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传说

本以为老人会发怒，但出人意料的，老人出奇的平静，魔夜抬起头，看到老人把刚刚淬了火的长剑拿了出来，沁沁的水从剑身上流淌而下，经过淬火处理这把黑剑没有光泽透亮，相反透出一股污浊的黑，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气孔，里面沉淀着很多杂质。

“你知道，为什么数千年来，我们一直都需要去东极购置铁矿吗？”老人把新锻造的长剑放到桌上，脱下了已经被汗水浸透的汗衫扔到一旁，他的后背上是复杂的黑色图腾，布满了整个后背，魔夜每次见到这样浮世绘一般的图腾都会觉得为之震撼，他知道这不是玳沃斯人的文身方式，西极人的文身内容从来都没有这么复杂。

那是一副邪神坐人凳的浮世绘，全身被黑色萦绕的邪神盘膝坐在****女人身上，周围的火焰燃烧着杂草和树木，一派代表着毁灭和黑暗的景象，最令人觉得可怕的，是邪神那那张半露出来的脸，没有皮肉，尽是骸骨。

夜风涌动，火光忽明忽暗，魔夜不经意间看了老约克那张沧桑的脸，还有那头扎起长辫子的银色长发，以前他总会问老约克的头发留了多少年，但他从未真正回答过。

老约克喝着羊皮酒壶里的烈酒，看了他一眼，“来，喝一口尝尝。”说着把另一个装满了酒的皮壶扔了过去。

魔夜伸手接住，扒开塞子后，他闻到了一股强烈的酒味，从他的鼻子里辛辣的窜了进去，然后看了老约克一眼，对方冲他点了点头，他咽了口唾沫，魔夜从来没喝过烈酒，那张年轻且稚嫩的脸上生出一丝犹豫，随后他拿起皮壶，闭上眼睛像是下了什么决心那样灌了一大口，极度辛辣的气味冲进了他的鼻子和气管，他没想到这些其貌不扬的液体居然如此辛辣，就像喝下了一大团火球，呛得他咳个不停，小脸变得极度扭曲。

老约克看着魔夜这幅样子，粗糙的手掌拍着岩石地面放声大笑，“这是北方佬的羊奶酒，可不是贵族喝的五彩果酒！哼，那种甜得发腻的娘们儿酒，喝多了也会变的犹豫不决，像女人一样！无论东极还是西极，所有的贵族老爷都爱喝那种酒，呸！”

“真难喝，又辣又涩，还带着腥味。”魔夜擦了擦嘴，吐着舌头叫道。

“这才是男人该喝的酒。”老约克说着又灌了一口，“迟早有一天，你会离不开它的，等你杀了第一个人，喝酒就会成为你救赎灵魂的一种解脱方式。”

树影随风摇曳，魔夜坐在地上，又尝试着喝了一小口羊奶酒，他已经开始慢慢适应了这种酒的奇怪味道和辛辣了，“老约克，杀人……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在东极跟一个长老交过手，但他却故意输给了我，后来，一个跟我年纪一样大的少年又上来挑战，我从没见过那样的硬汉，明明不会使用魄法，仅凭着一手械造术和蛮力便跟我平分秋色……从前我只觉得在我这个年纪的人里，我算是所向无敌了，但那个少年让我改变了这个想法……”

“但最后你还是赢了。”老约克冷淡的看了魔夜一眼。

“但我没有杀死他，差一点就把他杀了，最后一位首席长老拦住了我。”魔夜点点头。

老约克叹了口气：“看来你还是有所顾虑啊……惺惺相惜？”

魔夜没有说话，但心里已经默许了老约克的这个猜想。从西极大陆回来之后，魔夜一直惦念着那个叫失心的少年，魔夜骄傲了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到有人不畏惧神之力，还奋勇反抗。

老约克忽然瞪着眼睛看向了魔夜，那双黑色的瞳孔被火光所照耀，泛着黑红色的光，“当你杀了人之后，一切就都变得不一样了，就像有把无形的利剑抵在你的脖子上，每当你杀一个人，利剑就靠近你的脖子一点点，杀人越多，利剑就越深入你的皮肤，最终割断你的血管，甚至有一天你会因此而死。”

这个老人慢慢坐了起来，望着当空皓月长叹一口气，心有余悸般的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但话虽如此，战争中杀人是不可不免的，世上每个王座下都积垫着累累白骨，有时人需要面临一个选择，或是成为手握刀剑掌控人性命的杀人者……或是死在刀剑之下的被杀者，而后者将变成千万白骨的其中之一，你要做的必须是前者。”

“你不会因为杀人而死，谁都可以随随便便的死掉，包括我，但你不可以。”老约克忽然变得语重心长。

年轻的少年眼中有些迷惘，他慢慢开口，“我害怕自己没有能力，我很迷茫，而且……我真的太年轻了。就像刚才说的，我甚至还不忍心去杀一个人，连杀一个人都做不到，这样的我，真的能担当夜魔王的大任吗？”

“你是血统高贵的夜魔王，是狼神坐下的护法之神，你的骨子里流淌着高贵的古代玳沃斯皇族的血，”老约克慢慢凑上前，“你跟普通的玳沃斯人不一样，他们都是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而你能决定世界王座的沉浮，你将是世界之主，你将成为……下一个统一玳渥斯人的至高君王，你明白吗？”

“下一个……至高君王？”魔夜瞪大了双眼，满脸的不可思议。

月出东山，蓝色的月光洒在山谷内，瀑布和水潭之上无一不透露着妖异的光晕，魔夜和老约克坐在落水潭边的高地石台上，生着一堆火，上面架着几只肥美的鱼正在烤着，还有放置在大片芭蕉叶上的红色浆果，烤鱼撒了盐和彼勒果香料粉末儿，鲜美的香味在空中弥漫，魔夜看着对面半躺在地上的老约克。

约克他真的老了，从前老约克的这个“老”只是尊称，但现在他真的已经老了，就在魔夜尚未出生之前，约克就已经为彼勒部族效力三十年了，小时候他经常听父亲讲老约克的传奇往事，父亲告诉他，这是个勇敢无畏又精于谋略的男人，虽然他不是彼勒人，也非西极人，但他为彼勒部族所做出的贡献足以让他受到每个玳沃斯人的尊敬。现在老约克是彼勒部族的摄政王，这将一直持续到魔夜有能力去管理一个部族，魔夜的父亲在生前称呼他为“老师”，但魔夜还是习惯称呼他为“老约克”。

“没错，但准确的说，西极的金属矿都在上古时代被开采一空了，所以玳沃斯人才会变得如此‘贫穷’，剩下的矿石只能锻造出这样的海绵铁，”老人用毛巾擦了擦脸上和身上的汗，“没有好的铁矿，就造不出好的铁，没有好的铁，就没有可以使用的战争武器，没有战争武器来武装自己的种族必将灭亡。”

“嗯……这个道理我明白。”魔夜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现在的玳沃斯人，就像这把杂铁打造的长剑，看上去刚猛坚韧，实则外强中干，玳沃斯人从诞生开始仅仅联合过一次，那是第一代至高君王出现的时候，从第一代至高君王逝世后，玳渥斯人再无联合，就像混了太多杂质的铁，分崩离析，是迟早的事。”老人把手里的废剑随手一扔，然后从墙上摘下两个羊皮酒壶，象征性的笑了笑，“今晚，喝点。”

从瀑布旁一侧的悬崖小径绕下，魔夜来到瀑布下的水潭边，水潭一侧是一处岩石高地，高地上方的石缝稀稀疏疏的生长着几株雨松，有个简陋的木棚在雨松下，厚厚的芭蕉叶铺满了木棚的棚顶，木板墙上生有大片斑驳的墨绿色苔藓，狭窄的门口挂着半张黑色亚麻布帘，不时有敲敲打打的声响从木棚中传出。魔夜在木棚外踌躇了片刻，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木棚内面积不大，里面有座小型锻造炉，穿着黑色汗衫的银发老人右腿抬起踩着木凳，左手挥动锤子打铁，烧红的半成铁剑在锤子的敲击下逐渐开始发生形变，老人的双臂肌肉虬结，每一锤落下仿佛都能带动热风肆虐。

魔夜走进来就站在那儿看老人打铁，久久没有出声，仿佛不忍心打断老人，而老人也仿佛根本没有看到他一样，自顾自的打着铁，火星飞溅而出，落到一旁的水缸中发出滋滋声响。

魔夜从小就对邪神心生畏惧，因为传说中邪神是狼灵之神的阴暗面，掌握着世间的恶和死亡，是死亡和刑法之神。

“因为……西极的金属资源匮乏。”魔夜带着一丝犹豫回答道，眼睛还在看着老约克背上的邪神浮世绘。

老人冷哼着瞟了他一眼，“那是因为你去的是阴骸执政的圣安托里奥斯，如果换在二十年前，你这么只身前往简直就是送死。”老人最后一锤打的声音特别响，他陡然站直了身子，将烧红的长剑随手扔进了一旁的水缸中，淬火发出的剧烈声响充斥了整间小木棚，大量白色的水汽瞬间冒出，老人把锤子一扔，转身说道：“我是彼勒部族的摄政王，在你采取任何行动之前，应该先来告诉我！”

“没错，父亲是让你做摄政王，可你就知道缩在这个没人的鬼地方打铁……你还会做什么？”魔夜突然冲老人甩了这么一句，但话刚说完他就觉得后悔了，他低着头不敢看老人，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他打心底里知道，在这个老人面前他就只能做一个孩子。

“听说你去了东极，还跟安托里奥斯人战斗过。”老人忽然开口，但挥舞铁锤的动作仍旧没有停下，他每吐出一个字，声音就随着锤子的猛然落下而变得更加掷地有声。

魔夜喜欢看这个老头子打铁，看着他每次挥动手臂，像是海上的烈风激起层层叠叠的千层浪。

“呼……”魔夜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抖了抖被汗浸湿的衣领，单薄的阳光透过厚厚的树盖洒了下来，落在脚边的薄雾烟气上犹如碎金。

在西极大陆的大大小小四十多个领域，大概只有在彼勒城到葛兰布兹一带的西海岸领域才能见到如此壮观的景象，因为魔夜知道，沿路北上，出了葛兰布兹部族的领域之后，就只有无休无止的戈壁、沙漠和死亡谷，哪里都是与生命绝缘的地带。

“是的，我本想悄无声息的去，但你也知道，东极人嘛，到处都有情报人员。圣城的首席长老接见了我，但我没见到他们的执政官”魔夜向前走了几步离的老人更近了一些，他所表现出来的不只是紧张，更多的是畏惧，以至于说话的动作都显得浮夸了很多。

老人浑身是汗，在火光的照耀下，汗水顺着肌肉的缝隙流淌而下，湿透了黑色的汗衫，他手中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看向魔夜，那双栗色的眼睛里透露出无限的睿智，“你是彼勒部族的王，尊贵的夜魔之子，我本没有资格说你的，但你父亲临终前把你托付给了我，你这次瞒着我出海，去世界的另一边游山玩水？除了愚蠢，我实在想不出别的什么词能形容。”话刚说完，他左手将通红的长剑翻过来继续敲打。

“拜托，老约克，我只是想去看看东极是什么样子，何况我不是毫发无伤的回来了吗？”魔夜上前走了一步耸肩说道，他的脸上写满了无辜，又或者是无奈。

西极大陆，西海岸，彼勒城外阿拉克山。

氤氲的薄雾弥漫在山涧之中，魔夜·彼勒每走一步都仿佛走在云端。这个少年身穿黑色猎装，黑色的卷发简单扎了个辫子在脑后，手里握着一柄黑鞘短刀，沿着河流走在岸边，没过多久就走到了尽头。

他站在河岸边，目及远方，看到前面尽头是一个低矮的瀑布，乳白色的湿热烟气在那里沉的很低，烟气雾气穷尽瀑布之后便与随流水顺势而下，景象何其壮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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