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象

此事纷繁复杂，牵连至深，梁正羽不敢多说一句话，皱着眉头，不吭声了。

梁正羽闷声不吭，洛可晴却反而越说越气，半晌冷冷“哼”了一声，又道：“若我是掌门，早把那几个老不死的全都杀了，株连九族，一个也不放过。”

洛可晴这话实在大逆不道，梁正羽连忙干咳一声，打断她道：“师妹，这些话少说一些为好。”

梁正羽点了点头，伸手在身前一拂，一张画卷缓缓展开，那是一幅水墨山水图画，而画上的山水景物，却与他们所处的山林一模一样。梁正羽指尖在画卷上从左到右缓缓划过，蓦然面色一变，寒声道：“此地竟然有妖孽！”

洛可晴在山中待了许久，却从未察觉到有妖气，吃惊不小，讶道：“莫非那两个孩子已被妖孽所害？”

一众村民听见这话，登时慌乱起来。

梁正羽目光落在天机图上，观看良久，摇头道：“那两个孩子还有一线生机，但与妖孽脱不了干系。”

听得失踪之人还有一线生机，洛可晴略略松了口气，一拂袍袖，手中破邪红光亮起，昂头挺胸看着众人，正色道：“乡亲们请回吧，救人的事就交给咱们师兄妹。”

村民们拿不定主意，面面相觑。

见得如此，洛可晴不觉心中来气，冷道：“你们在此徘徊，咱们施起法术来缚手缚脚，耽搁救命时间，难道你们想害死那两个孩子不成？”

听她这么一说，一众村民登时慌了，方才那个与洛可晴诉说来龙去脉的汉子道：“相信仙师的话，我们回村里等吧。”

有人拿主意，村民们才知道该怎么做，拿着镰刀锄头等家伙事，一起回去了。

等到村民们都已离去，洛可晴便转过身来，望向山头，手中破邪红芒闪烁，已然蓄势待发：“梁师兄，那妖孽方位在哪？咱们走。”

梁正羽却迟疑着没有用，依旧盯着天机图，片刻道：“妖魔鬼怪修为越高，越会隐匿气息，这妖孽非得靠天机图才察觉得到，修为岂能低了？咱们未必是他的对手，要我说，不如回去搬了救兵再来。”

“放屁！”

听见梁正羽说完此番话，洛可晴已是怒火中烧，她最见不得的便是梁正羽平常行事优柔寡断，没想到在这性命攸关的危急时刻，梁正羽却仍有别的顾虑，她不禁怒道：“那两个孩子性命危在顷刻，等你搬救兵过来收尸么？呵，你不去算啦，把妖孽方位告诉我，我自个儿去。”

梁正羽叹了口气，合起天机图，道：“走吧。”

妖孽藏匿之处是一个山洞，洞口被山坡上垂下来的荆棘掩盖，若不是依靠天机图，他们很难发现。

荆棘丛中，挂着一片衣角，想来是那个不知名的妖孽，强行将两个孩子拽进山洞时留下的。此地位处偏远，并无琼霄派弟子驻守，这妖孽不知藏匿了多久，也不知残害过多少百姓，一想到此处，洛可晴心中便愤懑不已，抬起手，打算施法将挡住去路的荆棘割开，闯进洞里去。可手才抬到一半，还未发力，便被梁正羽一把按住。

梁正羽道：“这妖孽道行不低，咱们不如先将妖孽引出来，再做应对。”似乎知道洛可晴心里焦急，他又接着道：“只要妖孽出了洞穴，便不会影响那两个孩子的安危了。”

“你快一些。”洛可晴想了一想，收了手。

那妖孽已有灵识，说不准智慧还不输他们二人，梁正羽不敢大意，天机图张开，从图画里飞出一条灵蛇，闪电般的窜进洞里。

天机图一共分为龟、鹤、蛇、虎、龙五重境界，分别养着五种灵兽。但凡独居妖孽，最恨其他妖孽闯入领地。灵蛇进入洞穴骚扰，那妖孽十有八九会追出洞来。

洛可晴默不作声地抬手，指尖一点，破邪匕首凌空飞起，悬在山洞上方，等着妖孽被引出来时，全力一击。天机图上此时又飞出一只羽翮丰盈的云鹤，足有两人多高，丹喙尖锐如刀，站在洞口和破邪一起等候。

此时天色已黑，夜幕上无星无月。虽已开春，三冬的寒气还未完全退却，一阵夜风吹来，冰冷刺骨。

在他们等了足有一刻钟的时候，终于察觉到了一股浓烈的妖气快速逼近。

一阵阴冷的风再次吹过，洛可晴心头倏地一跳，心生警兆，身形猛然跃起。在她方才所站立的地方，那株梨树被那阵阴冷的风吹过，霎时间尽数化作齑粉，被风吹散。洛可晴看得心中一寒，蓦然伸手一指，破邪匕首红芒大亮，尖啸一声，往下刺去。与此同时，云鹤也一同张开丹喙，朝着从山洞内飘出来的一团黑气啄下。

但他们都扑了个空，妖孽的速度比他们预料的快得多。

引妖孽出来后，灵蛇松懈下来，但在灵蛇停顿的那一刻，一团黑影已扑了上去，瞬间便将灵蛇吞噬。

黑影四周寒气蔓延开来，洛可晴掠到一旁树梢上站定。

夜本来就漆黑如墨，但黑影却比夜色还要黑上许多，而且，洛可晴竟在黑影中看见了一双深红色的眼睛。

那双眼睛仿佛在对她笑。

洛可晴失声道：“这不是妖！是魔物！”

梁正羽也看见了那团黑影，早已退开数丈，喝道：“走！”一声鹤唳，云鹤朝着黑影啄了下去，他不指望云鹤能胜过黑影，但求能拖延片刻，让他们抽身逃走。

“走个屁！”

破邪匕首飞回洛可晴手中，但她却没有后退，反而纵身扑上，一声断喝，匕首带着红芒扎进黑影里。

梁正羽大吃一惊，天机图上青光一闪，一张龟甲挡在洛可晴身前，在破邪匕首扎进黑影里的同时，一团黑气便随着破邪匕首向洛可晴卷来，好在梁正羽应对及时，驱使龟甲挡住黑气，洛可晴才安然无恙。

魔物毕竟是魔物，与妖物全然不同，做完这些后，梁正羽已是脸色苍白，颤声道：“师妹，快走！”

龟甲只能护住一时，逃脱的机会稍纵即逝，梁正羽心急如焚，洛可晴却不理会，抬起手掌，在那已被黑影包裹的血红匕首上用力一拍，匕首向深处推进几分，扎进了黑影要害。

黑影中传来一声尖细的惨叫，黑色雾气瞬间喷涌而出，洛可晴避无可避，一只手臂已被黑气包裹，梁正羽骇然一惊，眼看黑气就要蔓延而上。

正在这时，天外飞来一把雪白的伞，所过之处，黑气无不被切断，同一时间，一柄赭黄色仙剑带着如洪钟大吕般的啸声，插进了黑影另一处要害。

有了外人救援，梁正羽得空掠到洛可晴身边，扣住洛可晴肩头，将她拽了回来，一点连了她手臂上几处大穴，阻止黑气继续蔓延，然后按住她手腕，替她施法治疗。

那柄伞像是在暗夜中绽放的一朵雪莲，旋转着飞回到了一只白皙手掌中，手掌后是一个身穿雪白裙裳的女子，身姿优雅，亭亭玉立，与她并肩站着一个黄袍男子，容色俊雅，颇有风度，二人都是二十岁左右年纪，看着梁正羽和洛可晴，嘴角含笑。

那两个人梁正羽和洛可晴都认得，男子名叫烈阳，女子名叫孟溪，都是大荒山弟子，也是他此刻正在等候的人。

烈阳和孟溪救了洛可晴，洛可晴却反而满面怒气，顾不得手臂上的伤势，怒喝道：“魔教妖人！我要你们救了么？”

洛可晴的法宝破邪扎在黑影正中，赭黄色仙剑也已将他洞穿，黑影痛苦地扭曲起来，发出“咯、咯”的声音。

烈阳微微笑道：“我们可没打算救你，还怕中了你们的计呢。”孟溪也笑道：“正是，你们是不是想自寻死路，留下两具尸体嫁祸我们？”烈阳点头道：“救你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被他们调笑，洛可晴怒火中烧，骂道：“你们这些魔教妖人！”未待她继续开口辱骂，梁正羽连忙道：“师妹，救人要紧。”

仙剑与匕首都在对黑影施法，洛可晴手臂被黑气所伤，梁正羽正在想法子施法救治，救人的事，只能落到孟溪头上。梁正羽便道：“山洞里有两个被魔物掳走的小孩子，耽搁久了怕生意外，劳烦孟……孟姑娘前去相救。”

孟溪双目如含秋水，瞅着梁正羽，笑道：“魔教妖人也是会救人的么？”

梁正羽道：“师妹她口无遮拦，望姑娘莫要见外。”洛可晴被梁正羽抓着手臂治疗伤势，动弹不得，瞪着孟溪，但却含怒不发，一声不吭。

孟溪点了点头，道：“既然梁师兄这么说，我帮你一回就是。”手中宝伞飞出，切断拦在洞口的荆棘，孟溪身形一掠，扑进山洞。

那团黑影还在两件法宝下挣扎，他无法逃脱，但两件法宝一时也杀不死他。

不一会儿，孟溪掠出山洞，将两个穿着粗布衣裳的人扔到地上。二人都是十五六岁年纪的少年，其中一个身子干枯，皮肤松弛，显然已经死了，另一个气息均匀，却还活着。孟溪未在瞧那死去的少年，俯下身子，按住活着的少年手腕，片刻道：“这个孩子并无大碍。”

洛可晴手臂上残留的黑气都已经被梁正羽施法驱散，她整了整衣袖，叹了口气道：“救下一个也还不坏。”

孟溪从腰间绣囊里取下一个小瓶，抖出一粒黄色丹药，掰开少年嘴唇，将丹药塞了进去。

过了片刻，少年悠悠转醒，支起身子，瞧见场中亮起的法宝光芒，又瞧见身边的几人，愣了一下，一脸惊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当他看见地上已经死去的另一个少年时，立时慌了神，扑上去叫道：“小虎，小虎，你怎么啦？”

无人来得及宽慰少年，便听一声尖细刺耳的叫声，那团黑影四分五裂，只剩一个深红如血的小点，裹着一团小小的黑气，向着天边逃窜。

梁正羽和洛可晴对视一眼，梁正羽道：“追！”

梁正羽、洛可晴、烈阳三人陆续纵身掠出，驱使法宝，紧紧跟着那团红点。只留下孟溪一人看着少年，孟溪想了一想，抓着少年衣领，跟着他们飞掠而去。

那团红点逃得速度奇快，几人不仅追不上，还与他的距离越来越远，如此下去，再过片刻，势必会让他逃之夭夭了。

然而，那团红点逃到楚江边时，却不知为何，突然定住了身形，不再前进。

江水翻涌，涛声如雷。

三人不明所以，对视一眼，一同驱使法宝那团红点而去。

那团红点在法宝围攻下，险象环生，但他却如何也不肯进入楚江一步，始终在离楚江十丈外的地方，上蹿下跳。

孟溪带着少年姗姗来迟，看着妖孽诡异的动作，奇道：“他怎么啦？”烈阳站在她身边，也是一脸不解，摇头道：“不得而知。”

他话音一落，楚江中传来一声震天价的巨响，巨浪冲天而起，有什么东西从楚江中钻出来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几人尽皆骇然，急忙收回法宝，抽身便退。

黑暗中，睁开了一双深红的眼睛，像两颗暗淡无光的星辰，楚江之上，立着一个浑身墨黑的巨蛟。

梁正羽骇然道：“魔蛟！”

他们追逐的红点癫狂地“咿咿”乱叫起来，红点飞舞，像一只无头苍蝇般四处乱窜。但很快，他便被落下的巨浪卷中，魔蛟低头一口咬下，将那团红点吞噬。

“哇呀。”

几人尚在惊惶之中，却无人留意那个被孟溪带过来的少年，他被汹涌而来的浪花卷中，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天空上，那双深红色的眼睛看了几人一眼，没做理会，黑蛟翻身进入楚江中，巨大的身躯带起滔天巨浪。

忽见红色剑芒一闪，破邪匕首分开巨浪，洛可晴一纵身形，跟着破邪钻进江里。梁正羽全没料到洛可晴会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普通人拼上性命相救，大惊失色，顾不得多想，袍袖一拂，天机图展开，跟着洛可晴而去。

浪花落尽，留下一地江水，天地在这一刻突然宁静下来，烈阳和孟溪面面相觑，过得半晌，烈阳才开口道：“师妹，你瞧清楚了么？”孟溪点头道：“行雨河的魔物。”

二人眼中皆是不可置信，烈阳寒声道：“行雨河的禁制千年未曾动摇，倘若这魔物真是从行雨河出来的，那……”他看着孟溪的目光逐渐变得惊恐：“兹事体大，咱们先回师门再说。”

那汉子便将事情便将来龙去脉扼要地告诉洛可晴，原来村里的几个小孩子在山上玩耍，快到黄昏，一同回家的时候，却发现少了两个孩子，那两个孩子年纪已然不小，都有十五六岁，断然不会像其他孩童一样不守规矩四处乱跑，村里人怕出了什么意外，于是抄着家伙事出来寻找。

洛可晴道：“梁师兄，寻人的事，你的法宝‘天机图’最在行。”

梁正羽思忖片刻，也跟了上去。

两道光芒宛如流星，一前一后落在村民们跟前。慌乱地村民瞧见二人施展神通，便像是有了依靠，围着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停，他们心里慌乱，争相说话，反而让人听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

洛可晴听得烦躁，恼道：“都给我闭嘴！”村民们被这一喝，立时闭嘴不语，洛可晴扫了他们一眼，见着其中一个汉子有些气度，便指着他道：“你来说。”

自从接到掌门命令那一刻起，洛可晴便知道自己不过是个遮掩梁师兄行止的幌子，寻找云师叔祖踪迹的命令，谁也没放在心上。

看着那个一直守口如瓶的师兄，洛可晴没由来的来了火气，罗袖一拂，一把血红色匕首滑进手里，随手摘下就在身侧的花骨朵，发泄似地拿匕首挑开，又将破碎的花骨朵扔到泥泞的土地上，不悦道：“我真不明白你们究竟是怎么想的，卓非清才刚升任千秋台主祭一职，屁股还未坐稳，你们干嘛偏要与他亲近？”

梁正羽似乎没听见，依旧望着江水出神。

洛可晴的确没再说话了，却不是因为梁正羽，而是看见山脚下走来十来个拿着锄头镰刀的山野村民，此时正值黄昏，山间炊烟四起，这些村民不在家里等着吃饭，却在这个时候跑出来，远远瞧见他们神色慌张，似乎出了什么事。洛可晴心里一动，跳下枝丫，化作一道流光，掠到山脚。

“请问诸位乡亲，出了什么事？在下琼霄派洛可晴。”

玄冥教本是琼霄派治下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教派，反叛之时，却因琼霄派内部出了差错，应对不当，导致玄冥教坐大，现如今已有了和琼霄派分庭抗礼之势。

云师叔祖在的时候还好，那个杀人如麻的血仙曲入冥总不会太过张狂，可自从云师叔祖因琼霄派无法团结一心，怒而离开师门后，他们便渐感吃力起来。洛可晴不知究竟，胡乱猜测，但如今琼霄派为了对付玄冥教，落到不得不和大荒山消解百年仇怨的局面，她的猜测并非全无道理。

梁正羽不想接茬，洛可晴却不在意，兀自道：“卓非清本事再大，也只有孤身一人，岂会是高鸣远的对手？要我说，还不如亲近赵岚，赵家树大根深，总不会倒。”

“赵岚也不是高鸣远的对手。”梁正羽挑了挑眉，终于开口。“正是因为赵家树大根深，所以他们只会求个安稳，绝不会与高鸣远拼个鱼死网破。卓非清孤身一人有什么不好？他才不得不倚仗咱们琼霄派。”

洛可晴伸手拍了拍树枝，将树枝上的水珠都震了下来，虽然尚有些湿漉漉的，她也不管不顾，翻身一跃，坐了上去。双腿漫不经心地摇晃，目光落在山崖边的梁正羽身上。

梁正羽一身白袍，负手而立，望着崖下滔滔江水，仿佛入定一般，一动不动。

“可是卓非清势单力薄，并不稳妥，倘若他输了，高鸣远得势，从今往后青陵与玄冥教交好，咱们琼霄派还能有好日子过？”

梁正羽摇头道：“赢了固然最好，输了其实也很好。”洛可晴哂笑道：“我没听说过输了也很好的道理。”梁正羽微微笑道：“这些事情，你又不懂。”

“我不懂？”听见这话，洛可晴登时来了火气，一掌拍在树干上，满树花苞绿叶瑟瑟而落。“师门中那几个老不死的揣着什么心思我会不懂？玄冥教还是条虫子的时候，他们各个心怀鬼胎，不想着早些捏死，如今玄冥教变成了一头蚕食琼霄派的老虎，云师叔祖一气之下离开师门，你们便开始着急了，连与大荒山的百年仇怨都忘了，掌门派你来此与大荒山密谈，打的什么主意我会不知道？”

刚下了一场小雪。

不久前还纷纷扬扬的雪花，下一刻，便在这已经回暖的山野间融化成水，渗进土里。

经过风雪的洗涤，树枝上含苞未放的花骨朵，挂着晶莹剔透的水珠，显得又娇艳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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