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鲈莼

这次又是越国派三山总督吕平安领兵五万攻晋，晋国则是就近调遣宿将柳国公沈勃领兵三万镇守锦屏关，越军人马虽多，但奈何锦屏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双方已僵持了三个月，大小打了四五仗，互有胜负。

锦屏、道州一带离武陵山已经不远，晋越都是南楚灭国世仇，青鸟谷中岂有不派人前去打探之理？因此江乔恒便于两个月前托了齐九思亲去锦屏一带观察两军交战形势——这齐九思便是故楚名相齐章之子，当年奉命坐镇青鸟谷，负责谷中修造经营的便是此人。这十年谷中日常事务也是由齐九思负责，多年来鞠躬尽瘁，把谷中治理的好生兴旺。

此时公子尚未回来，齐九思便坐在公子府的客厅内一边饮茶，一边翻着一本《后汉书》，静静的等候。茶已品了三杯，书正读到酣处，忽听得门廊的八扇屏风后传来两个人的脚步声，一人脚步轻捷，一人步履粗重，尚未转过屏风来，便听到一个嗓音洪亮的人大声道：“齐老弟回来的正好，快跟我说说晋贼败了没？这次沈勃这狗东西自己送上门来啦，可绝不能让他跑了！”

紧跟江乔恒进来了一个明艳动人的年轻姑娘，一身淡绿色的裙子，瓜子脸蛋，肤白如玉，睛若点漆，唇似樱桃，脸上总像带着三分笑容，让人一见便如被清早的清风吹拂一般，浑身舒畅，便是程节的义女陆青娥了。

青娥一进门，便一溜小跑赶在江乔恒前面，跑到爹爹身前，拉住程节的手笑着说：“爹爹这些年闷在谷里，早就憋坏了。一听当年侵楚的故人自己送上门来，哪里还忍得住？这些天恐怕连吃饭睡觉之时，想的也是如何用般若金刚掌，一掌打碎了那沈勃的脑袋！”

三人早已笑着站起身来，躬身长揖为礼，一起说道：“臣等一时聊得高兴，没留意到公子回来了，还望公子恕罪！”

江乔恒摆了摆手：“各位不必多礼，齐大哥，你这一趟当真是辛苦了！不知前方战事如何？”

齐九思连忙答道：“正是属下分内之事，不过走几里山路罢了，何敢劳公子挂怀？前方战事先不忙讲，公子快坐，不知今日与止心道长弈棋的战果如何？”

江乔恒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却仍是豁达的笑着向众人道：“我心中俗念难除，于围棋一道，始终不如止心道长精纯，这次又是输了三子。倒是青妹天资惊人，学围棋方止半年，今日试着与止心道长对枰，不想却连赢道长两局！”

陆青娥闻言也笑着说：“止心道长想是和公子全力一战后，早就心力交瘁，所以被我讨了便宜罢了！”

众人听了心中暗暗纳罕：止心道长乃是有名的世外全真，棋力据说已是国手境界，以公子这般大才，尚且胜少负多，青娥学棋不久，便能连赢他两局，实在是一件奇事。

程节却满脸得意，哈哈大笑:“哈哈，止心这老牛鼻子几年前就夸青娥这丫头虽是女儿身，但灵巧单纯，与公子的雄才大略相比，是秋菊春兰，各有所长。还夸她和公子是什么来着？对，青谷双璧，青谷双璧！哈哈，哈哈！”

“爹爹又胡说些什么呢！”陆青娥闻言大羞，又见众人马上要商议正事，自己一介女流不便与闻，就借口去帮着安排接风晚宴，连忙和众人打过招呼走开了。

“沈勃这次是领兵而来，在重重战阵之中取统帅首级，就算事成也必折损我大楚不少高手。为一无用之将，损我国中精锐，殊不足取也！”门口缓缓走进来一人，一边向三人微笑致意，一边舒缓的说道。

来的这人二十出头，身材高挑，形容清瘦，灵动的双目自然散发出一股诚挚亲和，清秀的面庞隐隐透露着一种温雅谦恭，一袭半旧的青袍干净整洁，脚下的黑毡靴子上还沾着一丝苔痕，正是入山访友归来的故楚皇子江乔恒。

话未说完，程节和易南枫便走了进来，三人相视而笑，十分亲热。刚一见礼，程节便又对易南枫道：“就算是晋贼赢了，沈勃这草包得胜之后也必疏于戒备，趁他耀武扬威班师北归的时候，便在半道上做了这小子，替死在汉水的大楚将士报仇！”

齐九思道：“沈勃这厮虽然莽撞无谋、兵马较少，但守着锦屏天险的地势，未必轻易便输。吕平安虽然粮草不足、仰攻不利，但一则人数占优，二则治军有术，也未必没有胜算。依我看啊，这次谁也讨不到什么便宜，恐怕还是维持老样子罢了。”

易南枫脸上笑容一收，神情坚定的说：“不管谁输谁赢，这次晋军离得这么近，确实是一个除去沈勃的大好时机！”

游廊上一个三十出头的俊朗白衣男子这才哈哈一笑，把手中折扇一挥，向身后的僮仆道：“程老爷少林神拳的厉害，你们可算见识到了吧？还不快把野猪抬到厨房里去?跟赵大娘说一声，野猪肉已经打酥了，今晚做汆丸子！”

四名僮仆眉花眼笑，齐声应诺，忙不迭的跑到院里把那头黑野猪抬了下来。那野猪虽然身形庞大，但连续中了这一百零八记刚猛无俦的少林神拳后，早已瘫软如泥，猪皮却一点不破。四人一边七手八脚的抬起野猪，一边笑着向那名黑衣男子道谢：“谢谢程老爷，托您老的福，今晚又有细腻酥嫩的汆丸子吃啦！程老爷神拳威猛，当真是世上无敌！”言毕兴兴头头的抬着野猪往大厨房方向去了。

“南枫，九思已经回来大半个时辰了，现在总该去找公子了吧？”程节早已等的不耐烦了，忍不住催促易南枫赶紧出门。

“谁胜谁败还不一定呢，万一晋军得胜，这重兵守卫之中，要想动手就甚是麻烦了！”另一个清亮的声音说道。

齐九思微微一笑，放下手中书本，站起身来：“是程大哥和南枫来了吗？”

这青娥便是当年陆猎户之女，程节怜其孤苦，又感念其父相救公子大恩，便把她收做义女，这些年来视如己出。也幸好身边着这样一个活泼聪明的女儿陪伴，常常劝慰程节当年之事，为他消解了不少胸中烦恼。

当年灭楚之时，晋国曾以南楚三州相许，劝得越国出兵伐吴，替晋国挡住吴国来敌。谁料晋王季宗衡攻破郢都之后，便迅速挥师南下占了南楚三郡，口口声声称为剿灭楚国余寇，向越国暂借这三州，然而这一借之后，就把归还之事搁下，十年之间竟再也没提过。越国国主为了这三州，白白折损了许多兵马钱粮，还与吴国再添新仇，却是寸土未得，哪能与季宗衡善罢甘休？此后便每每出兵三州，兴师问罪，十年来两国之间刀兵不断，晋越边境处的百姓，均是苦不堪言。

这两人正是当年隐居青鸟谷的昔日楚国御林军指挥使程节和故安国公之子易南枫。

此时距离南楚亡国已过了整整十年，昔日楚国的国土已经尽数纳入了晋国版图，山谷之外已是另一番天地了。时光荏苒，程节已经苍老了不少，易南枫却仍是俊雅倜傥，与当年相比几无二致。

忽然，这黑衣男子一声低喝，身子如利箭般向前射入，直冲向前方的一个庞大黑影，双拳齐出，暴风骤雨般打在这个硕大的黑色躯体上，瞬息之间连出一百零八拳，将一套般若拳打完后又迅捷的向后倒纵，退回原来站立的位置。

黑衣男子再不看那黑影一眼，侧头向旁边游廊上那几个人冷冷的道：“可以了！”

今年春天一到，晋岳两国就在锦屏、道州一带再度开战，公子派遣齐九思前去刺探晋岳交战情势，今日刚刚赶回。程节一听闻齐九思归来，就急着要去公子府中探听前方消息，又因为自己与易南枫比邻而居，本是想前来相邀易南枫结伴前去，谁知却被易南枫趁机拉住，又要他用少林拳法料理家中侍从刚猎到的一头野味。

易南枫看了眼太阳方位，点了点头道：“公子和青娥姑娘清早去朝天山往思观，找止心老道下棋，估计此刻也快回谷了。我们便去公子府中相候吧，顺便看看齐大哥这次带了什么新奇玩意儿回来。”说罢，和程节一起往公子府走去。

程节一边走一边说道：“青娥这鬼丫头越大越不听话，现在一天到晚跟着公子东游西逛的，每天跟我连十句话都说不上。唉，女大不中留啊！”

白墙黑瓦，燕语雕梁。三间精致的雅舍前，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庭院，庭院里不密不疏的点缀着一些草木，草木上不繁不稀的点缀着几个花朵，花朵间不浓不淡的飘散着阵阵清香。

在雅舍两边的抄手游廊上，不多不少的站着几个人，时当盛夏，四周的树木上蝉鸣声此起彼伏，喧躁之极，廊上这几个人却都一语不发，屏息凝神，一齐望向院中的一个黑衣男子。蝉噪越响，越显得庭院内一片沉寂。

黑衣男子约有五十多岁，头发微见苍白，枣红色的国字脸上如同罩了一层严霜，双眼木然的看着前方，自有一股渊峙岳立的气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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