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门

少年上岸之后，抓起其中的一根铁链，用力摇晃。门环与大门撞击，发出古钟一般嘹亮厚重的声音。

扣门三次，门始开。

鲜花绿草的香气扑面而来。谁能想到，古久到仿佛时间停滞的大门背后，是那样一片祥和安乐的世界！眼前，一个群山环抱的小山谷徐徐展开，山谷正中，休憩着一个小小的村庄。村庄四周，点缀着几块绿油油的药田。这里，到处弥漫着田园牧歌式的静谧与和谐，阳光是暖的，微风是软的，地面是洁净的，世间纯粹的美好在此恣意生长，一切的邪恶和黑暗都离它远去。

这个叫有水的少年回头一看，马上就把少女认了出来。这个少女名叫俏儿，古怪精灵的性子，最是闲不住的人。“俏儿，他们都回去了，你还不回去，小心挨骂。”有水无奈地看着眼前兴致勃勃的俏儿，知道她接下去要问什么了。

“没关系的，他们不会发现的，我一会儿就回去。”俏儿笑嘻嘻道，“有水，这次你知道怎么下山去了吗？”

果然！有水心里大叫一声。这个俏儿，自从三年前她无意中知道山外还有另一个世界的时候，便总是想着怎样去瞧一瞧。但这可是严重违反规矩的。幸亏她是告诉了有水，要是她告诉了洞公，还不知道会发生怎样的事。

有水从来没有想过去探究一下送喜班子那群人所生活的世界。他觉得山谷就是世间最美好的地方，和谐融洽，四季长春，其他所有的地方也比不上这里。

有水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抱歉地说：“哎呀！俏儿，我又忘记问了！”

俏儿听了，气得直跺脚：“你这坏蛋！你肯定是又没去问，还骗我说忘了！三年了，你能不能换个理由？”说罢，转身就跑了。

俏儿被气跑了，有水乐得耳根清净。他知道俏儿的脾气，跟个小孩似的，想起哪出是哪出。等几天之后，她忘了下山这茬，自然就不会生气了。

所以，有水完全没把这件事放心上，继续乐乐呵呵地去睡觉了。但他不知道的是，他虽然从来没想过下山，但三天之后，他就不得不下山了。

差事到这就算完了。少年打了个哈欠，正准备回船上去睡会儿，一个男儿打扮的少女蹑手蹑脚跑过来。

“有水！先别走！”

少年哈哈一笑，说：“这能有什么问题？我已经检查过了。”

少女赞许地点点头，道：“好。那就赶紧把那东西抬去给洞公。他肯定已经等不及了。”

众少年应声，连忙七手八脚地把棺材从土里挖出来，然后呼拥着向村子里抬去。

乐器声由远而近，先是像风中的雪粒一样小而不可捉摸，接下来，慢慢地，慢慢地，小雪变成了大雪，大雪席卷成风暴。当所有的乐器声都清晰可闻时，一只五六米长的黑色木船刺穿水幕，从山洞里驶了出来。

送喜班子的人对着黑色木船深深地跪了下去，额头伏地。

木船嘎吱嘎吱靠了岸，一个脸庞清秀的少年郎从船上下来。他首先就围着棺材检视了一圈，没发现什么问题后，满意地点点头，对跪伏在地上的人说：“都起来吧！”

少年见到此景并不惊讶，显然已经是很熟悉了。他拿出一个哨子，使劲一吹，清脆尖利的哨音打破了山谷的安静。很快，一众少男少女从村子里出来，朝少年走来。

走在最前面的穿黄裙的少女是人群里领头的人。她一见少年，便问：“有问题么？”

山洞慢慢开阔，水流在这里沉寂。近了，近了，灯光越来越亮，船行越来越慢。终于，木船在嘎吱一声后停住不动。靠岸了。

近了之后，才能发现，这盏小小的油灯是被一个石雕的青色小人拿在手上的，小人背后，巍峨耸立着一扇看不见顶的青铜大门。门上左右各一个扣门的铜环，但因为位置太高，根本无法够到，所以铜环上各系了一根长长的铁链，一直垂到水里。

送喜班子的人从地上站起来，但依然不敢抬头直视这个少年。少年也没有在意。他挥挥手，示意赶紧把棺材抬上船。接脚们赶紧把棺材抬到木船甲板上。甲板上有一个巨大的凹槽，里面装满了泥土，大小刚刚好能把棺材埋进去。

棺材埋好之后，木船再度启航。送喜班子再次跪伏行送别礼。庞大的船体一头撞入山洞的黑暗。乐器声慢慢收敛，瀑布再次奔腾，遮住了后面的山洞。

弯弯绕绕穿过了不知几座大山，最后来到一处天然大悬瀑前。年龄最大的那个喜头从人群中出来，拿出一炷香点燃，对着悬瀑拜了三拜。说也奇怪，他刚一拜完，瀑布的水势就突然减小，透过如帘的水流，隐隐可以看到一口漆黑的大洞。

像是迎面向你走来了一场盛大的晚宴般，各种精美的管弦打击乐器同时开始演奏。太多的乐器声交织在一起，从空旷的山洞里向外层层叠叠地飘散，反而使人觉得杂乱无章。

送喜班子的所有人全都松了一口气。一年一次的祭祀终于结束了，一直到下一次祭祀到来之前，他们都不用再面对这诡异的瀑布与黑船。年龄最大的喜头带领大家往回走。他得赶快回到村里，向村长汇报情况，以免村民们担心。

装着棺材的黑色木船继续在漆黑的山洞里行驶。这艘木船无人驾驶，少年郎仅仅只负责和送喜班子接头。但奇怪的是，船却行驶地很稳，从来没有停止或触礁。

有了大概一刻钟之后，木船渐渐慢了，前方终于透出一丝光亮。那是一盏小小的油灯，将黑暗烫得蜷缩成一团。

山风劲吹，将送喜班子的唢呐声扯得稀碎。

两支祭祀的小队正艰难行走在山路上。领头一队，全是七八十岁的老翁，清一色穿着大红衣服，用布带蒙了眼，边走边咿咿呀呀吹着唢呐。后面一队，是几个穿着麻布素衣的健壮小伙儿，合抬着一副盖得严严实实的棺材。

这两支队伍便是乌乃村的送喜班子。前面那队叫做喜头，是洞公钦点的引路人。喜头不是谁都能当的，做喜头的，必须得是六十岁以上的瞎老汉。山中难行，草木丛生，遮天蔽日，云环雾绕，不辨方向，加之山路边皆树有刻着符文的青色石碑做法迷惑人眼，所以靠视觉走路的明眼人一辈子也找不到洞公所在，只能困死山中，只有靠直觉和听觉行走的瞎子才能感知到正确的路径。跟在喜头后面的那队，叫做接脚，专管抬棺、埋棺一事，这活儿要有点力气，所以只能是尚且年轻的男子来做。这些小伙子常年跟着喜头行走山中，久而久之便会生出一种认路的直觉，待他们年过五十，就不再进山，转而跟着唢呐师傅学习吹唢呐，到六十岁之际，若是身体仍旧康健，唢呐技艺亦已成熟，便要被毒瞎双眼，接替老一辈的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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