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窄巷小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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宪老伯没做声,只是从聿的身旁擦过,自顾自的坐回到茶几旁的藤椅上。

聿也不拘束,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跟着老伯的脚步坐到了他的对面。初冬的阳光有一种祖母身上的味道,不炽烈,很慈祥。浸在透过窗子的午后阳光中,宪老伯打量着面前的这个年轻人,聿则专注地瞧着眼跟前的家具摆设。窗外的小巷里安静的如同墓园一般,连半声鸟儿叫都没有。

靠近窗户的榉木书柜里,满满当当码着许多书籍,大部分书的封皮都颇为考究。扫一眼,文学作品占去大半,还有相当一部分哲学和宗教书籍。木柜第二层的横板右侧留出一块空当,两张镶在木头镜框里的照片侧立其中。柜子与窗户平面侧斜成一定度角排放,这个角度恰到好处地帮那些沉甸甸的珍版书籍遮住了晨曦之后和落日之前的阳光。

“谢谢,”聿接过茶,抿了一口。“我来是为了感谢您能够出庭作证,若没有您的证词,情况未必会对我有利。”

“坦诚地讲,我不确定这是否算是个正确的决定。”宪老伯饮尽自己茶盅里的茶水,又添了一杯。

“但我相信,这毋庸置疑是您深思熟虑后所作出的决定。”聿接过宪老伯手里不大的铸铁茶壶,担起了续水添茶的任务。

“终究还是违背了良知……”老伯不自觉地叹出口气,向背后的藤椅里倾了倾有些瘫软的身子,像是要寻求点支撑。他望着对面的聿,眼神有些飘忽。

“但心却因此得到了安宁。”

聿能感觉到,虽然忠于证人的誓言和事情的真相是宪老伯的道德操守,但若是不帮聿在法庭上作伪证脱罪,宪老伯的内心终究是不会安宁的——他会被一种愧疚折磨,一种仿佛是对他自己的愧疚,帮聿辩护似乎也就是在帮他自己辩护;他会始终心存亏欠,就好像聿帮了他一个偌大的忙,而他又必须有所回报一样。聿不晓得这背后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但他知道事实确是如此。那晚发生在小巷里的事肯定在宪老伯的心里激起了某种颤动,惊醒了某些蛰伏在他记忆中挥之不去的阴影。

卧房窗框上的玻璃,在那一夜化成了一面镜子,镜子外的小巷里站着聿,好像也站着宪老伯自己。透过那扇窄窄的窗户,时间仿佛倒流回了很久以前,把老伯带回到了他和妻子在暴力中阴阳两隔的那个暗夜,那个因为他的软弱还有愚蠢而使他痛失挚爱的无月之夜。他所虔诚信奉的正义最终却只给了暴徒微不足道的惩戒,至少在他看来任何惩罚都不足以抵偿他心中的仇恨。他恨行凶的暴徒,恨软弱的自己,恨虚伪的正义……但他又实在没有胆量,没有胆量像自己面前的这个年轻人一样,无所畏忌地践踏过所谓的良心的藩篱,亲手让那些作恶的暴徒杀人抵命、血债血偿。“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哲学终究不是宪老伯的行事之道,他畏惧,他惶恐,他害怕以暴制暴、以恶惩恶后自己也会堕入那罪孽的深渊,再也难以求得救赎或超度!

“年轻人,你的内心中可曾产生过一丝一毫的负罪感吗?”宪老伯神情恍惚地望着聿,呓语般地嗫嚅道。

“老伯,我不很确定自己是否清楚您所指的究竟是什么。”谨言慎行总没有坏处,毕竟,聿的身后还有只既执拗又耐心的“寻血猎犬”仍在不肯放弃地嗅捕着他犯罪的蛛丝马迹。

“坐在你对面的不是警察,一个时日无多的老家伙是不值得你去费心提防的,我若想害你便不会出庭作伪证了。”宪老伯语气平静,开诚布公地对聿说道。

“我,从未违背过我的意志,也不曾犯下内心应受谴责的罪愆,为何要有负罪感呢!”聿给出他自己的回答,既坦诚,又隐晦。

“虽然全属败类,但毕竟是两条人命,真的能被视如草芥吗?”

“我依心中的准则行事,在我的法典里,天平从来没有倾斜过,杀生未必总是罪恶。”

两个人浸在午后的阳光中,谁也不再说话,空气安静的让人有些不适。宪老伯的意识早已沉入了自己的记忆世界中,他的心正在那旋涡激荡的记忆世界里挣扎,经历着由幸福、悲伤、愤恨、懊悔、自责,还有畏惧混合而成的湍流的冲刷……聿只是沉默地坐在宪老伯的对面,静静看着他,不去打扰他。

“谢谢你,小伙子……谢谢你。”宪老伯口齿含混地动了动干薄的嘴唇,从喉咙里挤出几个沙哑的短语。他似乎在对聿说话,但他的眼睛却没有看向他,依旧在凝滞地呆望着面前的空气。

“什么?您,您说什么?”

“小伙子,谢谢你,谢谢你让我看到了另一种可能,一种我终究不敢触碰的可能;谢谢你让我不再否定自己的选择,纵使是给我带来痛苦的选择;谢谢你让我认清了自己,认清了一个虽不勇敢,但尚属良善且无愧于心的自己。”

在宪老伯这一连串儿没头没尾的胡话中,聿似乎摸到了些头绪。

“人性就像枚硬币,最好还是让它安静地待在‘储钱罐’里。或许,这种说教的话没有任何新意,但我还是想说。不要随意地去投掷那枚硬币,甚至连想都不要想!因为没人知道这枚硬币落地后究竟会掷出哪一面,更没人知道当掷出了你不想要的那一面时要付出的代价到底会是些什么……”

若是在旁人看来,这老头儿一定是疯了!

“年轻人,生活是场需要认真对待的游戏。虚拟的游戏可以存档,可以重来,但现实的选择一旦做出就再也无法更改。人肢体上做出的每一个行为,还有头脑里闪过的每一缕思想,它们都是真实存在的,是有力量的,会在那个人的生命里留下永远抹不掉的痕迹和影响。我愿意帮你,因为你心中尚有良善。我又后悔帮你,因为你恣意放纵恶念。纯善的外表下为何总是藏着凶残的灵魂呦!你聪明勇敢,拥有璞玉般的品质,但却不懂得呵护和珍惜。你肆意地豢养放任那股潜藏在每个人灵魂深处的邪恶,贪婪地攫取内心中那头嗜血的暴虐猛兽带给你的力量,狂热地坚信自己的准则凌驾于一切,却蔑视任何虔诚善良的约束,殊不知残暴不等于勇敢。孩子,你那‘傲慢的自我’迟早会毁了你的,人可以没有信仰,但不能无所畏惧啊!”

“老伯,您相信在这世界上真的存在神明或者魔鬼、天堂或者地狱吗?”

“我不知道,我已经说过一次谎了,诚实不允许我再去信誓旦旦地宣扬那些我从未见过的事物……但我信奉良心和因果,我坚信,人总有一天要面对自己对自己的审判,总有一天。”

“无暇的良善属于神明,纯粹的邪恶忠于魔鬼,我们是人,介于神明和魔鬼之间的存在,所以善与恶中间的道路才是该落下脚印的地方。我,昂着头走在路中间,心中没有畏惧,不必投靠任何一方!如果有天堂,那大概是个令人向往的地方,如果有地狱,或许那里的刑罚比传说中的还要残酷。倘若人生前的所思所行皆以避免死后堕入地狱受苦为动机,那人活的可真可怜,和一头因惧怕鞭挞而勤奋工作的牲畜又有什么区别。人若不能自我主宰,若不能按自我的意志存在,这难道不是一种悲哀吗?”

“当你真的得到绝对的自由时,你便也从此迷失了方向。”

“我自己的方向在我自己心中。”

“唉……小伙子,信念也许不能用好坏或者对错来衡量,至少我始终相信每个人都有选择他自己信念的自由。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好自为之,但愿你真的拥有驾驭心中善恶的力量,而不要沦为中间道路上那镣铐束身的踉跄囚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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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幽默无疑是长寿最好的朋友。”

“活的久有时候未必不是诅咒。”宪老伯并着左手的食指和中指,稳稳地推了一盅茶到聿的面前,他是个左撇子。

门口的垫子上孤零零地趴着双男士皮鞋,鞋跟被趿拉的已经有些变形,鞋面好像也很久没有打过鞋油了。衣帽橱楣上的一排黄铜挂钩空荡荡的,只挂着一柄黑色雨伞还有一件栗色厚料羊绒格子外套,就是宪老伯上次出庭时穿过的那件。客厅靠厨房一侧的木桌旁虽然摆放了两把椅子,但从地板上经年累月形成的拖痕可以看出,其中只有一把椅子是经常使用的……这一切俨然就是一副鳏夫独身生活的典型景象。

聿用余光瞥了眼宪老伯无名指上戴的金质戒指,和照片里的那枚一模一样。他的妻子呢?聿对面前的这个老头越发好奇。

“咳,”宪老伯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浓得有些发苦的红茶,润了润干哑的喉咙。“你来这里,肯定不是为了陪一个行将就木的糟老头子看报喝茶、消磨所剩无多的时光的吧……”宪老伯打破了沉默的氛围。

井字巷属于旧城区中的老街区,在上个世纪经济极度不景气的时候,这些蜂窝似的红砖小楼还曾一度沦为过贫民窟和红灯区。附近的房屋狭窄拥挤,小巷昏暗曲折,治安状况也实在不敢恭维——关于这一点,聿领教过。老巷子的居住环境早已无法迎合年轻人的生活品位和习惯了,渐渐地,这里成了被遗忘的街区。每有一位老人过世,井字巷便从此少了一门住户。

“叮咚,叮咚,叮咚……”聿按响了左手边的门铃。

隔了好长一会儿,门敞开一条缝,从罅隙里探出了半张脸和一只谨慎的眼睛。看到门外的聿,那只眼睛顿了一下,随即,里面的人便要合上那扇木门。聿赶忙伸出右脚,卡住了门角。

靠左边的相片瞧着年代久远,已经褪色许多。相片里,一男一女身着黑缎长袍,头戴流苏方帽,并肩站在一座灰白色建筑物的前面,喜悦的神情难以言表。聿认得那栋五层建筑,那是千源大学的图书馆;聿也认得那相片中的男人,那就是坐在他对面的宪老伯,准确的说,应该是年轻时的宪老伯。靠右边的照片颜色更为鲜艳些,依旧是这一男一女,只不过两人身上的学士服已经换成了充满南欧风情的海魂衫。画面中的背景好像是地中海北岸某处风景旖旎的度假胜地,聿一时想不起来了。岁月在他们两个人的身上留下了缕缕痕迹,相片中的宪老伯有些发福,他妻子的眼角也爬上了不少鱼尾纹。

环顾四周,这小屋里似乎并没有第二个人生活的痕迹。

“你来做什么?”宪老伯关上厅门,站在聿的身后盯着他,就像只花斑老猫一样,语气里似乎透着些不太好客的味道。

“您当然知道我为何而来,而且,您也确信我一定会来,没错吧。”聿转回身笑了笑。

“我都已经来了,您不让我进门坐坐吗?”聿微笑着,对里面的人说道。

“似乎没有这个必要。”那半张脸依旧毫无表情,仿佛门里站的是一尊木头刻的雕像——出自某位技艺并不精湛的工匠之手,且懒惰的匠人也并未在面部神情的雕琢上花费多少功夫。

“嘎吱”一声木门被缓缓推开,一股霉味儿迎面而来。聿适应了一下里面昏暗的光线,迈步走上楼梯,每走出一步脚下都会传来一声“嘎吱”的响动。铺在红砖楼梯上的木板几乎没有一块是平整的,若不是已被磨损的不成样子,便是不服管教的卷曲翘起。

站在二楼的楼梯间,聿看了看左右两扇门。右手边那扇门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看来是许久没有人住了。

“如果今天不适宜拜访,那我就改日再登门叨扰,明天、后天、大后天……或者直至时机合适为止。”聿的嘴角依旧挂着笑容。

门缝里的人迟疑了几秒,最终还是打开了门。

屋里空间不大,随意堆放的杂物让屋内显得有些凌乱,但也因此多出几分生活的气息。正进门是一间局促的客厅,仅有的一扇南窗让屋内的光线勉强还算充足,和昏暗发霉的楼梯间以及阴暗潮湿的小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判若两个世界。靠窗的茶几上展着张朝闻新报,上面压着一副金属框老花镜,旁边泡着壶正在吐冒热气的茶,飘出的茶香溢满了小屋。客厅的东南角是一间逼仄的卧室,房间的门敞着。卧房里同样有一扇南窗,狭窄的窗口正对那条小巷的内侧。宪老伯应该就是透过那扇窗户目睹了那晚小巷里所发生的一切。

39

巷口朝北,终日难见阳光。阴湿的小巷地面上还残留着些没有被彻底清理干净的、已经腐烂的黑红色,仔细嗅一嗅,隐约还能在湿冷的空气中闻到一缕腥臭的味道。

从靠近巷口右侧的岔口拐进去便进入了另一条小巷,在距离拐角不远处能看到一扇泛着绿锈的铜皮包边的狭窄旧木门。“井字巷56号”,从镇务厅查到的地址就是这个。门左侧的四格中只插着一张住户名卡,第二格纸卡上的蓝色墨水字迹很刚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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