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合玄落

“啪——”

冷泺泫恍神中，指尖的白棋无力跌落，恰好入了被黑子包围的那一圈，成为必死之局，胶着许久的胜负结果，登时立现。

“我输了。”冷泺泫坦然，称赞道，“烟公子好棋艺。”

灭门恶魇，滔天怒恨，先生救回了走火入魔不省人事的她，但无法根治她的心魔。

一次次地惊醒，一招招地挥舞，冷泺泫用狠命练功来麻痹自己，却险些再次经气逆行，回天乏术。

当是时，先生正端坐于竹亭之内，面朝翠竹绿林，背靠泉涧瀑流，画面仙气渺渺，如诗如幻。而双眼因长久失眠猩红可怖的冷泺泫，则全身笼罩在黑衫之下，散发着嗜血狠呖之气，就在那片翠竹林中，用力地挥舞着她手中的长剑。

一边，剑气霸道肆意，斩断根根青竹，带起漫天竹叶，杀戮冲天，神魔皆欲屠。而另一边，青衣白水，静谧安然，一片岁月柔美的和谐安乐。

一身青衣广袍的先生，伸出骨节分明的修长玉手，于指尖各执一黑一白棋子，左手与右手博弈，好似完全融入到了这片自然的天地中，隔离于红尘之外，不为任何的人与事所扰。

突然之间，冷泺泫无法控制体内本就未稳的真气，唯有无力地任其乱窜，致使她经脉逆行，狠狠地吐出一大口鲜血。向后瘫软仰倒的身体，一瞬之间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安全又可靠。

随着先生内力源源不断地输入，冷泺泫转危为安，心中也不由后怕不已。

万一，她真的死了怎么办？大仇未报，敌人逍遥，而她的亲人却无人祭拜，冷家的恨与冤，又有谁会记得？

冷泺泫盯着睁眼时入目所见的黑白棋子，这个世界，本就在黑与白，白与黑的对弈中，谁能走到最后，谁便是赢家。

她，要赢！

先生对于是养一个有生的欲望之人，还是一具浑身布满杀戮狠呖的行尸走肉，好似并没有任何的兴趣和关心，来之既接，不去，也无所谓。

在那之后，每当冷泺泫在竹林中练完剑法之后，便会自觉地迈进竹亭，端坐于石桌的一边。而先生，则会很自然地将白子给她，于对弈之中传授棋艺，冷泺泫才得以边学边以实践来佐，将理论与实践齐头并进。

最初，冷泺泫只是为了能够像先生那般，清心静心，不至于没等去杀唐傲天，自己便先把自己给折腾死了。可是后来，她却当真喜欢上了这博弈之术，更沉迷于同先生对弈之时的氛围和感觉，轻松自在，肆意洒脱。

因为无论她的棋路如何千奇百怪，刁钻变幻，先生总会优雅地接住，并且在过招中，放任着她的胡为和天马行空，却又能在最关键的时候，给予她正确的引导，让她明白，何谓弯路和错路。

这种感觉，让一夕之间变得一无所有的冷泺泫，再次体会到了被长辈呵护教导，放任宠溺的感觉。即便很有可能是她的错觉，冷泺泫也认了。

因为，孤独冷寂地游走在空旷世间的冷泺泫，急于去汲取那份唯一仅剩的温暖。

久久未听到回应，牟遗烟停下抚摸着黑耀棋子的手，“阎姑娘？”

冷泺泫从那段记忆中回神，看着面前有几分相像的五官和气质，摇了摇头，不由气恼自己先前的“情不自禁”。

其实，这盘棋之所以会下得这样久，除了她想借机探明对方底细，拉近同他的关系和距离之外，最主要的，则是因为那份对弈之时的熟悉感。就好像天地旋转，万物倒退，她又回到了雨滴竹叶，瀑洒涧流的竹林之中，与先生抛却了一切的纷扰和重担，只闲闲地博弈，无我亦无他。

“分属两个世界的人，烟公子是不可能认识他的。”

牟遗烟一笑，将手中的黑子扔回玉盒中，玉石相碰，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两个世界？也对，以我这般孱弱的体质和无法站立原形的身子，又有哪个英豪子弟，会与我相仿，同属一个世界呢，倒是遗烟不懂事了。”

闻言，一旁的库云不由将好好的丹凤眼瞪出了双眼皮，满面惊诧地看着自家的小主，而牟商同样没比他强到哪里去，只是稍显内敛和深不可测罢了。

冷泺泫看着他脸上不变的笑容，却无法忽略牟遗烟话中的落寞和自弃。

一派温和高雅的朱离城表少爷，得尽满城的疼惜与爱怜，拥有无数人穷其一生，都无法得到的尊荣和财富，但是，仆人护卫环侍，叮咛关切不断，再优渥的环境，他也会生出消极的落寞之情，只不过，都被他完美地掩藏在了温和无波的笑容之后，很难让人察觉罢了。

看着这张熟悉，却更显消瘦病弱的白皙玉容，冷泺泫不由想起了自己的最初。

同样的自弃自厌，恨自己的弱小和不堪一击，恨她无法去保护住家人，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具一具的尸体，被烈火焚烧，同她从小生长的清浒教，一起消散于天地之间，飘到了一个她再也无法触碰的世界。

她同此时的牟遗烟，又有何区别？

冷泺泫心口的位置莫名有些难受，就像被一只手爪揪住了，轻轻地往外拉扯一般，疼痛麻胀，却又在她能承受的范围之内，很是奇怪。

牟遗烟抬手，抚了抚光滑圆润的黑耀玉棋，温和的眼睛看向冷泺泫时，始终含笑，“哦？不知贵师出自何门？观阎姑娘的棋风，隐约有几分似曾相识的熟悉感，或许，我们还当真是旧相识，也未可知呢。”

你自然会觉得棋风眼熟，因为，我这一身的棋艺，正是先生所授。

这并非虚礼，而是她的真实想法。观棋可知心性，棋路可窥处事，这牟遗烟的棋路大开大合，看似闲散无章，却又运筹帷幄，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往往走一步，定三步，游刃有余地踱步在防御和攻击之间，点点蚕食，不急不躁。

最为重要的是，通过这一场耗时颇久的博弈，冷泺泫已经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方向，因为，牟遗烟虽体质虚弱，但却是一个坦荡仁慈，聪慧大气的君子。

单看他的棋风，倒是与先生有些类似。

不过就是一黑一白两颗棋子，你围我，我堵你，有什么可玩儿的，至于让他们沉溺在里面近两个时辰嘛。他无聊得觉都睡了两轮，而每一次，又都是在梦里被无聊醒的。由此，看官们可以想见这玩意儿究竟有多无聊了吧。

可是瞧瞧他们，依旧淡然含笑地你来我往，尚未有停歇的势头。

我说，你们俩儿坐的屁股疼不疼？

牟遗烟盯着被无意丢落的白子看了一瞬，眼中闪过一道微芒，再抬头时，面上温和儒雅，含笑道，“阎姑娘才是棋艺高超，洒脱敢为。”只是，棋风中流露出的爽朗恣意，竟与她的外表极为不符。

冷泺泫面露遗憾，随即敬佩地道，“我的棋艺虽师出高人，但可惜的是，我连他的一半水平都不及。倒是烟公子，执黑却并未先走，又一直谦和礼让，这才会使本该一个时辰之前就结束的局，直到此时方止。所以真论起棋艺的话，我不如公子。”

亲切含笑的询问关心，仿佛前世清浒教中，那些对她无奈又宠爱的叔伯教众，还有每一次被她欺负得惨不忍睹，却又总忍不住露出心疼关切的师兄师弟们。昨日种种，仍然历历在目，但终究是无法回去，更不能倒退了。

不过，倘若她有能够逆天改命的羞神刹呢？

库云在心里调侃了一句，瞥了眼窗外逐渐黯下来的雨幕，天是真的要黑了啊，随即一怔，这么下去可不行！

难得碰见一个表少爷并不反感，甚至还有一丝好感的姑娘出现，嗯，虽然他想来想去都无法理解，表少爷此番情动究竟是从何而生，缘何而起。但是，谁让他是全城，乃至是未来的整个天合大陆中，最忠心耿耿、聪明伶俐、善解人意、帅气难挡，又玲珑八面、世无二双的云总管呢。

怎么说呢，好看是好看，画面也切实地赏心悦目，两人之间升腾的氛围，就像是一道天然结界，隔绝内外，煞是好看。可是，再美的景致一动不动地摆在你眼前，时间久了也会看累的嘛。

库云抬手捂嘴，接连打了好几个大大的哈欠。

库云一个鲤鱼打挺，瞬间规规矩矩地坐在了椅子上，一双丹凤眼来回转悠，灵动得很，而后，咧开大嘴，定定地锁住了那个淡雅风华，却样貌普通的女子，亲切地堆笑：

“阎岩，饿了吗？”

话落，两只执棋的手同时一顿。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缠缠绵绵，欲断还连，雨丝将诗与画，情与意，尽数包裹其中，朦胧天地，循环自然。

几颗硕大的夜明珠，透过镂空琉璃罩洒向屋内，驱逐了绵雨带来的阴沉光线，将装潢高贵温雅的房间映射得更加明亮，照亮了坐于书案前的那对月白身影，仿佛他们就是天上的明月，皎皎明珠，与日同辉，让人移不开视线。

库云很是没有形象地斜躺在一张太师椅中，两条大长腿随意搭靠在椅背上，扫了眼那两个犹自对弈，未曾挪动过位置的无聊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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