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现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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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天终于回过头瞅了一眼父亲,他那慈祥可鞠的父亲,他那憨厚朴实的父亲,他那喜怒不行于色的父亲,如今没了心跳,没了脉搏,没了头脑,没了语言,也没了情感,一阵浓烈的悲伤又从他的心底翻涌而出。

倏地,一阵寒风不知从哪里钻了进来,葛天没防备地打了个寒颤。

“小天……”一个无比熟悉的女声轻飘飘地落入了葛天的耳孔。

见有钱收,那人的脸上立刻有了笑模样,咧开了大嘴忙不迭地说:“好说好说,下一个就是你家的。”

正要转过头往回走,葛天忽地又感受到了那种熟悉的气息,宛如初秋一阵转冷的清风,瘆人骨髓却还弥留着夏天清爽的味道。

葛天这次终于确定了,这种感受并非他的臆想,也不是他的幻觉,而是实实在在的一阵风,在风里还夹杂着妻子那虚无缥缈的低低轻唤:“小天……”

妻子和父亲一样,都叫自己小天,也只有最亲近的亲人才这样唤自己,而他的朋友和大多数的远房亲戚要不然就叫他小葛,要不然就叫他全名葛天。

他是不会听错的,就算他是幻听,可妻子那熟悉的带着丝丝艾草清香的味道他也是断然不会感受错。

如果这不是妻子本人前来为父亲送葬,那么就必定是妻子的亡魂在给父亲送行。

也就是说,妻子此时就在他的身边,无论是实体还是魂魄,那必定是妻子无疑。

而葛天所感知到的这一切都在送葬的那天夜里的到了印证。

下午一点半,父亲的骨灰被推了出来,他身上草草买到的寿衣已经没了一丝痕迹,唯有细细的粉灰还呈现着一个人字形,他的腿骨还残留着几粒黄豆般大小灰黑色的骨头,这就是我父亲的全部了,葛天绝望地想。

他从未给过死人送葬,母亲是在他九岁那年得了癌症去世的,从常理来讲,九岁时应当记得很清了,但他的记忆很模糊,似乎是要刻意忘记那段回忆一般,只是还隐约记得有很多人在走进走出,一些人在屋子里拍打着墙壁恸哭,一些人抱着他、摸着他的头对他说着什么话,一些人在和父亲窃窃私语着,手脚还来回上上下下地比划。

他没哭,他当时好像甚至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他好像都没有见到母亲最后一眼,好像是有人在往母亲身上套着件花花绿绿的衣服,但他不确定了。

他对母亲最后的记忆,就是她在家里每天抱着个白底发黄的鸳鸯枕头,佝偻着坐在床上,前后摇摆,表情痛苦,腿蜷缩着,还咿咿呀呀地不断哼唧。

有一次父亲把他叫到了母亲床边,母亲已经完全不动了,她的眼皮上下碰到了一起,却没有合拢,似张微闭,眼角有一堆黄褐色的眼屎,葛天不停朝后躲着,他当时完全没有意识到那是母亲最后的时刻了,如今每每想起来他都觉得自己对不起母亲,他甚至连她弥留之际给自己的遗言都丝毫没了印象。

从那之后,父亲便再没有想过给葛天找一个后妈,他一个人忙里忙外,一边挣钱养家,一边为葛天做饭洗衣,葛天上初中时,由于学区划分的不理想,父亲厚着脸皮拿着苦苦攒下的一千两百块钱东跑西求,终于如愿进了理想的那座中学。

可葛天从未想过父亲的苦楚和不易,他几乎每天都在闯祸,父亲只好一次又一次的去向班主任和同学家长赔钱致歉,回到家后他都会狠狠地呵斥葛天一通,却从没动过手。

高中时有一次,他为了不上晚自习逃课去网吧,从二楼的宿舍越过学校围墙往隔壁的人家阳台跳,却一脚踩空,狠狠地摔了下来,腿骨骨折得十分严重,直接就被送去了医院。

他记得当时已经不觉疼痛了,只有满心的畏惧,他担心父亲会给他一顿暴打或者扑头盖脸地骂他几天,可父亲赶到医院时,什么都没说,只是遵着医生的吩咐跑进跑出,直到终于办完了入院手续,他才静静的坐在了葛天的床边,拽着葛天床单的一角。

“小天啊……”他说。

“爸求你了,爸也不知道怎么办好了……”他平静的语调让葛天至今都刻骨铭心。

之后的一个月里,他都是在医院里度过的,他不知道这一个月父亲为了时时刻刻照顾自己,辞了药厂的工作,一日三餐的变着法子为他养身体,他也不知道这一个月他的住院费用和他们的生活来源都是靠着之前攒下的少的卑微的一点积蓄。

出院后,葛天也闯过几次祸,可父亲再也没有打骂过他,父亲只是默默地做饭洗衣,当葛天睡下后便再次去上工了。

那个时候,父亲还没有找到稳定的工作,只是靠每天在工地上拼死拼活地打工过日子。

葛天记得有一天夜里,父亲没去上工,他只是在床边背对着自己坐着,深深地埋下了头,偷偷抹着眼泪,没有一丝声响,只是一只手不停在脸上蹭着,月光透过薄薄的窗帘映射下来,把父亲孤单的背影衬托得更加凄惘。

那是第一次,他觉得,父亲老了。

父亲这一世,操劳了一生,最终也只化作了一堆灰烬,葛天看着那铁床上的骨灰,凝视了良久,觉得那堆灰烬既熟悉又陌生,他始终没有动。

还是表姐将父亲的遗骨敛收进了骨灰盒里,递到了他的手中。

盒子轻飘飘的,好像里面没装着任何东西。

上面贴着一张父亲的黑白照片,相片小小的,乍一看葛天都认不出那是父亲的模样。

那是父亲年轻时的相片,因为自从葛天的母亲走后,他就再无暇拍过一张照,直到葛天找到了工作、组建了家庭,他也从没有想过去摄影馆,他过惯了勤俭的苦日子,连炒菜后剩的底油都不舍得倒掉,照相对于他来说都算是一种奢侈。

看着这张相片,又勾起了葛天对父亲浓浓的的愧疚之情,父亲将心肝都掏给了他,而他又为父亲做过什么呢?试问这世上还有谁能像父亲这般疼爱自己呢?

一阵凄冷的哭声突然间打断了葛天的思绪,顺着那哭声望去,葛天看见,人群中有个熟悉的身影,正拿衣袖擦着眼泪,她白嫩的脸是那样分明,她纤细的手指是那样妩媚,她悲哀的神情是那样的动人心魄,她凄楚的哭声是那样似曾相识。

她不是——妻子吗?

在告别厅瞻仰遗容后,就到了火化的时候了,葛天随着众人来到了火化间,刚走到门前,姑姑就拿着一个信封直往葛天手里塞,将他偷偷地拽到了房间一角,悄悄地说:“你把这二百块钱给那烧人的送去,他能快点把我哥给烧了,烧的干净,不然咱得等上个大半天,还不一定能烧得好。”

葛天接过信封,盲目地点了点头,径直走向了当值的人,将信封递过去时,还附带着说了一句:“麻烦您。”

过了十几分钟,都没有什么声响再次传来。

许是这些天太累了,加上自己对父亲和妻子的思念,才产生了幻觉吧,葛天安慰自己,同时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葛天再也没看父亲,瞪着两只眼睛直熬到天明,那个女声再也没有响起。

父亲像是在静静聆听着他的话,周遭的肃静显得更加诡秘。

“爸,你要是见了琦彤,记得告诉她我很想她,让她在梦里给我捎句话,我想见她,我真的好想见到她。”说着说着,葛天的眼中又有大颗泪珠“吧嗒吧嗒”地不住落下。

太阳彻底隐没了身影,斜插进殡仪馆大厅的彤红色夕阳也淡化褪散了去,只有停尸间从早到晚地亮着一盏明灭不定的白炽灯。

葛天猛地浑身一紧,密切听着周围的动静。

四周静谧如初,没有任何异样。

葛天在一瞬间竟然觉得,躺在身边的已经不再是父亲,而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他长着父亲宽阔的额头,长着父亲坚挺的鼻梁,长着父亲浓密的眉毛,甚至长着父亲脸上那颗米粒般大小的黑痣,可他就不是父亲。

他在伪装着父亲,好趁机在葛天一个人的时候出其不意地给他以最致命的打击,没有人能识破他的伪装,他既得意又不能笑出声,他收缩着拳头,紧闭着双目,咬死了嘴角,压抑着兴奋,他到底是个人还是其他什么东西,葛天不知道,可他就是那样的不怀好意、满怀心机。

父亲的脸在白炽灯的映照下变得更加惨白瘆人。

葛天从未想过他会如此怕父亲,他在小学与其他孩子争吵打架时怕过父亲呵斥自己,他在初中翻墙逃课进网吧一夜未归时怕过父亲打骂自己,他在高中追同班女孩不顾学业时怕过父亲教训自己,可都不似这般怕。

父亲坚硬的身体好似木头一般摆在葛天的身旁,没有响动,四周一片静谧。

“爸,琦彤没了,你又接着走了,你这叫我可怎么办啊。”

在前一夜,有表姐和自己共同守着,说说话,他倒也不是很怕。

更前一夜,他在殡仪馆的宾馆中熟睡了一整夜,也未曾感到不安。

可不知为何,今天他一个人守着父亲时他却总觉得身边躺着的早已不是他那熟悉亲切的父亲了,他的脸灰白的如同混着灰土的久远墙壁,他面无表情,但从眉梢眼角却难掩极度的憎恶和愤恨,他的双眼虽然闭着,却好像在透过那一层如枯叶般的眼皮密切地注视着自己。

两天无事,守灵的第三天,太阳西沉,淡蓝色的天光将殡仪馆冰冷的身躯包裹住,葛天和亲戚们计算起了火葬和墓地的事宜。

葛天家里不算是富户,父亲的葬礼虽不奢华,却也不能太过从简。即便是悲伤,即便是彷徨,可该办的事情终究还是要操持的。

待到亲友们都散了,葛天一个人坐到了父亲身边,似自言自语般的对着父亲说起了话:“爸,已经是第三天了,明天就要火葬了,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唉,爸,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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