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沙传说

地面是黄石铺就的，平坦而结实，圣安托里奥斯半岛是多雨的亚热气候，但街上清爽整洁，可见排水系统相当的完好，铁心忍不住连连称赞。街上有各式各样的人，有商客、流浪诗人，也有各种地下交易的黑市客，铁心和楼胖子牵着马走在其中并不起眼。

“我们去学院！还是先找个地方住下？”铁心回头问道。

“还是先去吃饭吧。”楼胖子摸了摸有些瘪下去的肚子。

只是那一霎的对视，铁心就觉得像在跟一只野兽对视一般，那种深邃、带着杀气的目光，不像是一个十五六少年所能拥有的，他刚要动弹一下，却又被楼胖子拉住了，随后，几个身穿白衣白披风的人追了上来，循着那少年逃走的方向追了过去，叫嚣声开始被杂乱的人声淹没。

铁心再想去看，那些人已经淹没在人群之中了。

“诞生黄石之间的蚩神后代，或动手实干之人、或自命不凡之人，一个被称为恶鬼，一个自称为圣人，谁也抛不掉他们身上的宿命，都曾是九面窥神之人，如今倒戈反目……”流浪诗人还在吟唱着自己的歌谣，伴着木琴发出的枯燥声响。

铁心望着少年被带走的方向，耳中隐隐约约听着流浪诗人的声音，不禁心生疑惑，他慢慢转头望向不远处神像下的流浪诗人，却发现那人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刚才的经历就像做了一场梦。“刚才……那是什么人？”铁心心中疑惑，脱口而出问道，却又不知自己是在问刚才被追捕的少年，还是之前神像下唱歌的流浪诗人。

楼胖子见铁心在愣神，连忙喊他继续走，同时不屑的嘀咕道：“如果小爷没记错的话，那些白衣人是圣城警卫队，而那个逃跑的小子极有可能是个兹恩尔德人。”

“兹恩尔德人？我倒是听说过一点点……跟圣安托里奥斯人一样，都曾是半岛当地的原住民……”铁心刚说完，就觉得后脑勺就被什么东西打中，他摸着后脑勺一脸茫然的回头看去，看到身后一个巷子的巷口站着个男人，身体靠着墙，左手把玩着一把倒钩匕首，右手正在冲他勾手指。

“你朋友啊？”楼胖子也看向那个陌生的男人。

“不是……”铁心看着那个身穿白衣袖袍的高个子男人，然后跟楼胖子对视一眼，两人牵着马朝巷子口走了过去。

“您叫我吗？”铁心走到陌生男人面前问。

“我是在叫你，不是叫你妈。”白衣男人留着一头黑色中分发，面相还算友善，但开口的嗓音很细，像个女人。

“我妈已经过世了……”铁心面色淡然，没有生气，也没有意外的神色。

“你小子嘴巴给我放干净点！”楼胖子脾气大，说罢就要上前去揪那男人的衣领，好在马上揪被铁心拉住了。

“现在我确定你的身份了，跟我来吧，有人想见你。”白衣男人没有理会楼胖子，仍旧把玩着匕首，尖锐的嗓音让人听了很不舒服。

小时候铁心在铁家堡城的南城玩，曾经路过花柳之所，现在回想，里面那些娼妓的笑声大抵就是如此。

楼胖子来劲了，他一把甩开铁心，又高又壮的身躯挡住铁心，大有护主之势，“少来这一套，你谁啊？”

“不用管，我们走吧。”铁心说完牵着马便要走。

“啊？这就走了？你等等我！”楼胖子赶忙去追。

陌生男人没有去追铁心的意思，而是依旧靠着墙，百无聊赖的说道：“我们老大想要见你，请务必跟我走一趟。”

“还来？你老大谁啊！”楼胖子回头骂骂咧咧。

“风妖之王。”男人上下嘴唇一合四个字刚刚脱口，铁心刚迈出去的步子马上停止了。

“什么王？没听说过，走了走了！”楼胖子不屑的看了男人一眼，转过头刚要牵着马离开就跟铁心撞了个对脸。

“我跟你去。”铁心笃定地说。

在楼胖子诧异的神情中，铁心牵着马跟白衣男人走进了巷子，他也只能跟上。一刻钟后，陌生男人两人来到了深巷的一家小酒馆前，两人把马拴好后进了酒馆。

像这种开在犄角旮旯的小酒馆在圣城之中比比皆是，这是穷人才会光顾的三流酒馆，铁心不明白堂堂的风妖之王为什么会在这里。

楼胖子还是半信半疑，到了酒馆后便悄声问：“那个……风妖之王是什么人物？”

“你不是自称老江湖吗？连风妖之王都不知道啊。”铁心装作不经意的小声回应。

“额……风妖之王没听过，中风之王倒是听过。”楼胖子有点不好意思，又冒出了一句白烂话。

“‘风妖’是镰鼬的暗语，镰鼬是传说中一种隐匿在风中的妖怪，所谓‘风妖之王’，也就是镰鼬部的部长。”铁心压低了声音说道。

楼胖子顿时变得大惊失色，原本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一溜烟的没影了，“你是说……联盟政府的情报组织……镰鼬？？镰鼬部的部长现在就在这儿？”话刚说出口，楼胖子刚刚迈进酒馆的脚便缩了回去，“你自己进去吧，我巷子口看着马。”

铁心还没来得及去阻拦，走在前面的白衣男子便先开口，“楼胖子，你不用躲，想捉你个江湖上油子还用不着我们部长大人出马，放心吧。”

“嗨，原来是政府的公务人员，您这话说哪去了，刚刚多有得罪，还请海涵、海涵。”楼胖子自知自己想溜已经有点晚了，然后满脸堆笑的转过身。铁心看着楼胖子那副模样，皮笑肉不笑的骂了句二皮脸。

酒馆里只有一个穿着邋遢的酒客，已经醉的倒在了桌子上。吧台里也仅有一个中年人在忙碌着。“回来了？”中年人个子很矮，在吧台里仅能露出一个脑袋，如果不是那一抹一字胡和脸上的皱纹，几乎都以为是个孩子。

“按照吩咐，把那个胖子也一并带来了。”白衣男子躬身行礼，说话的声音忽然变得浑厚，不再像之前那样女人般的细声细语。铁心这才得知那白衣男人一直在伪装出另一人的声音，也就是变声术，一种情报组织人员常用的手段。

“辛苦了小左，你去后面吃饭吧。”矮小的中年人把酒杯倒扣在桌面上，温和的一笑，鼻下的一字胡显得格外文雅，“楼胖子，你也跟着小左去吃饭吧。”

“我？？”楼胖子一个激灵，斜眼看到白衣男人还在玩弄着手里的匕首，正冷漠的看着他，于是他连连摆手，“我就不去了……不饿！”

“让你来你就来！哪这么多废话！”白衣男人吼了一声，惊得楼胖子险些从座位上掉下去。

“去吧，没事。”铁心朝胖子点点头，后者只好灰溜溜的跟着白衣男人进了后门，门关上的那一刻，酒馆内瞬间安静下来了。

“你就是从西沙固来的铁心吧？”中年人抬头看着铁心，边说着边爬上的高脚凳，这才能和铁心面对面的交谈了。

铁心轻轻一笑，心里觉得这个矮小的男人动作实在有些可笑，“您好，您就是镰鼬部长巴隆大人吧，不过您怎么会认识我？”

“以为这次离家的行动无人知晓吧，实际你在路上发生的一切我们都了若指掌。”中年男人双手抱在胸前，然后扬起下巴指了指正趴在酒桌上酣睡的家伙，“还有，你认错人了，你口中的巴隆前辈在那边。”

这时，原本趴在桌上的邋遢家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起来了，他双手摘下黑色连衣帽，出现在铁心眼中的是一头灿烂的金色中长发，俊朗的脸上带着几分醉意，但那张英俊的不像话的脸与他邋遢的着装不相符合，但眉宇之间的气势确实非寻常人能及。巴隆朝铁心挥挥手打了个招呼，笑起来眯着眼睛，看不出半分情报头子该有的杀气，“你好。”

“您好……那……您是？”铁心看了看巴隆，又看了看酒柜里的中年人。

“花奥，叫我奥叔就行。”中年人友好的朝铁心伸出手。

铁心跟叫花奥的男人握手，刚一接触就感受到了有股深邃的力量，他不敢肯定是否是那种神秘力量所造成的，但这种感觉与云开城那个刺客身上所拥有的何其相似，他隐约猜到，这叫花奥的中年人应该也身怀异术，虽然看上去其貌不扬，但绝对是深藏不漏的高手。

“你知道奥叔的身份吗？”巴隆笑眯眯的走到铁心身旁坐下，呼出一大口酒气，“他是‘镰鼬’分部的成员，现在是圣城分部的主管。”

“原来是这样，晚辈明白了。”铁心朝着两人拱手，刚开始他只是觉得巴隆长相年轻，现在又发现他的声音也异常年轻。

花奥和蔼的笑了笑，然后悄声说，“你知道镰鼬吗？那种生活在风中的妖怪，普通人察觉不到它的踪迹，这就是我们镰鼬部名字的由来……所以大多数人都喜欢称呼我们为‘风妖’。”

“听说过，听说过。”铁心冒着冷汗应道，“不过，大名鼎鼎的风妖之王，没想到这样年轻。”

“哈哈哈哈哈哈……”花奥和巴隆同时大笑了起来，铁心却一脸茫然，显然他忘记了情报部门的人除了变声术以外，还有一门叫做易容之术的绝技。

最后花奥拍了拍桌子，停止了笑声，“铁心，我想你也知道，你的堂姐、也就是铁白梅，她跟巴隆是多年的老友，早在盟都学院进修时就已经是同学了，所以你才相信镰鼬这个名字。”

铁心点点头，“没错，我听说过。”

花奥坐在高脚凳上，若无其事的朝后门看了一眼，然后摆了摆手：“我去后面给你们拿些吃食，你们先聊着。”

铁心和巴隆同时点点头。待花奥从凳子上跳下去，进了后门，巴隆才重新开口。

“我让小左带你来的目的也是如此，这里不是在西沙固，这圣城人多眼杂，我料你迟早要惹得事端，所以特来嘱咐你一句……如果惹上麻烦，谁都不要相信，包括执政官阴骸……尽管他跟你的父亲是故交，但你也不能完全相信他。”巴隆仍然笑眯眯的，但表情忽然变得严肃非常。

铁心若有所思，他低头思索片刻，“也就是说，你们我也不能相信，对吗？”

“哈哈哈哈，也可以这么理解嘛！”巴隆拍着铁心的肩膀大笑，有时他是个酒鬼，有时又变成了把杀气藏在微笑中的情报头子，现在又仿佛变成了一个疯子。铁心实在猜不透面前这人的性格，就像刚认识雨化仲时那样。

他会不会跟雨化仲也相识呢？认识这种性格多变的人，也不只是灾难，还是幸事。铁心心里如是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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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捉住他！快点！”

前面传来了一阵骚动，铁心伸着脖子去看，就见人群中冲出了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头发又脏又乱，活像个乞丐，但看体型也就是个十五六的少年，他跌跌撞撞的闯出人群，从铁心和楼胖子身边经过，在经过的那一瞬间，铁心跟那个少年对视了一眼。

路边的酒馆灯火通明，不断有过往酒客进出；挑着货担走在衣着华贵商人身后的走卒，每走一步都摇摇欲坠；小广场的凶神神像下，落魄的流浪诗人弹着木琴，低吟着不被路人理睬的奇怪歌谣。

这只是自治城邦内的一隅景象，却让铁心觉得莫名的兴奋、好奇。

“喂！站住！！”

“啊？”楼胖子大眼瞪小眼，“你是说……这本书的作者……是圣城长老议会的首席长老？”

“对啊……”铁心把书一合，转头看向了别处，“圣安托里奥斯城邦的智者长老——屈蠡。”

楼胖子挠了挠满是头油的脑袋，略显诧异之色：“我听人说，屈蠡可是有名的大学士啊！更是出了名的二品械造师！”

“一个时辰前你不是刚吃了吗……”铁心有点不满。

天黑了下来，圣城之中变得灯火通明，这个城市从来不用蜡烛油灯，用的基本都是最先进的机械电灯，这里的电力全部来自城中巨大的机械恒动力源，这样的技术，也只有在圣安托里奥斯才能见到，即使在黎南帝国的盟都潜龙城邦，也都只有皇族才有这样的设施条件。

“别感叹了，天才，再不进城天就黑了。”楼胖子抠着耳朵冷冷的说道，牵着马从铁心身旁走了过去。

顺着下坡路进了城，过城门的时候，铁心忍不住称赞那壮观的机械城门，以及其上那高耸的塔楼，城中街道两侧尽是各种商贩店铺，卖的大多数都是机械成品，铁心一个劲儿的想要掏钱买，却每次都被楼胖子阻拦了。

“你居然还知道械造师，了不得啊……”铁心憨憨的一笑，尽管他嘴上表现的不以为然，心里也跟楼胖子一样激动异常。

“废话，我吃过的桥比你走过的盐还要多！”

“但这本书的作者是圣城长老议会的首席长老之一，打着昆吾人的口气对做为九黎人后裔的圣安托里奥斯人满口褒评，看上去他的话带着双刃剑般的批判，其实是对圣安托里奥斯独裁专政这一真相的莫大讽刺，啧啧。”铁心看着书封上“屈蠡”的名讳，压根没听到楼胖子在搭话。

两个人走在缓坡起伏的羊肠小路上，路的两侧尽是浅绿的草皮，干净整洁，空气中有蔷薇花的香味，他们离圣城已经不远了。

就这样，两人说着白烂话又走了半个时辰，终于来到了圣城南门外，铁心第一次见到如此波澜壮观的海港城市，还有那星罗棋布般的机械式建筑，遍布在海滨的边边角角，他站在南门外的山头上，俯瞰着圣城的全景，心潮澎湃。

此刻正值黄昏日落，夕阳笼罩着整座城市，如无数方格般的建筑物都被熔上了一层金子。海风扑面而来，铁心张开双手，风拍打着他的身躯，十几年来压抑已久的心情在此刻仿佛全部随风消逝。

“终于到了……械造师的天堂……圣安托里奥斯……”

东极大陆最南端的，白云和微风下，有沿尖如牛角般海岸线分布的黄石建筑，有夕阳下古老黑色的机械堡垒，也有人声鼎沸的海滨港口、络绎不绝的商贾船队；在这里，人们奉科技、金钱和智慧为上；赤神神像从未介入他们生活，每个人都崇尚科技和凶神，这里是圣安托里奥斯，黎南帝国唯一的自由自治城邦。

“‘我找不出世界上任何一个城市，能跟圣安托里奥斯相比较，这是一个东极异教徒的集中营、疯子和天才的诞生地，一个能用钢铁零件改变世界的魔都’。”铁心双手捧着那本名为《九黎族简史》的书，走在前面。

楼胖子牵马走在后面，一脸漠然的说：“你在说些什么玩意，一句也听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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