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溯源钱落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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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零点折腾到了凌晨两点,书房几乎被他翻了个遍,单人床上散落了所有他能找到的相册和底片,可始终未见初中毕业照的踪影,更奇怪的是,葛天发现,他在初中前的所有照片竟然都不翼而飞了,确切的说,他活了三十四年,竟然压根就不记得看到过他自己在初中前有过什么照片。

怎么会这样呢?难道父母在他上初中之前就从未给他拍过照片吗?可是在幼儿期和童年期的孩子往往是最可爱的,任凭哪对父母,都应该想要留住孩子那段难以复返的珍贵时光,而在葛天记忆中的父母,是再普通不过的了。

父亲虽然个子不高却有着坚实而有力的臂膀,他的背影在葛天看起来总是那么高大,他和大多数父亲一样,是一个在小孩子眼中无所不能的英雄。

没有一张照片能证明父母对他深沉的爱是否真实存在过。

想到这里,比起恐惧和疑惑,葛天不禁一阵酸楚。

父亲离去前是否在口口声声地念着我呢?他是否为了等我固执地撑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呢?他有没有满腹的话要对我讲呢?如果有,会是什么呢?

小天啊,我要去见妈妈了,爸爸不在身边,你一定要坚强啊。

小天啊,爸爸真的好爱你,你知道吗?你就是爸爸生命的全部。

小天啊,不要哭,你就守着咱们家的那盆最高最茂盛的花,等它开花的那一天我就回家了。

小天啊,爸爸会一直在你的身边陪着你,你要是想爸爸了,就在心里和爸爸说句话,爸爸听得见。

小天啊,你也会有自己的小家,有自己的宝贝,你要像爸爸一样保护他啊。

小天啊,怎么办啊,爸爸舍不得你,爸爸不想离开你,爸爸最怕的事情就是见不着你……

不知什么时候起,葛天发现自己已然满脸泪痕,前襟像是浸到了水里,湿了一大片,父亲从我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寸步不离地保护着我、陪伴着我,可在父亲的最后一刻,我却不在他的身边,甚至连一声谢谢都没来得及说,我是多么的不孝顺啊,葛天喃喃自语。

可比起懊悔,比起痛苦,葛天要做的是打起精神,把隐藏在黑暗中的那双眼睛找到,想尽办法让所有的事情真相大白,过去的已无法挽回,可未来的还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葛天不能眼睁睁得看着什么不人不鬼、不妖不怪的东西破坏掉他现在拥有的卑微的幸福。

他决定了,在天亮前的几个小时里,他要睡一觉,然后攒足体力,一大早就动身去山东潍坊,不管前面是什么阴谋诡计在等待着他。

接近早春,太阳醒的越来愈早,即便是卧室厚重的窗帘也遮不住那清晨温柔的阳光。

妻子推开了书房的门,轻唤了一声:“小天,小天。”

葛天用力地揉了揉了眼,他清楚地体会到了眼皮的厚重感,像是在两个上眼睑上分别粘了一个铅块,睁眼都很是费力。

“小天,你怎么睡在这里啊,你眼睛怎么肿了?”妻子关切地问。

“哦哦,没事,可能是没睡好,我昨晚回来看你睡着了,怕吵醒你就来书房睡了。”葛天不能告诉妻子,他昨晚一个人在岑寂的夜里,想起了父母结果哭得天昏地暗,一是他觉得这种事情没必要汇报,二是他作为一家之主的自尊心也承受不起。

并不是难为情,而是不愿提及。

假如把葛天的心比作地球那么大,那么他内心的疤痕就像是地球上那起起伏伏的沟壑丘陵,冰川和大海里充盈的就是他寒冷和苦涩的泪。

现在的形式已经不能允许他再耽搁下去了,揪出扰乱他生活的始作俑者,那个始终隐藏着的肮脏卑鄙的恶魔,是最紧迫的事情。

“我要出差三天,去山东收集素材。”编织一个最不易戳破的谎言的技巧,就是参杂着一半的真话,做到一半真一半假。

去山东是真,出差是假,说真话是让妻子了解他所处的真实地理位置,说假话是不让妻子起疑心。

妻子很惊讶:“去那么远的地方收集素材?三天回得来么?”

“回得来的,你放心,有事随时电话保持联系。”

“你现在就要走吗?”妻子还是没有缓过神来。

“嗯,刚查了票,就坐今天的早班飞机。”葛天开始收拾起了行李。

妻子迟疑了一下,终究犹豫着开了口:“有个事情我一直没跟你说……”

“嗯?”葛天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望向了妻子。

“上次我不是说感觉被人跟踪吗?”她停顿了一下,等待着葛天的回应。

见葛天点了点头,她继续说道:“后来也一直有那种感觉,不单单是在外面,在家里也有,有的时候我在洗漱间照镜子,就会看到一个高大的黑影一闪而过我连忙回过头去看,却什么都没有……我不敢跟你说,怕你说我疑神疑鬼……小天,你相信我吗?我真的很害怕,我不想你扔我一个人在家……”说着说着妻子的眼睛里开始闪烁起了水晶般的光亮。

葛天惊讶地张大了嘴:“你说的黑影,跟到家里来了?”

妻子委屈地“嗯”了一声,想了想,接着说:“有一天我一个人害怕,你又不在家,我就只好出去外面逛,乘了一辆出租车,想着逛到你下班再回家,结果司机把我带到了一个好偏僻的郊区,我怕是坏人赶紧就下了车,后来好不容易才打到车回家。”

“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跟我说呢,你是我最爱的人,我怎么可能怀疑你,你害怕的时候最应该陪在你身边的就是我啊。”葛天着急地质问妻子。

谁料妻子“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小天,我害怕……”

葛天一把抱住了妻子,焦急地追问:“还有吗?”

“我当时到那个郊区的一栋楼前下了车,偶然间一抬头,我竟然看见……我看见……”说着,妻子开始面露惧色,她的肩膀也开始剧烈抖动起来。

“你看见什么了呀?”葛天的声音也开始颤抖了。

“那个黑影,那个一直跟着我的黑影,他就在那,就在那,像个影子一样,没有头,没有脸,没有眉毛,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嘴,没有胳膊,也没有腿,就像是一个……一个从地狱来的幽灵,来找我索命的恶鬼!那里,那里就是他的家,他把我带到了他的家!”看着妻子的情绪愈发激动,葛天用力的把她揽在怀里,他从妻子的眼神看得出,妻子并没有说假话。

忽然,葛天像是被电击中了般浑身一抖,神色慌张地追问:“你说到了一个郊区,是什么郊区?那栋楼,是哪个小区的楼?你看到的黑影,他具体在哪儿?”

“就是城郊有墓地的那片郊区,那个小区叫……好像是叫绿苑小区,对!就是绿苑小区!”妻子的声音稍稍平静了些,她认真思考着当时的细节。

绿苑小区!那不是钱落落住的小区吗?那栋楼,会不会是……

“你是在进小区后正数第三栋楼看到的那个黑影吗?是不是三楼?”葛天颤巍巍地问道,他的声音里夹杂着哭腔。

“哪栋楼我记不清了,但是我记得是三楼,没错!是三楼!”妻子笃定的回答好像在葛天本来就已经凝结了的血液里又注入了寒凉的冰水。

一切正如葛天所料,背后那双正向他伸着的邪恶的手,正是属于钱落落。

温馨也好,感伤也罢,这都是过去的事了。

葛天对于父母的回忆只模糊地存在于他的大脑里,在他大脑某个无人触碰的角落,静静地发霉、腐朽。

秋天的时候他们就一起去草丛里抓蚂蚱,抓了满满一兜子以后用滚烫的油炸着吃,葛天还记得在厨房里看着父亲炸蚂蚱的样子,香气瞬间在小小的厨房里弥漫开来,葛天踮着脚,只能看见漆黑的铁锅锅底,他急切地想要见见蚂蚱们是如何在锅里上下翻腾着起舞的,却始终于事无补,他还记得第一口蚂蚱的味道,那是一种难以言表的美妙滋味,要比现在柜台售卖的任何零食都要香脆可口,小的时候葛天的火气很大,有一次父亲听说蛇皮炒鸡蛋能降火气,第二天傍晚他就真的拎了一条长长的粗壮的蛇回家,那是葛天第一次尝到蛇胆和蛇肉的味道,蛇胆很苦、蛇肉很香,至于蛇皮炒鸡蛋嘛,那味道真的很难形容。

东北的冬天非严寒可以形容,却给予了只有东北人才能享受的许多特权,父亲是做雪爬犁的一把好手,他还用木条和钉子钉了一个冰车,葛天坐在冰车上,父亲便拉着他在冻结实了的河面上飞快地跑起来,风在他的耳边嗖嗖地刮过,像一把把刀子割得他脸生疼,可两个人的笑声却从未停下。

母亲呢,虽然她很早就离开了他们,但葛天能感受到她在父亲的眼里就像是一个极爱撒娇的小姑娘,父亲曾经讲起他在刚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每天回家前都要给母亲买许多零食,直到葛天出生了,母亲仍极不情愿父亲把对自己的宠爱分一半给宝贝儿子。母亲不会做饭,即便父亲要去不远的乡下出差,在离开家前也要蒸一大锅的馒头、做好满满的几盆菜,确保母亲在他回来前不会挨饿,他每每讲起那段往事,总是会流露出满眼的情意和眷恋,有时还会落下两滴晶莹的泪,啪哒啪哒地落到葛天的脸上、手上,亦或是无声无息地破碎了一地,渗进干涸的地板缝里,最后父亲总是借口做饭洗衣慌忙转身离开,葛天从未听过故事的结尾。

钱落落在一个月前就已经默默离开了,连房东都不知她的去向。

书桌的抽屉里有一张毕业照,分明是葛天的位置居然写着“祁阳”这个名字。

那个诡异古怪的房东一口咬定葛天就是祁阳本人,而并非照片上的名字标记有误。

在春天他会用铁丝和橡皮筋做精美的弹弓,用在山上捡的木棍做小巧的手枪,用最不起眼的青绿色杂草编制蛐蛐罐子。

在夏天他会带着葛天去小河边捉鱼、捉小龙虾,爬到树上给儿子寻找东北寥寥无几的知了,父亲是最会爬树的了,他往往手脚并用,三步并作两步不消片刻就已经到了树端,斑驳的阳光透过绿油油的叶子撒到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上,仿佛那是强壮和生命力最好的代名词,葛天甚至觉得,如果有一棵树能伸到天上,父亲便能轻而易举地将月亮和星星都摘下来给他。

可为什么会选定“祁”“阳”这两个字呢?

葛天想不起来在那个年代有哪个明星和这两个字有关联,可如果真的只是标记错了,或者是其他同学的恶作剧,那么应该只有这张钱落落持有的毕业照片上有误,想到这里,葛天开始翻箱倒柜地找起了自己的那张毕业照。

葛天固然对钱落落的无故失踪心存疑惑,但其中最让他感到大惑不解的就是照片上那个莫名其妙出现在自己身后的名字——祁阳。

虽说钱落落的行李留下了大半,但却并未见什么值钱的衣物首饰,更没留下现金存根,其实很可能真的诚如房东所说,钱落落只是为了逃避房租不辞而别;也有另一种可能性,她是临时遇到什么紧急而又棘手的事,因此还来不及对房东打招呼就匆匆离去了,这也能解释她为什么至今都杳无音讯。

晚上到家时,余琦彤已经睡了,她头上裹着厚厚的棉被,遮住了头和脸,只能依稀听到从棉被里传出的轻微的鼾声。

葛天怕吵醒妻子,蹑手蹑脚地把被子搬到了书房,关上了房门,一屁股坐到了书架旁的单人床上陷入了沉思。

至于那是什么事情,葛天就猜不出了,他对于钱落落的关心远比钱落落对他的痴情要少得多,相处了半年,他甚至不知道钱落落的生日是哪天,如今想起来,除非与生理上的需求有关,葛天对她竟一无所知。

而想到那张照片,葛天就坐不住了,为什么毕业照上自己被标注的名字是“祁阳”?祁阳是谁?他是胖是瘦?是高是矮?是圆脸还是长脸?葛天绞尽了脑汁,却始终回忆不起班级里有这个人。

初中的时候,大家都正值青春期,葛天做出了一个大胆的推测,会不会钱落落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对自己有了好感,就好像有一些女生会在背地里为自己心仪的男孩子起专属的绰号一样,钱落落也偷偷地给葛天起了一个名字,一个只有自己称呼的名字,一个只属于他的葛天的代码,而这个代码,就是祁阳。

你知道吗?每个人从出生时起就被赋予了一个独一无二的代码,在你的基因里,在你的血液里,在你的骨髓里,都写着这个代码,我们能以名字的形式把它提取出来,但是大多数人在此之后都仅仅把它看成了一个简简单单的名字,抑或是几个单纯的字符,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特殊的意义。

举个例子,警察在刑侦过程中往往会通过现场遗留下的指纹对犯人进行指证,那是因为每个人的指纹都不会完全相同,而指纹,就是你代码的一种独特外在形式。在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无法通过一个人固有的代码去识别他,可有些人却能够看穿你的基因、看穿你的血液、看穿你的骨髓,在茫茫人海中叫出你的名字,认出你是谁。

葛天遇到的那个老太婆,就是我们所讲的少数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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