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喜忧参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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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好黄泥村的二狗的骡子刚病死;他拉田急需一个牲口,于是闻讯来买了。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终于落成了买卖;这样估计供两个大学生一年的费用差得不多了。

大黑骡极不情愿跟随二狗;但还是被强行拉牵走了。走出村外好远了,它还是不时地回望故乡,咬咬高唤它十二年的旧主人……

一抱草风卷残云般吃了个尽光,又饮了一担水。杰用梳梳理着黑骡了鬃毛:

“去吧,你有了新主人了。他会好好饲养你的。回去要吃要喝别弄坏自己的身子。还要好好出力拉田啊!去吧,你又有新的好主人了!”杰把缰绳解下递给二狗。

不知黑骡是否听懂了杰的话;可它还是一个劲地蹭摩着它旧主人的腰部。二狗用力拉缰,它才不由自主地跟二狗慢腾腾走了。这次比头一回顺从了些,过一会儿就偷偷回头望一下。很有了嫁闺女的那种恋恋不舍之情态。

可是又过了三天,黑骡忽然拉着缰绳独自跑回来了。见了杰鼻孔一翕一合不停呼唤要草吃。杰知道它又和二狗斗气了,气愤地把它拴在槽上,不给它一点草。过了一会儿,二狗提着一根树枝、大汗漓淋地追来了。他怒火万丈,一见黑骡就狠打——

“拉田故意翻车子;翻了车就挣脱绳索逃跑!狗日的,你跑!”

“再跑!”又一下狠打。棍子成了二截。二狗用手里的那截还是痛打,又一下……

大黑骡疼痛得躲闪;乘一个机会飞起后蹄踢中二狗肚子。二狗惨叫一声丢开树棍双手护肚,蹲下身。咧嘴皱眉吐粗气,眼冒怒火——

“你……还踢人?待会儿……打……打死你!”

杰为了激起黑骡的怨愤而不再恋他往回跑,一边用鞭抽打它一边斥责:

“我不是你的主人了!你滚,再别来!再来这个地方就打死你,打死你!”

黑骡整个身子蜷缩成一团,它不再躲闪了,前胸、脖胫处紧紧挨幅在槽上。每一鞭落下去就不由自主地剧烈地抽搐紧缩一下。一会儿,它身上的鞭痕已是纵横交错不记其数了。

每把鞭梢重重抽在它身上,杰心上就如刀割似的剧痛一下;每一下用力全都像作用在他自己身上。他痛苦地闭住双眼不忍看它那狼狈痛苦的模样;仍旧一下又一下向它挥鞭;连他自己也有点疲累了……

绢哭泣着劝说父亲别再打了;桂敏大哭不止,劝止不住;她上前抱住杰的胳膊和鞭子——

“别打它了,打它会葬尽良心!你再打它就先打我吧!”

杰气喘吁吁,终于停止挥靳;在最后一鞭重重落下去时,他睁开眼,他看见紧蜷一团的黑骡此时剧痛使它身子麻木,连抽搐收缩也很微弱了。是的,从小驹养成大骡的,为他出力出汗养活了一家人的黑骡在它十二年主人的暴力下,此时身子麻木得抽搐也很微弱了。它身上渐渐隐隐渗出点点血迹。它想放松一下身体,可是麻木不堪,微微舒展了一下……

二狗肚子渐渐下甚疼痛,幸亏骡子还未忍心一下将他置于死地。他站起了身。怒火已消减了大半。

看着黑骡的痛苦,全是杰自己的悲伤。杰狠力把可恨的鞭子杆折成几截;用尽全身力气向院外掷去。然后扑过去抱住黑骡子脖子,头紧紧贴在它的宽大的额头,放声大哭。

黑骡又微微松弛了一下身子;四蹄重新站了站。它原谅了他似的,用额蹭他的头,只是很慢很慢了;也没有先前那样有力神气了;硕大的泪珠不止地一滴一滴掉落在没有一丝草的槽上……

它又被二狗拉去了。这回好像没有回头望。

一连几天杰一家人全不说话。考上大学的喜被冲击得荡然无存。全沉浸在失去一个家庭成员的失落凄清中(是的,一家人从来就把它视作家庭里的一员);沉浸在作为一个人的良心的遗责中;也沉浸在自诩是“高级动物”的对哑族牲口的反省中:世界上最危险的动物是什么?世界上对动物最残忍的东西是什么?……

——而这,也许是“高级动物”发展一个更文明世界的一种希望?

没几天,二狗一人又来了。他的一条胳膊受了伤,绑缚着。

“狗日的,我还未见过这种杀人的牲口!昨天它拉车慢了点,我轻轻打了它一下,回头就咬了我一口!今天更凶了,又踢又刨,无论谁也到不了它的跟前了。看来它只听你的话了,我今天请你帮我从槽上解下来;然后你给杀了卖了肉算了。这个买卖算我栽了。”

“我们不卖了!”绢和宏一齐说,“父亲您快去牵回来吧!”

杰随二狗到了黄泥村。

黑骡子肚子瘪下去了许多;显然又几天未吃未喝了。身毛也不象以前那样光滑顺溜了。杰心里不由一阵难受。果然,一旁站着许多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谁也不敢上前了。黑抿着双耳谨捿地仇视着人们。当发现了杰的身影,双耳才前立了些,回头望了一下杰,鼻孔翕合了几下,但没有唤出声。杰上前去解缰绳,它顺从地站开身。人群中不由一阵唏嘘。

大黑骡温顺地跟着杰走了几步。二狗把一把杀牛刀递给杰让动物屠杀。黑骡怔怔地望着那明晃晃的刀,双耳一抿,吓得二狗忙退后几步。杰迟疑了一下接住,忙柔声劝言:

“听说!”

它果然又立前起耳朵,愣怔盯着那刀。象是哀求拟的,然后用宽大的头颅磨蹭在杰身上,样子很是亲热可爱。“dang”的一声,杰手中的刀掉在地上。他真想说声“不卖了”,可是喉咙更塞着发不出声。

“你……你不动手?!”二狗有些愤然。黑骡仇视的目光一下对准了二狗,双耳向后紧抿。吓得二狗向后一闪,撞在一个小伙子身上。

杰耳边又响起人们劝言“倾家荡产也须供给娃们上大学……一辈子的事呀”;

他也仿佛看见宏和绢两人中其中一个象他和桂敏那样在田间一把汗一反泪劳作;渐渐变得衰老……

他一横心,从地上拾起屠刀。

他眼前立刻出现了一片血海;血海中他看见他的一对儿女双双进入大学校门……,他不由浑身一颤。拭了一下眼,看见黑骡还好好站在他面前。

他把刀紧紧握在手中,在它眼前晃了晃。

它怔怔地望着他;眼中现出一丝绝望的泪光。它把自己的身子离开了他,四蹄踩动几下站稳。它不忍看主要惊慌失措、迟疑痛苦的神情,长长吁了口气,平静地闭住了眼。等待主人用尽全身力气把长长的牛刀刺入它体内……

众人又是一阵惊叹;二狗也是瞠目结舌。

今天,饲养了它十二年的主人要要它的命,它觉得是主人喂活了它而最终死于主人手里也无怨无悔了。它还有的是力气。至少还能为人效劳十的。哪怕活咶累死,它也情愿。可是,今后驱使了它十二年的主人要要它的命!

它像无数家畜一样,无论主人对它的恩泽还是虐待,它们只能报以无奈和沉默,——因为它们是任人使唤的不会说话的牲口!它等待着自己殷红的鲜血洒在地上,以最后一次满足主人的某种欲望。可是,它总是还觉得有种什么重大的挽惜;晶莹的泪珠如珍珠般滚落在它即将出血的土地上……,是的,今天奉伺了十二年的主要要要它的命……

“dang!”刀又掉在地上了。杰张臂紧紧抱住它的头,哽咽着声说:

“大黑骡,我的大黑骡,我对不起你呀!”

二狗掏钱买个不能全用的牲口,宰杀了又很不合算的买卖,当然很愿意不做这个买卖。

村口上,绢和宏老远了见父亲骑着大黑骡回来了;他俩像见了老朋友似的上前迎接它的平安归来。

杰看见绢和宏跑来;仿佛又看见们们其中一人跑在田地,面朝黄土背朝天“修地球”,慢慢地衰老了,佝偻着腰……

他回头望了一下。如果二狗在他身后,他定会再度横心说“卖了算了,一个牲口!”可是,没有,二狗已不在身后。不由地,怨恨又全集中在它身上,用力猛地狠狠击打它的肚,狠不得一下将它置于死地!

大黑骡惊痛,飞快向柳村跑来……

后天就是大学开的日子。黑骡的不卖就等于给兄妹俩其中一人上大学判了“死刑”。

哥哥杜宏和小妹杜绢俩人,谁去上大学???

牵回黑骡的第二天早饭间,一家人谁也没说话;

上午在田间割莜麦,五口人之间多了好些想互关注的目光;却少了平日那天南海北的闲言。

快中午了,桂敏先回家做饭。取佐料时,发现桌上有一纸条。她正欲随手丢掉,瞥见有字,拿起一看,原来是宏写给绢的“信”——小妹:

真的,为兄本不该复读,你看这几年花了多少钱!给父母亲带来多大负担!本该是挣钱供给你和亮亮上学的啊。今年你实现了自己的第一志愿,应该放心去读大学!

为兄默默祝你一帆顺风!

杜敏抽泣着,做饭乱了方寸。锅里水开了,还是一个劲地烧火;舀水时把勺伸进面瓮里……

中午时,这和父亲杰回来。不见绢和宏。

“绢绢去芳家里;宏儿去史达速家了。”杰说。桂敏听了才放心了。两眼还是湿润润的。

吃饭时,在盘里又发现了绢留下的言——

哥哥:

你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学,放心去吧。咱们这地方男孩考不上,其压力远远超过女孩——这也是你深知的——首先,在咱贫困山村成家娶媳妇就是个大问题。小妹默默祝你在浪漫的大学生活里,找到你真正的自我;也找到志同道合的知己!

两信全看了。三人吃饭老是送不进口。亮亮的眼润润,他忍不住下下哭开了。这下可好:桂敏哭了;杰老泪纵横.

“这牲口少见!”二狗半晌才说。

“你必须好言劝慰它,千万别对它用粗,否则它会和你斗气!”

黑骡见了旧主人亲热地真叫唤。杰抚挲着它的头;它亲呢地用脖子蹭杰的身子。

“这骡很通人性。它是不喜欢你这个新主人,而以绝食表示抗议呢。它没病,我知道,它从出生以来就未患过一点毛病。不信你瞧!”

杰把一抱草放入槽里;黑骡贪恋地大吃大嚼。二狗惊得目瞪口呆。杰把它拴在槽上。

“这个我也想过了。可是卖了它,用什么驮田拉车?”

“通融通融嘛。用时借个牲口还不行?”

“借?哼……”杰不再言语。

刚过了两天,二狗气势汹汹地牵着黑骡来找杰了。

“你卖良心坑我,大黑骡有病!自买回去就不吃不喝!难怪正忙拉田时节你要卖它。”

他长时间地抚摸着他心疼的大黑骡,一横心说:

“卖了算了。大不了人背田吧!总共才五十多亩。你们如果遇上买牲口的,就告他们说我卖骡子!”

人生有好多事口说容易如饮凉水;亲自做起来却难如上青天。世界上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可是缺银少钱却是现今在中国偏远山村农家的通病。大概,夜半叩门借尿壳,多是白费涶沫;而六月的扇子没几把休闲的。

“活人岂能让尿憋死?还能想别的办法嘛。车到山前必有路。”又有人劝说。

人们听说杜杰家同时考中两个大学生,都表示惊叹和祝贺。而杰嘴角显出几分拙笨的虚荣和笑意;却紧皱着眉说:钱太缺,只够供一个大学生一年之费用。

“卖掉大黑骡!”有人提议,“难道舍不得吗?好不容易考中了,就是倾家荡产讨吃要饭也要供给娃们上学成才呀!”

“啊呀,已经到了山前了,过三两天就需拉运豌豆了。”

“庄稼即使荒废了也仅是一年的辛苦;而耽误了娃们上大学可是误了一辈子的事呀!”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杰动心了。

大学开学的日子迈着沉稳的步子无声迫近了。正如杜杰预料的那样,无论他怎样口干舌燥四处求情,结果仅凑足三千元钱,不够供两个大学生一年之费用。银行面对穷人又不发放贷款。又恰是陈粮卖尽新粮未获的时候,乡村人们几乎清一色缺粮无钱之际——

哥哥杜宏和小妹杜绢俩人中谁去上大学???

两个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接收的喜讯,使六十岁的杜杰的水烟锅里又多了些丝丝楼缕的蓝色思绪,其间多了几声叹息;背对两位“时代娇子”的儿女,六十岁的桂敏的围裙上增添了点点滴滴的泪痕,其间也多了几声“唉唉”;眼望两个“大学生”的兄姐,刚小学毕业的杜亮清纯的瞳眸里生发出几分疑虑,其心间也莫过是自问“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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