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妹妹
那张模糊不清的脸又浮现在眼前。那天的商场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可为什么我还是看清了那双冰山般清亮的眼睛，还有那双眼睛里瞬间浮起的泪光？
自从那晚后，夜夜袭扰自己的梦境变得更加纷乱，凌乱的碎片总是莫名其妙的和那个男人的脸重叠到一起。
有时是他握住她的手腕，瞬间发怔的样子；有时是在一间破落的有很多孩子奔跑的院子里，她倚着一个温暖的怀抱，撕扯着糖块彩色的包装纸；有时是她坐在车子里拼命的向外探头，喊着“哥哥”，车外，一个男孩疯狂的追着跑，不住的喊“雨晨，雨晨……”
屋子很大，看规模应该是这套房子里最大的房间。淡蓝的窗帘，粉红的床单，几只白绒绒的玩具熊并排靠在床上，还散发着新玩具的味道，靠墙是一个白色衣柜，另一边，书架，梳妆台一应俱全，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女孩子的房间。
凌云初走进去，打量着屋子里的陈设，默默的坐在床边。
他没什么朋友，平时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军队，几乎很少有人知道他还有一套房子。
所以就更没人知道他的家，居然还有这样一个房间，女孩子的房间。
凌云初从书架上拿下一张照片，确切的说，那并不是照片，只是一张素描，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在画面上笑着。
这是他记忆中她的样子，他的妹妹，他在这世界上唯一的血脉相连的亲人。是的，凌云初不是孤儿，他还有一个妹妹。
……
孤儿院。
五岁半的凌云初沉默的看着眼前的一群大人进进出出，填着很多的表格，说着那些他听不太懂的话。
下意识的，他只能紧紧攥住妹妹的手，小小的手掌传来一点微微的热度，此时此刻，这似乎是他唯一能够抓紧的东西。
还不到两岁的小姑娘很乖，紧紧靠着哥哥站着，黑葡萄一般的大眼睛好奇的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婶婶的笑声从房间里传来，似乎是把两个孩子家的房子以一个很好的价钱卖掉了。
凌云初低垂下眼帘，一大颗眼泪砸向脚面。
两个月的时间，从天堂到地狱，没人告诉他为什么，更没有人给他一个解释。生活无情的当头甩下一棒，将他砸的头破血流，晕头转向，无论愿不愿意，接不接受，事实已经摆在眼前，他无处可逃。
他没了爸爸妈妈，没了房子，没了钱，也没了家。各路人不断的出现在他的眼前，有戴着大盖帽的叔叔，上面银色的徽章闪闪发亮，有温柔的穿着白大褂的阿姨，还有几年都不见一次的叔叔婶婶……无数人出现在他眼前，询问着什么，争吵着什么。
还有，尸体，父母的尸体，他们就平静的躺在那个冷房间的小匣子里，母亲柔顺的黑发已变的僵硬，爸爸英俊的脸上裂开一道巨大的口子，上面盘踞着蜈蚣一般丑陋的线头。
为什么他们的脸上都有一层细细的白霜呢？为什么他们要躺在那个冷冰箱里呢？为什么他们不再回应自己的呼喊呢？
没人给他答案，所有的问题都只有一个回答，他们告诉他，你爸爸妈妈去世了。
去世，什么叫去世？“世”这个地方是哪里？爸妈明明就躺在那，根本没走，你们怎么能睁眼说瞎话呢？五岁半的他，对死还没有很明确的概念。
纷乱结束后，他和妹妹有了新的住所，那是孤儿院里小小的一张床，妹妹在女孩子那边，他在男孩子这边。
吃的不好，饭盆里的菜总是很咸，也没有油腥。睡得也不好，被子很薄，夏天热，冬天冷，隔壁床那个缺了耳朵和一只眼睛的小胖子还总是打呼噜。
这些还不是最难以接受的，最难过的是爸爸妈妈再也没有出现在他的生活中，记忆中的游乐场，大玩具，冰淇淋都渐渐离他远去，他把这些全都封存在脑海深处，再不敢拿出来刺痛自己的心。
他渐渐的长大了，学会了察言观色，学会怎么对偶尔前来资助的那些叫企业家的人俯首弯腰，无论是虚情假意的笑，还是对那些人表示感谢的鞠躬，他都能保持最完美的弧度。
学会怎么在脾气不好的幼儿园阿姨面前装的乖一点，才能少挨一点打骂。
学会偷偷攒下少少的零钱，偶尔跑到外面那家又旧又小的店铺给妹妹买一颗甜甜的水果糖。
孤儿院里的孩子来了很多，也走了很多。他记得他到的第三年冬天，缺了耳朵的小胖子去世了。
现在，长大一些的他大概懂“世”是个什么地方了，那是个去了就再也回不来的地方，凌云初看着小胖子空空的床铺发呆。
半个月后，那张床上又多了个男孩子，痴痴傻傻的样子，十几岁了还口水直流，说什么都听不懂，一点都不如小胖子好玩。
小胖子虽然缺了一只眼睛，少了一只耳朵，手却灵巧的很，能够用废纸叠出各种各样的动物，还会慷慨的送给他逗妹妹。
那些翅膀会扇动的纸鹤，摁一下尾巴就能跳起来的青蛙，总能把小姑娘逗得哈哈大笑。
孤儿院艰苦的生活并没有磨掉小女孩半分可爱，她成长的越发的粉雕玉琢，白嫩可人起来。妹妹还太小，根本不知道自己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很乖，不怎么哭，没事就喜欢靠在哥哥怀里，用软绵绵的小手紧紧搂住凌云初的脖子。似乎她也知道这是自己唯一能依靠的温暖，毕竟曾经的那两双熟悉的温暖的臂膀，再也没有来抱过她。
抱着妹妹软软的小身子，凌云初知道这是他世上唯一的亲人了，他要拼尽全力保护好她。
直到那天，那个在外人面前永远和风细雨，满面慈祥的女人，那个关起门来却经常对他们连打带骂，横眉冷目的女人出现在他面前。
她抱走了妹妹！
她跟他说，有人要收养妹妹，妹妹离开他是去过好日子！
他知道什么是收养，每年总有几个孩子被那些表情各异的男女挑选，带走。
院里大一点的孩子告诉他，那些孩子是被收养了，他们从此后就有了爸爸妈妈，会过上吃饱穿暖，有人疼，有人爱的日子，不用在这里受苦了。
因此，每次来人，院里的孩子都会露出热切的眼神，尽力表现的乖巧懂事，希望自己成为被带走的那个。但是凌云初不想。
他有爸爸妈妈，并不想把这个称呼用在那些他不认识的男女身上。他有妹妹就够了，等我长大，就带着妹妹离开，他这样想着。
可是，还没等到那天，他们就抱走了妹妹！像父母去世的那次一样，没有理由，只有结果，只能接受。
可是如何能接受？渐渐懂事的凌云初怎么能接受他们把唯一的妹妹从他身边夺走？
他拼命的哭闹，争抢，甚至在园长那个老巫婆手上狠狠咬了一口，结果就是他挨了重重的一记耳光，乳牙都被打掉了三颗，然后那个女人把他扔进了孤儿院最里面的仓库。
无论是叫喊还是哭号，都没有用，没有人理会他。是小胖子用砖头打碎了破仓库的玻璃窗，把他拉了出来。
可惜，他能看见的，却是老巫婆把哭嚎不止的妹妹交给一对他不认识的夫妇，他们开着车离开孤儿院，他只能拼命的追着车，拼命的喊，他看见妹妹从那辆车里挣扎着探出小脑袋，脸上全是泪痕……
车速越来越快，他跌倒在路边的水洼里。
……
……
“咔哒——吱呀”一扇白色的木门被推开。
进门，换鞋，周兰回到自己租住的小小公寓，简单的一室一厅。淡蓝的窗帘，粉红色的床单，床上靠着两只大大的白色玩具熊，温馨而普通的女孩子的房间。
她疲惫歪倒在熊腿上，闭上眼睛，今晚不要再做这样的梦了……
“雨晨，雨晨……”那个声音再次响起。
“老师再见！”小女孩甜甜的幼童嗓音格外悦耳。
“宝贝再见！”周兰笑着跟这对兄妹挥手。
“哥！去买彩笔！”小姑娘回头对着男孩喊着。
雨晨？雨晨是谁？我叫周兰。
她轻轻抚摸着自己腕上那朵栩栩如生的兰花，这才是我的名字。
“哥哥——”
忽然，耳畔莫名响起小女孩清脆的喊声，不知为什么，短短的两个字刺的她心脏一阵紧缩。
“上星期不是刚买过吗？”
“那个是彩色铅笔！根本不能往手上画画！”小姑娘嘟着嘴。
“又是你来接啊？”周兰微笑着看着小姑娘搂着哥哥的脖子撒娇。
“爸妈今天加班”男孩笑着回答，转头对怀中的妹妹说“跟老师再见”
“你干嘛非要往手上画啊？”男孩子无奈的苦笑，宠溺的捏捏妹妹肉鼓鼓的小脸。心想道，就是怕你往身上和衣服上乱写乱画，才给你买铅笔的。
“我要画一个跟周老师一样的花在手上！”小女孩指着自己的手腕，绘声绘色的说着周老师腕上的兰花有多漂亮，她也要画个一样的。
下了班，周兰走进幼儿园旁的面馆，习惯的要了碗阳春面，慢慢的吃。
A市的某家幼儿园。
“哥哥！”一个圆滚滚的小女孩飞扑进一个半大的男孩怀里,差点砸了她哥一个踉跄。
男孩子很瘦，大概上高中的样子，看着怀里肉乎乎的妹妹眉开眼笑。他一把抱起小姑娘，娴熟的把妹妹身上的小书包背到自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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