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死神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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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在身上,有一点凉意,但没有丝毫的不适,反倒让人清醒了不少。聿上身穿着一件宽松的卡其色七分袖亚麻衬衫,下面搭配了条同样材质、款式和颜色的长裤,脚上是一双轻便透气的靛蓝色帆布鞋,手里面握着把二十四骨的全黑长柄伞,右肩上斜挎着一个黑色双肩电脑背包,里面装了台笔记本电脑、两本小说,另外还有两三件换洗的衣服。

抬起手看了眼时间,他稍稍地加快了些脚步。

表,可能是唯一的聿肯佩戴的饰品。看时间,大概是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习惯性动作。人的行为中越下意识的小动作越能暴露出潜意识里的自己。年月日时分秒,具体的时间坐标从不是表盘上的主角,聿的知觉只聚焦在秒针旋进时的那一瞬间,他用感官去度量每一秒钟摆过的角度、震动的力道、嘀嗒的声响……这是聿让自我处于当下的一种方式,也是一种妥协,既然时间注定要流走,至少他要感受到它的流逝消失,只有这样那些时间才属于过他。或许,这种行为的背后还隐藏着对于衰老的厌恶,尽管衰老这个词距离他确实还很遥远。

只可惜这纯净的自然之音里混进了些极不和谐的引擎轰鸣和令人厌恶的人声嘈杂。

前排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正在不识趣地扯着他那副阉鸭般的破锣嗓子,喋喋不休地冲着电话吼着某种聿听不懂的土话。油光可鉴的脸上鼓着一对肿眼泡儿,让人忍不住产生一股伸手去掐爆他眼珠子的冲动;瘪塌塌的鼻梁下,硕大的蒜头鼻配着双外翻唇,活脱脱就是个马戏团里溜出来的小丑。哦,天啊,这个人简直是造物的残次品,只瞥上一眼都会让人作呕。瞧着他那张面目可憎的丑脸,忍着他那尖细嗓子里发出的噪音,有一刻聿真想冲过去拧断这个杂碎的脖子,揪着他的衣领把他丢出窗外碾成肉馅!

在路灯和车灯灯光的驱逐下,车厢外的黑暗始终和车子保持着几米的距离,但也仅有几米而已。过了约莫半个小时,公交车终于驶出了中心城区。行驶在通往石贤镇的林间公路上,车子颤抖得更加厉害了,车速明显提了上来,快得让人有些不安。

突然一个急刹车,伴随着一束迎面而来的刺眼强光,公交车几乎未经躲闪便径直撞停在了迎面开来的失控卡车上。

至少百里每时的相对速度所带来的冲击瞬间贯穿整个车厢。在雨水面前好像钢铁要塞般坚不可摧的车厢,面对重型卡车那强大骇人的冲撞就如同不堪一击的铁皮罐头。整个公交车头完全撞瘪凹陷了进来,与对面的重卡嵌成一体。

意识尚未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些什么,身体便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给掀了起来。电光火石间,聿重重地撞在了正前方的金属栏杆上。巨大的冲击力在透过胸前的背包还有手臂后几乎没有被削减分毫,只不过是分散的更均匀罢了,那撞击的感觉就像是有人在他的胸口用尽全力地抡了一铁锤。

脸上痛苦扭曲的表情回应着身体上蔓延开来的剧烈疼痛,聿感到胸腔中涌起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差点逼得他把挤成一团的内脏给咳吐出来!前面的“口”形栏杆在受到撞击后又将聿反弹了回去,他的背部重新狠狠地跌回到了座椅上。

剧痛和惊骇冲击着每一根神经,思考能力已经完全丧失,甚至连恐惧一时之间都感觉不到了,聿的脑袋里此时只剩下眩晕、混乱,还有空白。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也许很短暂但感觉却很漫长,意识终于逐渐飘回到了身体里。虽然身上并没有严重的伤势,不过聿还是被撞得七荤八素。四肢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从天灵盖一直到脚底板,一股冰凉麻木的无力感占据了全身。

聿知道,自己其实应该感到庆幸,刚才若是没有背包和手臂充当防护,这一下子他至少是要断掉几根肋骨的。在撞击的那一瞬间,前面的栏杆或多或少起到些安全带的作用,将他给拦了下来,而没有像某些乘客那样被甩飞出去。

就在车祸发生的一刹那,车厢后部首排的一个女乘客像只软绵绵的布偶似得被掀飞了出去,径直摔在聿脚下前排的台阶上,当即摔断了脖子,连一声哀嚎都没来得及发出来就一命呜呼了!

现在,她的身体正扭曲着躺在聿右脚边的地板上,脸侧着朝向他的方向。

聿清晰地记得,那女人跌落的瞬间,他听到了,或者说他感觉到了从地板上传来的清脆而又恐怖的骨骼断裂声。在车祸发生的那几秒内,周围的一切都被淹没在了撞击的巨响和其带来的惊骇之中,但那年轻女人摔断脖子的声响和景象却冲破了这些强大的干扰,钻进并刻在了聿的脑子里!

背部的衬衫已经被冷汗浸湿,面对这近在咫尺的死亡场景,聿心中深感庆幸,当然,更多的应该还是后怕。他真庆幸自己今天没有选择后排的座位,不然,现在躺在地上一命呜呼的恐怕就应该是他喽!

许多乘客都在突如其来的猛烈冲击和猝不及防的失控跌撞中受了伤。

刚才那个喋喋不休的男人此时正趴在车厢前面的地板上,捂着自己满是鲜血的鼻子,好像杀猪一样地闷声哀嚎着。

两车的司机在车辆撞停的同时便已和残破的车头镶嵌在了一起,鲜血迅速从尚未被完全撞碎的尸体中涌了出来。黏稠的血腥味儿混合着浓重的湿气,一起被清凉的风吹进每个活人的肺叶,那种感觉就如同豪饮一杯由血液代替番茄汁调成的血腥玛丽时,被呛了一口!

伴随车子撞停时的剧烈震荡和骇人巨响,车厢内充斥着女人惊恐的尖叫,男人愤怒的咒骂,伤员痛苦的哀嚎,以及死尸悲惨的沉默。

公交撞停后,随之而来的是从车厢后部传来的连续撞击,每一次撞击都会在车厢内激起一波尖叫咒骂的高潮与之呼应。经过大概三、四次连续渐弱的撞击后,连环追尾终于停了下来。

车厢内的照明也出现了问题,车灯闪烁了几下后便再也亮不起来了,看来车尾的电力系统在连续的撞击下已经受到了重创。除了车厢顶部两侧的辅助照明灯光和外面路灯投射进来的光线外,车内已经没有了多余的光亮。

车厢后部开始传来呛人的烟味,前门在刚才的撞击中已经被卡死,惊魂未定的乘客们叫喊推搡着拼命挤向狭窄的后门。昏暗狭小的空间里很快又发生了踩踏事故,被挤伤踩伤的人可能并不比摔伤的少。

活人、伤者、死尸,还有影子全部拥挤在一起,那场景就好像一大群似人又非人的生物在尖叫和咒骂的伴奏中跳着诡异的邪灵崇拜舞蹈。

“大家不要慌,不要慌!别发生踩踏,救人,救人……”一个中年女人用带着难以压制的惊惧的颤音对着慌乱的人群安抚道,只可惜她那孱弱沙哑的嗓音立即被淹没在了丧失理智的哀嚎和尖叫中。

“他妈的,别挤了!都他妈的往后退!让我先开门!”一个身材壮实的男人一边用尽全身的力气拽着紧闭的后门一边对身后推搡他的人怒吼道。

“应急开关,应……应急开关!车门上面红色的那个,掀开那个盖子,就在那里面。”被挤在旁边一个年轻人提醒道。

“他妈的,你不早点说!”壮汉一把推开年轻人,在对方弱不禁风的身板上发泄着他打不开门的恼怒和暴露自己无知的羞愤。“别他妈的都只看着啊,快点给我照个亮!”壮汉气急败坏地对后面的人群怒吼道。

几束手机的灯光照亮了应急开关盖。

就在壮汉咒骂和开门的同时,有个学生模样的人已经用应急锤敲碎了车厢中部一块相对较低的窗户玻璃钻了出去。旁边的人见状也立刻效仿。很快,两侧的多数玻璃就都被敲碎或打开了。大部分伤势较轻的乘客没等壮汉打开车门就急着从车窗口跌滚了出去。慌乱的人群早已丧失了理智。

“呸,真他妈的,都是帮混蛋!”壮汉总算是弄开了车门,甩下一句咒骂,随后也慌里慌张地从后门离开了车厢。

剩余的几位乘客紧随壮汉之后,搀扶着个别伤势较重的同伴,也纷纷从后门鱼贯而出。

“小伙子,你帮不到她的,还是留给警察吧……”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对聿说道,随后急忙跑下车去,显然他一秒都不愿在这里多待。

聿试图缩回自己伸向那女人的手,但刚才的撞击让右手有些不听使唤。他蹲在那具尸体的旁边,在昏暗的车厢中摸着那女人的颈部。剧烈的震荡和未消的惊惧让手部感觉有些麻木,但他还是清晰地摸到了摔断的颈椎。颈动脉早就没有了跳动,死了,确实死了!聿不认识这女人,他也知道摔成这样不可能还活着,但冥冥中似乎有一股力量驱使着他去靠近这具尸体。

暗黄色的路灯光线混合着车厢内淡蓝色的辅助灯光,一起投射在那女人的脸上,呈现出一幅难以名状的画面。乍看起来她宛如是蜡像馆里的一尊做工精细的艺术品。顺着断裂的颈椎,聿的手慢慢滑到那女人的脸上,感受着这个几分钟前还鲜活的生命。他本想帮她合上死不瞑目的双眼,但犹豫了一下,随即又把手缩了回来——也许睁着眼睛她才更像是一具刚刚失去生命的尸体,而非一尊从不曾拥有过生命的蜡像。

聿就这样凝视着这副死不瞑目的面容,甚至……甚至说是欣赏也不为过。

那女人,或者说女孩,看上去大概只有二十岁出头,马尾辫、瓜子脸、大大的杏仁眼。从她身上素雅文静的穿着打扮看,像是一名学生。那朝上的没有沾染血污的半边脸蛋儿还算标致,至少她活着的时候应该是很美的。看着她,有这么一瞬间,在聿眼前浮现的竟是碧的面容。现在,这可怜的女孩就这样歪躺在满是污泥的地上,纤细的身条儿像条死蛇一样的扭曲着,依然睁着的眼睛里早已没有了半分活人的痕迹,留在其中的只有临死时的惊恐和愤恨……

蹲在她身旁,聿并没有感到多少恐惧,虽然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一具尸体。除了对这可怜人儿的一丝转瞬即逝的怜悯外,聿心中感到更多的竟是股怪异的兴奋和满足,就好像小孩子得到一块牛奶糖时的那种感觉一样。

还有什么要比尸体更能代表死亡呢?

还有什么要比死亡更加接近黑暗呢?

对于黑暗,聿似乎有着一种不知所以的向往,黑暗中好像蕴藏着某些对于他极具诱惑的东西。透过脚下这具尚有余温的不幸尸体,聿终于触到了黑暗,也触到了那渴望匿入黑暗中以求攫取力量和获得释放的自我……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某个的念头中,他甚至觉得这具女尸或许是死神特地送给他的礼物!

在尸体旁停留几秒后,聿站起身来,最后一个走出了车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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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中不时划过几道闪电,淡淡的蓝色映在聿的脸上。那副景象,除了眼睛能证明他还是个活人外,他的脸看起来完全就像是一尊毫无生气的大理石雕像。

车窗外,雷声、风声,还有雨声全部交织在一起,宛如金色大厅里的交响乐一般,演奏出了一曲动人心魄的自然旋律。

聿整理了下衣服,把背包放在腿上,左手顺势搭在了车窗的窗沿上,侧过头去看着窗外。他很喜欢坐在公交上或者火车里走神儿。身体置身人群之中,意识却飘到现实以外,那是一种很不错的体验。聿还记得,自己在大学念书的时候,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找一个空闲的下午,不做任何出行计划,穿过市中心直奔火车站,凭着学生证免费乘坐市政地铁和普通火车,随意随性地穿梭在罗哲州的各个城市和小镇之间,一边欣赏那些古朴的建筑景观和旖旎的自然风光,一边漫无目的地出神遐想。

车厢内的灯光逐渐暗了下来,车窗外很快就黑得如同夜间。

公交车在暴雨中犹如一座移动的钢铁要塞,从容地承受着雨水虚张声势的进攻。雨刷努力地撩开前车窗玻璃上倾泻如注的雨帘,试图刷出一小片儿短暂的清晰视野。

从前忙碌的工作状态和紧张的日常节奏虽然让生活显得很充实,但却让心变得越来越空洞。聿对自己渐渐感到陌生,不知不觉中好像遗失了些什么。他觉得自己正在慢慢变成生活的奴隶,能留给自己的时间越来越少,在生活中疲于奔命,却总难获得内心的宁静。

这半年以来,聿避开外界的嘈杂与浮躁,不是躲进老宅里读书写作,就是走出小镇去独自旅行,在平静和孤独中复元那残缺的自我,寻找一种他认为配得上人的尊严的生活,而不是慢慢活成一只蝼蚁。

之前积攒的一些积蓄让聿在几年内不需为生计发愁,这段时间应该足够他去尝试以及寻找自己想要的生活了吧。有时候,甚至绝大多数时候,钱真的是个好东西——如果侥幸没有沦为它的奴才的话——因为钱能给人自由,至少是追求自由的自由!

在第一个站牌前等了大约半分钟,一辆空的b12路公交车从车站里缓缓驶了出来。站牌前只有五、六个人,车慢慢悠悠地停在站前。车门打开,投币后聿径直穿过前排,选择了车厢中部第一排最左边靠窗的单人座位坐下。

这个时间段在开出中心城区之前可能会有一些拥堵,出了千源市后便可畅通不少,傍晚天气不好,估计需要六十分钟左右的公交车程吧。

从父母家所在的街区出来后,聿向着中心火车站的方向走去,他要乘坐b12路公交返回石贤镇。石贤镇位于罗哲州的东南部,是一座典型的老城小镇,与之相毗邻的千源市则是罗哲州的中心城市以及州府所在,两地相距不远。

聿径直向前走着,乌黑的头发整齐地梳起,任凭风从各个方向吹来,始终都一丝不乱。他的脸上看不出明显的情绪,仅仅是一副平静冷峻的表情,或许还掺混着几缕阴雨天带来的不易被察觉的兴奋吧。而那眼神中透出的却只有冷漠,仿佛深冬寒夜一般暗冷的冷漠。

孤独就像柄尖嘴锤,聿把它握在手里,一点一点地敲碎了自己面对人群时的伪装,一片一片地揭下了那张龟裂的假脸,面具戴久了很容易让人忘记自己原来的模样。只有在独处中面对自己时,聿看到的才是他最为真实的自我,尽管这个自己有时候看起来可能并不是那么的光明。

玻璃上的面容似乎改变了许多,既变得越来越不像他,又变得越来越像他,透着股陌生的熟悉。

他厌恶人群,厌恶人群的聒噪,厌恶人群的愚蠢,厌恶人群的卑贱……在他看来,人群不比跳蚤或扁虱强多少,无非只是大了些的虫子罢了。那种厌恶仿佛源自诞生灵魂的精神世界的深渊,是那么根深蒂固地烙印在了他的潜意识中!

老房子位于旧城小镇——石贤镇——的边缘,远离喧嚣,依林傍水。聿从小就在这里生活,他是由祖父母一手带大的,所以对老宅和两位老人家都有着深厚的感情。两年前的秋天,祖父继祖母之后也驾鹤西去了,两位老人家过世后便由聿继承了这栋老房子。聿很喜欢石贤镇,住在这绿林环抱、河汊纵横、古朴宁静的小镇里总能让他得到那份难得的内心平静。

一周前的那一幕依然还能清晰地在聿的头脑中重现,每一个细节都不会被漏掉,每一缕感觉都能被回忆。

那天也像现在一样下着暴雨,只不过时间是傍晚而非清晨。

周日傍晚时分,从千源市的父母家里吃过晚饭后,聿准备动身返回石贤镇。虽然还没到太阳落山的时间,天却已经早早黑了下来。乌云渐渐聚拢越压越低,风也开始显得有些不安分。见天气不好,父母建议聿明天再走,但他还是坚持当天回去。聿喜欢下雨天儿,雨下得越大似乎就越合他意。

4

新年过后,聿从忙碌的生活中把自己解脱了出来。他辞去教职,从父母家搬到老房子里独自居住。以前,他通常只在休假时才能回到老宅小住几日,让自己享受这份难得的短暂宁静。

聿相信,独处永远是让疲惫的身心恢复力量的不二法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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