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尸肉(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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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他看谁不顺眼,不问青红皂白,他上手就揍人,把人家打伤了、打残了,他爹就会出面调解,赔点粮食或者粗布细软之类的了事,久而久之,他就更加肆无忌惮地闯祸了,因为他知道,只要出了事儿,他爹就会屁颠屁颠地为他善后,他知道既然生出了他,他爹就得对他负责,他就是他爹上辈子欠下的债。

他曾经毫无理由地打折了村里一个老光棍的腿,那个老光棍在这之后就瘸了一辈子。

老光棍找上门的时候,在腰里别了一把镰刀。

老光棍只有一亩田地,田里本就颗粒无收,他的腿一折,等于就断了他活下去的工具,无疑更是雪上加霜。

这个年代,连狗都瘦得皮包骨,更何况是人呢。

毛庆喜没有想到,自己的那已经成为习惯了的为所欲为居然把自己的亲爹给推向了死路。

他爹死的时候,他就站在旁边,还被喷了一身血。

血粘糊糊的,就像是平时喝的玉米粥,他还舌尖舔了舔喷到他脸上的那滴,有点儿像生铁的味道。

你一定以为他会就此悔改,一心一意侍奉老母亲平静地过完后半生,可是恰恰相反,他爹死的那一幕鬼却启发了他的另一个恐怖嗜好——杀生。

夏天,他就下到河里抓鱼、抓青蛙,抓上来以后便趁它们还活着一刀攮进去,享受那种刺激感。

冬天,他就偷偷捉邻居家的鸡鸭鹅狗回来,满足他那扭曲的嗜好。

现在是冬天。

此时,他的母亲正盘腿坐在炕上,裹着一条破棉被,瑟瑟发抖。

寒冬腊月,按理说,最起码应该吃上一顿饺子,哪怕是白菜馅的呢。

可毛庆喜家里,除了捂了一冬的最后一颗白菜,什么都没了。

没有一粒米,没有一滴油。

跟着消失不见的,还有那细如牛毛的最后一丝活下去的希望。

毛庆喜的娘下了炕,在菜缸里左翻翻、右找找,终于死了心,她对窝在火堆旁懒洋洋的毛庆喜说:“庆喜啊,咱们家里头没吃的了。”

毛庆喜不耐烦地回着:“没吃的就饿死得了。”

“要不,你去隔壁看看,都有啥吃的没有啊?咱要能赊来点儿也不至于饿死啊。”毛母说。

“要去你去,我不去。”

毛母叹了口气,披了件单薄的棉衣便颤巍巍地走了出去。

隔壁住着五口孤儿寡母,毛母知道,她们的生活比起自己好不了多少。

她进了另一户邻居的门。

毛庆喜就一个人呆在自己的草窝里,眯起眼睛烤着火。

北风呼啸,像一只青面獠牙的怪兽在吞噬着人们身上和心里残存的那点儿热度。

毛母不知是从哪家要来了半杯生玉米面。

她一进门,就欢欣鼓舞地说:“庆喜啊,你快来看娘给你带什么回来了。”

毛庆喜冷哼一声,没搭理她。

“娘给你做饭,等着啊。”

毛庆喜把两只手插进袖子里,吸了吸鼻子,斜眼看了她一眼:“吃什么呀?”

“诺,都在这儿了。”她把盛了半杯玉米面的杯子放在他的鼻子底下,笑了笑。

“就这个呀,天天吃这个,连个肉丝儿都看不见。”

“我也没办法呀,你爹没了,咱们家现在就你一个壮劳力,我……我还指着你吃肉呢……”毛母怯生生地说。

“你可别指望我。”毛庆喜的鼻子里喷出了两道长长的白色雾气。

“唉,这年头,能吃饱就不错了啊。”毛母把玉米面倒进了一个黢黑的盆里,又加进了一瓢水,用冻红了的手费力地揉着。

突然,毛庆喜好像一下子想到了什么好事儿,蹭地站了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凑在毛母的耳边,轻声说:“我知道从哪弄肉吃了。”

“哪儿啊?”毛母的眼睛里也射出了光。

“你猜。”毛庆喜得意地挑了一下眉毛。

“这孩子,娘上哪儿猜去。”

“从别人家拿啊。”他做了一个拿的手势。

“这年月,谁家里能吃得起肉啊。”毛母更不明白了。

“咱们家就吃的起,娘,你就等着吧。”话还没说完,毛庆喜就一步跨出了门。

当天晚上,毛母果然吃到了久违的肉。

那些肉很腥,还带着一股死鱼的腐臭味道,毛母不知道那是什么肉。

毛庆喜一边烤着肉,一边得意洋洋地对她说:“你瞧,我就说咱们家今天一定吃得着肉,你还不信。”

“你这肉是哪儿弄的啊?”毛母狼吞虎咽地吃着,随口一问。

“嗐,你怎么这么啰嗦,有的吃,还问那么多干嘛!”

见毛庆喜的脸色明显转阴,毛母便不敢再多说什么,专心吃着碗中的肉。

毛母觉得,那肉虽然有些发臭,但是越嚼越香,仿佛有着某种魔力,能把人深深地吸引进去,让人欲罢不能。

她在小时候听她爹也就是毛庆喜的外公说过,穿山甲的肉很好吃,咬一口整个人就都飘飘欲仙了,宛若身处仙境云端。

毛庆喜的爷爷是个军人,他参加过第二次世界大战,经历过最艰难的时期,在山里没东西吃的时候,他就抓身边一切能填饱肚子的东西,比如穿山甲和蛇。

他还吃过很多我们想都想不到的东西,像刺猬。

据他事后回忆,刺猬是最难吃的动物之一,因为那些长长的刺下面全都是厚厚的脂肪,除了脂肪,什么都没有,既没骨头,也没有肉,只要咬下一口,那些肥油就会瞬间填满整个口腔,前几口还可以接受,但没吃几口就开始反胃了。

毛母从来没吃过这些听起来就让人遐想连篇的东西。

儿子带回来的会不会就是这些东动物呢?

她看到毛庆喜那铁青的脸,最终还是没敢问出口。

可不是嘛,成吃饱比什么都强,还刨根问底干什么。

这一刻,毛庆喜和毛母都没有意识到,死神正在悄无声息地靠近他们。

如果他们知道,他们一定不会吃的这么心安理得。

这一天是1955年1月3号。

毛母在吃完以后还抹了抹嘴,满足地夸赞了儿子一句:“还是咱们家庆喜有出息!”

毛庆喜把两只手往袖子里一插,盘腿坐下了,继续烤他的火。

“那娘把碗洗了啊。”毛母笑吟吟地端着家里仅剩的那两个瓷碗,小心地浸在了水盆里。

“明天,咱们还吃肉!”毛庆喜一边吸着鼻子一边说。

“不用,娘吃一顿就行,哪还能天天吃肉啊。”虽然这么说着,其实她是怕肉的来源不正,如果真的不是什么正经肉,儿子辛辛苦苦弄回来的,她吃不对,不吃也不对。

毛庆喜显然没有看穿母亲的心思,他豪气地回道:“我都说了,这事儿你就别管了,我说有肉吃就肯能能吃得上,你看看你,能吃上东西吧还非得要饿着,真是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隐约听到了头顶有一个细微的声音,有点儿像敲钟,有点儿像摇铃,怎么说呢,反正是金属碰撞发出来的那种特有的响声——当,当,当。

他摇了摇脑袋,又仔细去听,声音却消失不见了。

老光棍在砍死他爹以后,把自己的生命也了结了。

他在那间破旧的茅草屋里留了一张字条:我活不下去了,死了我也要找人陪葬。

老光棍在他爹开门的一刹那,就抡起镰刀,径直砍向了他的脖子。

一股猩红的热流喷注而出,把周围洁白的雪都染成了令人触目惊心的鲜红色。

毛庆喜的爹当场死亡。

毛庆喜的爹一见,立刻就慌了阵脚,愣在原地大叫着:“可了不得了啦,可了不得啦,着起火来了!”

毛庆喜的亲姑姑一跺脚,二话没说,操起个脸盆就往院子里泼水。

当时,除了毛庆喜的娘和那个急得一头大汗的产婆,几乎全村的人都去他家帮忙扑火了,好在借着随即落下的倾盆大雨,火势渐渐减弱了下来。

那一年,毛庆喜十四岁。

也是这一年,他没了那个一直宠着他、为他善后的人。

独苗,就意味着独享专宠,就意味着无法无天。

毛庆喜从小就敢斗狗、敢杀鸡、敢和比自己大十岁的孩子打架。

这个时候,一个婴儿的啼哭从里屋传了出来,毛庆喜呱呱坠地了。

一个村子里的老者说,这个孩子是雷公电母之子,生下来就带着一股煞气,迟早会克死全家。

他天生就是一副凶相,对自己的亲妈说话都毫不客气,还极度喜欢占小便宜,贪得无厌,要不是已经解放了,他必然会成为一个烧杀抢掠的土匪。

在毛庆喜刚刚出生的时候,天上一道白晃晃的闪电,正巧劈到了他家院子里的那个材火堆上,瞬间就喷射起了熊熊大火。

毛庆喜的爹嘴上虽然不敢冲撞他,但心里却满是怨气,他恨不得立刻就把那个老者胖揍一顿,反驳他说:“那么多人都是在下雨天出生的,难不成都是雷公的娃?那晴天生的就都是太阳的娃呗?”

他见到这个胖乎乎的小男婴,简直欣喜到无以复加。

这是毛家的独苗。

毛庆喜已经很多天没吃上肉了。

别说是肉,家里连米缸面缸都已经见了底。

用现在的话来讲,毛庆喜是个不折不扣的啃老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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