹲下用双手拢着小人儿的肩膀,平视这张精致的小脸儿,她觉得心痛难耐,“千年前我自私的将你留在身边,是想着有一天我们能带着他一起离开,但是玲珑,现在我决定留下了,决定不走了。”把小身体拉过来拥进怀里,“不是我不要你了,是我再没有理由继续霸占你的自由,明白吗玲珑?”

玲珑死死抱住女子的脖子泣不成声,由于一直不会说话,怀中的小人儿又急又气又伤心,只能拼命的摇头。

久久都不再做声,女子轻轻慢慢的一遍一遍抚着玲珑的背,把哭声渐渐抚成似有似无的抽噎。玲珑白白的小手抹掉糊了一脸的泪珠,在小褂上蹭干净了,郑重的捧起女子的脸。

“唔....不....走....哦”

女子完全愣住了,不明白这‘不走’是让她不要走,还是说它不会走。

“唔...我不....走....”玲珑用小手捏着袖口替女子擦去眼角的泪水,金色大眼里盈满了不舍和依恋。

女子这才恍若大梦初醒震惊无状,玲珑开口说话了,她的玲珑会说话了!

她曾因为玲珑迟迟不能说话而翻遍藏经楼所有典籍,尝试过无数金石灵药,寻访过各地医师偏方,按照玲珑的修为,早在化人形之前就应该先开口的,可是无论如何玲珑都半字难吐。

可就在她已经完全放弃,完全不在意玲珑此生还能说话与否的时候,她的玲珑说话了!

霎时间灵台金光乍现云开雾散,一片澄静空明,好像想通了什么事,但是又好像没有什么事需要去想通,唯有不同的,就是觉得自己做的决定不再有壮士断腕的哀痛,而是心甘情愿理应如此的自然。

玲珑看着手里捧着的这张又哭又笑的脸,小眉头拧成一坨继续腹诽,‘女人真是复杂的动物啊’。

“呐,你要跟着我也行,我只对你有一点要求。”女子拿过玲珑的小手轻拍道,“上月你可是同金毛犼打架了?还把它的脸给挠了?”她知道玲珑性格傲娇爽直,从不会主动惹事,可但凡有谁招惹那也绝不会留情,以前自当不知道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算了,可以后跟那些个佛菩萨们就是同僚,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还是得要立个规矩。

玲珑一听是这事儿,才刚舒展的眉眼又拧巴了,‘都是那些家伙先挑事儿的,打不过我赖我么’!尽管还囫囵不出一句整话,可是瘪着的小嘴儿写满不忿,抗议似的不再张口。

女子心中好笑,从此这岁月对玲珑来说会更加无趣,确实狠不下心约束的太过厉害,也罢。

“那....尽量不要留下外伤,尤其不准挠脸!”轻轻打了下红袄小屁股,女子起身朝院内藏经楼而去,“不然我不好混呀,嗯?”

“嗯!”玲珑喜笑颜开,蹦跳着追上去,乖乖拽着她的衣袖一同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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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八,灵鹫山。

自辰时初刻起,山中众多佛弟子就往来穿梭忙碌着,十方神众也陆陆续续抵达山门,专司接引的僧人有条不紊的把来者逐一带到相应的位置等候。

巳时时分,从山门到山顶妙觉灵台依次往上,有眷属部九十八位神将、天部三十四尊天神、十地位菩萨、三十三位明王、天龙八部众、四大金刚、佛陀十大弟子、等觉位八大菩萨,其余信众若干,所有来宾都按照各自品阶等级恭候两侧。

正巳时,钟鸣一声。

只见无数姿罗树刹那间绽苞吐蕊,朵朵紫色无忧花无风自动连成一片,整座灵鹫山宛若身披紫色袈裟。

钟鸣三声。

山中各处早已安放好的檀香、龙脑、芸草衬着花开无火自燃,缕缕青烟悠悠然飘向空中,兀自盘旋向上拧成九股粗壮烟柱。

钟鸣五声。

灵鹫山所有弟子与来者齐齐向妙觉灵台躬身行礼,同声唱念道:“恭迎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

钟鸣七声。

妙觉灵台正上方忽地虚空破开,七色祥云如瀑布般从裂口处流出,落在灵台上生出一个硕大的菡萏。

正当所有人因此殊胜之境心生欢喜时,只听“唵”一声,世尊的狮子吼穿心而过,先前飘于空中的九股烟柱突然迅疾飞蹿,一头扎进无忧花海中,穿林打叶而过,再次破空出现时已是九条紫色飞龙。

龙腾在天搅动云海,阵阵低吟之后,天雨花香,九龙吐水,一个白色身影悄然出现在无边水幕中,像无垠黄沙里的一弯碧泉,像浩瀚星海中的一轮明月,像百丈冰原上的一拢火焰,像幽冥暗夜里的一点光亮。

世尊一袭素纱白衣分水而出,他似是从很远的地方走来,又似是凭空而立,如此绝世出尘的身姿让座下所见之人不由自主心生敬畏。

这时,世尊大弟子阿难上前一步屈身一礼,然后转身面向灵台下方所有人唱诵道:“一月在天,影涵众水;一佛出世,各坐一华;白毫舒而三界明,甘露洒而四生润。”

此一唱罢,九条紫龙翻腾而下化作紫色云阶,落在世尊与七彩菡萏之间。世尊一手结与愿印一手结无畏印,赤足踏上云阶拾级而下,在脚尖碰上菡萏的一瞬,莲瓣层层舒展开来,正正好一个七色莲花佛座。世尊踩在佛座须上接受了座下部众的顶礼三拜,众人又连呼三次佛号后,世尊尊口一开:“共修功德殊胜行,无边胜福皆回向;一切圆满尽无余,利乐一切众生界。”回向三界一切有情众生后,世尊收回手印,撩袍落座。

浴佛圣诞的庆典接下来要做什么,座下众人却都是不知。这样的庆典在三界中已是很久很久没有过了,久到只有少数几位大菩萨曾经在过去佛还在世时亲历过,久到连统管三界六道的天帝桓因都只数的出曾参加过的战争,而非庆典。

这样的庆典,不仅仅是宾朋欢愉一堂,更是昭示着天下太平世界归心。

而这个庆典,则是昭告着释迦天地独尊的地位,曾暂领三界六道的桓因,要拱手归权了。

就在大家茫然揣度的时刻,世尊对身边阿难耳语了几句,只见阿难神色一怔,又立时复归平常,清了清嗓子朝座下唱道:“唤龙女离怃上前记封!”

众人皆惊。

有惊诧于龙离怃是谁的;有惊诧于此离怃莫非两千多年前嗜杀成性的彼离怃;还有惊诧于有种种孽行尚能获世尊授记的;更有惊诧于龙离怃居然还活着的。

仍然是一袭水蓝色长裙,垂地纱裙外罩云霏锦衣,金丝滚边弹花暗纹,对襟袖口以缠丝莲做饰,裙摆处以缂丝累绣宝相花,长发高束成凌云髻,项佩七宝众华璎珞。

龙离怃步出队列,抬首朝高坐妙觉灵台上的世尊看去,三千年的成佛之路,便化作眼下这八十一级台阶。

深呼吸,轻拎裙摆迈步而上。

这回,她不能再等他了,不是她心里没了他,而是从此她的心里不再只有他。原以为九世为人不过千年的等待而已,可玲珑的说话让她顿悟,执念至此早已非九世轮回可化,她若不放手,他便永无出头之日。

正所谓天道无常,无常恒常。

更何况,在鬼判殿里她所见到的那生死轮回,又有几世是真的!即墨,这是你的主意吧?千山,那七世的轮回中可有三世是你亲手所造?这两个家伙,不知道这样做要毁掉多少福报修为么!不知道打相识起,他们就从未诓到过她么!这样的安慰,何苦?何必!

离妙觉灵台越来越近,周围充斥着密密私语声。

龙离怃悄悄瞥了眼两边,正好对上地藏菩萨的一双笑眼,好似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一直乐呵呵的弥勒拢了拢宽大的衣袖,一捆书卷从袖口处露出冰山一角,离怃不禁莞尔,这家伙仍是到哪里都不忘他的书;旁边的观音大士嘴角则噙着丝意味深长的笑,离怃瞅了眼观音脚下破了相的金毛犼,忙不迭的赔了个大大的笑脸;呃....再旁边的文殊菩萨怎么也是如出一辙的表情,龙离怃纳闷之际看见了一只乌眼青还明显掉了几撮毛的青面狮.....两个联手都没打过她家玲珑么?!玲珑真棒!

八十一级台阶过后,世尊就在眼前,龙离怃叩首拜礼后,从怀中摸出一个圆滚滚的物件,双手捧着高举至顶呈在莲花佛座之前。

一道翠绿幽光灼灼,竟是宝珠如意!

站得近处又识得此物的人不禁倒抽气,其惊诧程度远比龙离怃授记更甚;不识得此物的人只觉幽光一闪,心神眼神都深陷其中;远处不明所以的众神,只见凭空碧色闪现,一霎便无,更是莫名。

埋首敬献如意宝珠的龙离怃,似是有意偏头看向侧首的天帝桓因。

桓因也是一愣,微微摇头,冲她晦涩一笑。这个笑,或许有自怜、有悔意、有释然、有解脱。

但龙离怃所知晓的,是这其间的兵戎相见人心不古生灵涂炭。

而今,都已放下了。

世尊执起宝珠,宏声远扬,“法性如大海,平等无高下,唯在心垢灭,取证如反掌。”此语一出,众人齐跪拜。

如意宝珠从世尊掌心上慢慢悬浮而起,顺时针缓缓旋转,流光溢彩,渐化成一道碧绿荧光,由着世尊手指牵引指挥,最后没入龙离怃的眉心。

这是龙离怃所没料到的,感念世尊此举,随即行三叩九拜礼吟念道:“今有龙女离怃,愿求无上菩提,愿度一切众生,愿修六度万行。”

至此,龙离怃得世尊无根之水灌顶,具足自利利他,授记为大菩萨,即刻坐宝莲华,成等正觉。

自此,世间再无龙离怃。

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

世尊佛音渡散,三界六道、四大部洲、八中部洲、洪荒海域无不铭感内外,一切有情众生闻声悉皆稽首。

与此同时,坚守在岗位未来参加盛典的幽冥地府一众,闻悉皆齐齐叩首。

鬼判殿,即墨的拳头狠狠砸向青石地面,“龙离怃啊龙离怃,这一生,终还是诓到你一次了吧!”站起来后哈哈一笑,掸了掸袍子,继续在生死簿子上勾画着生死赏罚。

顶生殿,千山一月的脸上看不出喜悲,从此自己少了一位生死挚友,而世间多了一位拔除众生苦难的佛菩萨,这一生唯有这件事,他始终无法判别自己最初做的到底是错还是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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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咸水海底。

府院中的回廊几多春光绕,尽头的八角凉亭中,一位中年妇人倚靠在阑干上出神,手中攥着还未完成的绣活儿。

“娘亲!娘亲!娘-亲--!”

声音越来越近,惊醒了亭中的妇人,针尖险些扎破手指,放下绣绷掏出丝绢,笑意盈盈地揽过蹦跳到身前的孩童,轻轻擦拭着他额头的汗珠,满是疼爱的问道:“今日的功课可做完了?”

“嗯!”孩童小脸通红,抱过茶壶大口咕咚起来。

“那《楞伽阿跋多罗宝经》第三品可记下了?”

“记下了!”

“好,真好!我的寄儿真是又乖巧又聪明!”妇人拉过孩童紧紧搂着轻轻晃着。

“我不仅完成了夫子布置的功课,还扎了一个时辰的马步呢!”孩童挣扎出妇人的怀抱,表功般地用小手拍着胸脯,却拍到了露出衣外的小玉锁。

这是块红玉髓质的长命锁,不知何故曾被断为两半,现今用银子錾了条龙形边饰,将玉锁包裹其中。

妇人执起玉锁,缓缓柔柔的反复摩挲。

“娘亲放心,我知道这是爹爹留给我的,寄儿会好好贴身戴着它。”孩童从娘亲手里接过玉锁,小心放进衣领中,“娘亲刚刚在想什么?都走神了。”

“娘亲在想你姑姑呢。”

“是呢,姑姑怎么还不回家呀,寄儿想她呢,娘亲娘亲,再给寄儿讲一遍姑姑的故事吧。”

“好!”妇人拉过撒娇的孩童抱坐在她腿上,“你姑姑她呀,从小就....”

娘俩正说着话,头顶海水忽然涌动不安,波纹翻来转去,变幻如七彩宝幢,一层层极有规律的展伸开来,晕散而去,伴着佛音阵阵。

妇人只一瞬疑惑,放下孩子,悠的起身向前追了几步,然后死死望着上方的海面,久久不发一语。这一望还没有望尽相隔的距离,眼泪却已顺着脸颊滑落,紧攥的拳头颓然松开。

寄儿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见娘亲这样不同往常,便也懂事的不再说话,上前轻轻牵起娘亲垂下的手。

“寄儿...”妇人反握紧孩童的小手,嘴唇微微颤抖,“你姑姑她....会护佑你安康的!”

随着最后一圈波纹散尽,也给三千大千世界中的这三千年时光,画上了一个句号。

“世尊早已超然物外,可为何独在这一事上有为之?”

“哦?”世尊颇具玩味的眼神落在座下这位爱徒身上,“我做过什么吗?”

“你去后山的清凉泉取一钵授记用的净水。”世尊终于开口道。

舍利弗赶忙起身,拢手躬身道:“弟子有一问。”

“讲。”

与藏经楼相对坐落的舍园禅房内,两人观望许久。

“世尊,明日庆典所需物品都已妥当,世尊还有什么吩咐么?”站在下首一袭灰蓝粗麻长衫正在说话的男子,正是世尊十大弟子之一的舍利弗。

世尊转身走向榻席撩衫跌迦而坐,“再等等。”

孤独园东南的紫竹林中忽地无风自动沙沙声起,一个黑影兀自腾空,在空中无端长至三丈,眨眼功夫,一只金眼红羽的妙音鸟已然掠至跟前卧下,待蓝衣女子坐好,妙音鸟清啸一声拔地而起,载着背上的人直奔铁围山。

叫声惊动了舍利弗,等他从窗口望去时,一切都恢复了平静。

油灯下正在认真默诵经文的小沙弥显然没想到会有人此时造访后厨,被这动静吓得跳起来,待看清破门而入的人后,激动地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为防走水,原本灵鹫山各处斋堂的火房日日都有人值守,只是这几日为筹备庆典,听说须菩提不得已连值夜的人手都抽调去用了,蓝衣女子没想到这会儿这里还有个小人儿在,登时愣了一下,旋即用严肃的口吻说道:“我需要借用这里冥想一下,你可愿意替我在外把守?”

等什么、等多久世尊未说,但世尊的话都寓有深意,舍利弗当下便也静静捻珠看着对面楼里的人,直等到各处相继掌灯,直等到再也看不清对面的景象。

藏经楼严禁明火,一入夜只此处最为黑寂,所以舍利弗也不知楼里那女子还在不在,看世尊仍旧入定之态,只得点亮了灯盏继续静静地修习经书。

孤独园藏经楼。

夕阳的余晖钻进窗格,捕捉住临窗倚靠的一名蓝衣蓝裳的女子,这抹蓝色手捧经书,时而蹙眉时而咬唇,窗外的一切似都与之无关,可又不时偷眼打量,面上虽平静,内心却早生波澜。

许是庆典将至,山中增加了灯火的缘故,今夜的灵鹫山格外清晰,不记得数到第几盏灯亮,交战的心念忽然也清晰明了。这念头的起与灭已历经无数朝夕,即便今日此时这一霎,她也并未了悟什么,只是对这颗心无休止地起起落落厌倦至极,对各部经书烂熟于胸却从未获得片刻安宁的自己厌恶透顶。

等了这么久,结果无非好坏喜悲,也总要自己亲眼去看看。于是,‘去看看’再也不是被压制过千万遍的欲念,今夜,她真的要去看看了。

“砰”的一声。

酉时暮鼓卯晨钟,灵鹫山千万年来不变的声响。

三声鼓毕,从各处经堂中涌出的无数白衣僧众并未像往日那样前往斋堂,而是面带兴奋神色,在四五个灰衣僧人的指挥下有序的忙碌着。

片刻,庄严沉寂的灵鹫山从山门到山顶妙觉灵台一路逐渐显露出喜庆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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