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暗域中的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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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床旁,姝医生正在和聿的父母沟通着聿的病情。如果忽略掉他们谈话的内容,单纯从形式上看,这次对话还是能够称得上为一次差强人意的病情反馈的。

尴尬和惭愧似乎在折磨着姝医生,她的语气中多了些极不明显但又真切存在的狼狈和可怜,轻施粉黛的面容上浮现出几缕挥之不去的愁云,原本自信迷人的气质也不可避免地打了个大大的折扣,染上一些黯淡的挫败感。

对于姝医生来讲,向陌先生夫妇俩交待聿的病情以及诊疗情况的这几分钟肯定是一个十分难熬的过程,但她又不得不去面对。姝医生厌恶透了那些从她自己口中说出来的、毫无意义的废话,更厌恶这个说着废话的、难脱无能和敷衍之嫌的自己,但她却又别无选择,只能一遍一遍地继续重复着那些味同嚼蜡的废话。

所有人都在尽量往乐观的方面设想,毕竟聿目前只是昏迷而已。他的病情,如果这能称之为一种病的话,暂时还算稳定,没有表现出会进一步恶化的征兆。现在,没有坏消息就已经是莫大的好消息了。

几下敲门声打断了三个人之间没有任何实质意义的谈话,也暂时帮姝医生解脱了出来。

“请进!”陌先生冲着房门外嚷道,语气中透着些抑制不住的烦躁。

离开病房时,姝医生和前来探病的两个人在进门处擦肩而过。勋隐约觉得姝医生似乎有几分熟悉,但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什么。

“叔叔阿姨好,聿的情况好些了吗?”翎径直走到病床前。

“陌叔、梅姨你们憔悴了不少,看来这些天一定没有休息好,千万要保重身体呀!如果有什么我们能够帮上忙的,请您一定不要客气,尽管吩咐就是啦!”勋紧接着说道。

“噢,是勋和翎啊,好久没有见到你们俩了。”说着话,陌先生拍了拍勋那宽阔结实的肩膀,脸上勉强挤出几分笑容。他似乎是对自己刚才不太友好的吼声感到了些歉意,语调和蔼了很多,赶紧招呼勋和翎两个人坐下。

“报社的工作都很忙,你们还抽时间来探望聿,真是有心了,谢谢你们!”聿的母亲整理好自己的情绪,接过翎带来的紫红色香石竹花束。“唉……”梅姨长叹一口气,“我们倒没什么,只是聿的情况实在让人担忧,已经快十天了,他就始终这么毫无缘由地昏迷不醒,治疗也全无头绪……”

“您二老不要太着急,所谓吉人自有天相,您放心,聿肯定会好起来的!”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多安慰安慰聿的父母了。

“聿,我是翎,两个月不见你又瘦了……我和勋来看你了。我知道你一定能听到,听我说,这点小麻烦对于你而言算不得什么,你快点好起来吧,我和勋还等着你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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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无尽的黑暗和沉默的死寂中,时间仿佛凝滞住了一般。无边无际的虚无里,聿——或者聿的自我意识——成了这片时空中唯一的存在。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在这里游荡了多久,更不知道还要继续游荡多久,已经流逝过去的时间十分漫长,还未到来的时间恐怕将会更加漫长!

他记忆中的最后一幕是自己在坠落,在不停的坠落,直到彻底失去了知觉。聿记得,大地瓦解了,河水瓦解了,空气瓦解了,甚至连光也瓦解了……所有的一切都瓦解了,死亡了,消于无形了,最后只剩下了他现在栖居其中的纯粹的空间以及永恒的时间。

聿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在哪里,他听不到自己的呼吸,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更触摸不到自己的身体……他能感知,能思考,但不能称之为活着——就像是只游魂一般。他唯一确信的是,他还存在,无论是以什么样的形式存在着。原来,死亡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其实是伴随死亡而来的消于无形,那种永永远远的、彻彻底底的消于无形,就如同从来都不曾存在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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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好久不见,最近一切都好吗?”翎给了碧一个热情的拥抱,招呼她坐下。一头简练的短发配着身上略显中性的着装,这倒是让翎显得多出几分帅气。

“是呀,时间过得好快啊,上次相聚大概还是毕业晚会的时候吧。我一切都好,你呢?最近在忙些什么?”碧呷了一口红茶,整理了一下裙摆,交叉并拢着双腿向后靠了靠身子,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

“最近一直在忙着工作调动的事情,总这样和勋两地相隔也不是长久之计……”翎下意识的转了转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

“你们两个已经订婚了?”翎无意的小动作没能逃过碧的眼睛,“婚期定下来了吗?”

“具体日期还没确定,初步定在明年年中……勋本来打算入秋后举办婚礼,但双方家长觉得时间有些仓促,担心婚礼办的不够体面。唉……老一辈人总是很在意这些。”翎无奈地摇了摇头,端起咖啡抿了一口。虽然嘴上说不着急,实际她心里早就有些迫不及待了,毕竟她和勋已经相恋五年了。“另外我又不喜欢冬天,所以就推迟到了明年春末夏初。”说着,她脸上泛起些许红晕,也许是想到了她和勋的蜜月计划。

“恭喜你们啊,终于修成正果了!”

“谢谢!婚礼时你一定要来做我的伴娘,好不好?”

“当然好呀,看到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真心替你感到高兴!”

“是啊,我和勋是终成眷属了,可惜不是所有的有情人都能如愿以偿……”翎一半玩笑一半暗示性地冲着碧说道。

碧没有回应翎的话,也不去直视对方的目光。她只是若无其事地看向窗外,微微斜侧着头,抬起纤细的手指捋了捋耳边散开的长发,那从不施妆但却始终精致的面容上泛起些礼貌性的笑容,算是对翎的回应吧,随后低下头继续喝着杯子里的红茶。

“好啦好啦,不说我了。你呢?你怎么样?打算什么时候结束单身的生活呀?”翎不愿轻易放弃,见碧不作回应,她只好自己把话题继续下去。

“不知道,我喜欢自己现在的状态。没有任何束缚,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不会被外界的人或者事打扰到内心的宁静,能够一直坚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觉得一个人生活挺好的,没有想过要去改变些什么。”碧低眉看着手里的杯子,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唉……”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现在你过得是挺好,但是他的生活却糟糕的很啊!”说罢,翎又端起咖啡,抿了一口,同时用余光瞄着碧的反映。

“所有的烦恼都是因为执着,人要是能学会忘记就好了……”碧面无表情地回道,语气中没什么感情,倒有些许凉意。

“只恐怕,”翎微微扬了扬语调,又顿了顿,大概是想要引起碧的注意。“只恐怕他这次是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按你的要求去忘记些什么了!”翎故意学着碧刚才的冷漠语调,一字一顿地吐出这句话,脸上毫不掩饰地显出了几分不悦的神色。话罢,翎抬起手扶了扶自己那小巧鼻子上的方框眼镜,随后便侧过头去缄默不语,自顾自地喝着咖啡看着窗外。

“是他让你来的吗?为什么又要扰乱我内心的平静呢?”几秒钟后,碧打破了沉默,弯弯的黛眉中透着几分愠恶。

“知道我和勋为什么在千源市逗留吗?”翎依旧看着窗外,冷冷地说道,“我们在等着参加他的葬礼,作为朋友,送他最后一程!”

“他……他怎么了?”碧疑惑地看向翎,她的声音有些颤抖,眉宇间闪过一丝惊愕,似乎对翎刚才的话感到难以置信。

“半个月前聿突然无缘无故地陷入昏迷,至今仍诊断无果,也始终没有有效的治疗手段。”翎回过头来直视着碧的眼睛。“几天前他的病情迅速恶化,体重急剧下降,肌体功能迅速衰竭,当我和勋再去探病时,死神已经握住了他的手……”翎收回自己的目光,给了碧一点喘息的空间。“他昏迷前最后一次的日记里还隐含对你的眷恋……当然,更多的是怨恨,这我不想瞒你。”碧依旧只是呆呆地看着面前的空气,似乎并没有多少触动。“医生说就在这两三天了,去陪陪他吧。无论你多么得不在乎他,毕竟他曾经对你用情至深,至死依旧。不要让自己的余生活在内疚和不安之中,你还有机会通过时间去忘掉他,但他已经没有可能再回想起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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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的心脏衰竭让屏幕上的心电图失去了原本规则的律动,紊乱的荧光线条看起来好像是死神在等待生命凋亡时因无聊而随意撩拨着的琴弦。聿形如枯槁的身体开始出现剧烈的颤抖,仿佛是在竭力挣脱那双攫住他的死亡之手……医生们围站在病床四周,努力做着最后的徒劳无功的尝试。

重症病房外,聿的母亲早已心力交瘁,连悲伤恸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木然地望着病房的门,任凭每一缕知觉在绝望中颤抖,任凭泪水从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淌出,流过面如死灰的脸颊。

聿的父亲试图给妻子些安慰,但他自己同样心乱如麻,他不愿相信,这最后的一刻终究还是来了。他没有流泪,不是因为不够伤心,他只是不想让泪水过早地坐实这场悲剧,他还幻想着最后半缕渺茫的希望,还祈盼着奇迹能在诀别之前出现。陌先生是无神论者,但他无刻不在祷告,如果聿能逢凶化吉,他愿意把自己的信仰交给佛祖、交给耶稣、交给穆罕默德……无论是哪尊神祗,只要祂能驱赶走徘徊在他儿子病床前的死神!

短短半个月间,聿的父母仿佛衰老了二十几岁,生命的时钟在他们身上飞快而又无情地旋进着。银灰色的头发爬满了他们两人的鬓角,如同无数条寄生吸血虫一般,贪婪地吸食着他们的生命精华。生命力量流逝后,干涸的皮肤皴裂出千百条皱纹,割裂了原本充满自信和光彩的面容。绝望终于压弯压垮了他们那曾经坚挺的脊梁,悲痛以及憔悴早已占据了那不堪重负的心,他们实在是承受不起这样的疲惫折磨和残酷打击了。

那条蓝绿色的曲线终于停止了跳动,聿死了!

心电仪发出的持久的嘀声蜂鸣宛如是死神奏曲终了的余音,一曲弹罢只留下一根平静和谐的直线,是啊,平静而永恒,和谐而凄凉。

看着屏幕上那条毫无生气的直线,姝医生感觉好像有人在她的胸口重重地捶了一拳,让她感到一阵恶心和眩晕,一股从未有过的失望和内疚袭击笼罩着她。作为一名医生,死亡对她来讲并不是什么难以面对的事,她不能忍受的是对抗死神时的那种完全不知所措的无力感。直至聿死亡,姝医生以及所有的人依旧不知道发生这一切的原因,他的病症还有病因始终都是一个谜。看着聿一天天地走近死亡,姝医生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所有的尝试都没有结果,她根本帮不到他,这让她的心中充满了负罪感。

“病人经抢救无效死亡,死亡时间为7月13日……”姝医生木然地说道,随后放下手中的除颤器,拖着沉重的步子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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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仿佛涌进了流光,空旷里似乎燃起了温度,不,这光还有热都不属于这个虚无的时空,它们来自于另一个遥远的世界,透过那里的某个存在而在这里被感知。

“你是谁?”

(我,是我……你呢?你又是谁?)

“是啊,我是谁?他们说我叫聿……”

(他们说?他们是谁?)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是谁?”

(我已经告诉你了:我,是我。)

“这不是一个能够令人满意的答案!”

(是的,这的确不是个能令人满意的答案,但我现在还没有更好的答案……聿……多么熟悉的一个名字啊!)

“是啊,多么熟悉,他们说这是我的名字。”

(他们?)

“我的父母、朋友,还有医生……”

(看来你遇到了些麻烦,关于记忆的麻烦。)

“呃,是的。我感觉自己像是一个没有过往和记忆的人,好像从来都没有存在过……看来你似乎也遇到了类似的麻烦。”

(我沉睡了太长时间,至少我认为那很漫长,有许多记忆变得模糊了。)

“感同身受,我也睡了很久,的确是很久,很久很久!”

(你终究是醒了,况且,在一个拥有光和热的世界里,即使沉睡得稍微久些,我想那也不是什么痛苦的事。)

“你在哪里?”

(我不知道,但肯定是很遥远的地方。)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一个由黑暗、死寂、空旷、虚无、冰冷组成的世界……当然,还有我,这黑寂中唯一的存在。)

“暗域里一只孤独的游魂?”

(不准确,我不曾感到孤独……因为孤独从未离我而去。)

“你是谁?”

(聿……多么熟悉的一个名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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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聿自己可能也没有答案,反正一切就这么发生了。父母、医生,还有朋友都试图去帮助聿脱离他所囿入的困境,但无奈的是,他们连问题到底出在了哪里都还没有搞清楚。

近乎一无所知的茫然和完全束手无策的无力感几乎快要把聿的父母逼疯了,无论是清醒时还是梦境中,每一分钟里,烦躁、焦虑以及痛苦都在折磨着他们。除了泪水,聿的母亲不知道还有什么能够排解她的忧愁。为了给予妻子一些空洞但又必要的信心,陌先生必须强迫自己坚强起来,在困境面前给自己披上一层貌似坚硬的铠甲,扮演好他那作为丈夫还有父亲的角色。

现在,医生们唯一能够搞清楚的一件事就是:他们对聿的诡异昏迷一无所知,是的,全然的一无所知!

一次又一次的诊断检查始终找不出任何的生理病变,除了那似乎完全无害的昏迷症状外,聿的各项肌体功能全部正常,他的身体状况甚至比给他治疗的医生们的还要健康。在他身上,几乎所有可能会导致昏迷的诱因都被逐一排除掉了,这着实让医生们感到莫名其妙又无从下手。

聿好像很乐衷于看到他的父母以及医生们像热锅蚂蚁一样急得团团转的可笑窘态,他就一直这么固执地“不愿醒来”。与其说他是在昏迷,倒不如说他更像是在沉睡,只是睡得太过深沉,一不小心迷失在了梦中。有时候,人们很难不去怀疑,他是不是在和所有人开一个并不好笑的玩笑。

姓名:聿

性别:男

年龄:26

是啊,作为医生,她总不能什么都不说吧,总不能对病人的家属说“见他的鬼去吧,不要烦我,我怎么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如果非要谈一谈目前的诊治情况的话,想来也只有用“一筹莫展”这个词来形容最为贴切恰当。入院一周以来,聿的古怪病症彻底击垮了所有最优秀的神经内科医生的骄傲,他们当中从没有任何人见过这样的病例,自然就更谈不上对症治疗。

护理级别:2级

饮食种类:流食

入院日期:6月26日

诊断:轻度昏迷

今天的天气不是很热,病房里只拉了纱帘,医生说适量晒晒太阳或许会对他的病情有好处。

床头左侧的牌子上登记着病人信息。

过敏史:无

科别:神经内科

主管医生:姝

10

阳光穿过宽大的玻璃窗照进房间里,透过纱帘后变得驯服了许多,不再显得那么炽烈,温柔地洒在病人身上。

他好像睡着了一样,安静平和地躺在病床上,脸上看不出任何痛苦或不适的表情,完全不像一个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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