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天

“她父母为救粮油店失火而死，从那起就孤苦一人了。为谋生计，她这些年一直在冯家做事，没想到出了这么大的事，冯家竟装聋作哑，真是一点人情味也没有！”杨德求咬牙切齿，大力拍了下自己的腿。

听他意思，这个冯家似乎还是个大户。

这可就奇怪了！

一番话简明扼要，将冯家与神子教关系道明，顿令祈禁对他刮目相看。

“身为坛主，却坐看府中丫鬟被抓，压根不打算救人！那样的地方，小黛不去也罢！”杨德愤声道。

少女撑着上身，从桌上坐起，垂首盯着自己脚面道：“杨大叔不需为小黛担心。留在寿夫亭，是因不想离开父母埋骨之地，可经今天一事，小黛已经看透了……”

对方言语轻松，说话时眼神空洞，把杨德求吓了一跳，急急道：“你这丫头，可别做傻事啊！”

小黛凄然一笑，什么也没说。

别说一位懵懂无知的少女，就是祈禁自己，在见到那么多形如傀儡的乱民，也差点把心中壮志抛弃，生出眼不见为净的想法。

如此坏境下，难为她能坚持活到今天。

“你就不想复仇吗？”祈禁问。

已失了生存心的小黛，对一切都不再关心顾忌了，面对身份尚不明确的新任亭长，她如实道：“怎得不想？我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可偌大的神子教，信徒何止万众？我一小小贱民，又能做什么？！”

祈禁冲她眨眨眼，道：“别的我不敢保证，至少姓冯的这家，我可帮你出出气。”

小黛愣住了，扬起俏脸，难以置信看他。

“你且留于亭署，刚好我也缺个使唤丫鬟……你这么瞅我干嘛？我祈禁堂堂正人君子，哪会有畜生心思？！再说你年龄尚小，发育都不成熟，与我喜的熟女天壤之别，压根就不会动心！”

几句话，越描越黑，别说小黛、杨德求等人了，就脸范布都挪动步子，带着蔑视眼神拉开了距离。

本来因提及复仇之事，而有些生存欲的少女，在听了这番话后，嘴角抽动中，寻死心更胜，眼中都没了生机。生怕自己高大亭长身份，就要毁于一旦的祈禁，正想再说几句弥补，却听院外传来扣门声。

“听闻护法大人身至，家主冯亦信十分激动，现已备好酒菜，想为大人洗尘。”

心中郁闷的祈禁没好气高声道：“你是何人？”

门外人答道：“小人是冯府主事，特来邀请大人。”

没心没肺的陈山与郑桃，闻言狂喜，叫道：“太好了！冯家府上佳肴多的很！厨子也极为出色！咱们终于能吃顿大餐了！”

老脸通红的杨德求，赶紧把头转向一侧，装作没听到。

祈禁哼了声，气道：“再怎么说，我也是一亭之长，这请人吃饭，还不亲自前来，未免太不会办事！”

“那……您不愿去了？”好生失落的陈山问。

祈禁没回答，转而看向杨德求。“亭中可有户籍典册？在押犯人的名单？”

正努力撇清与陈郑二人关系的杨德求，压根就没想到对方会问这件事，想了想道：“自打五年前亭长大人被害，户籍就没续填过，记载其上的人生死不明，做不得真了。至于牢狱嘛，在押的犯人一个也没有，不过曾经关过的人名单倒是还在。”

说完，他指向身后被蛛网灰尘遮盖的橱柜。“我将它们都放在盒中，大人随时可阅。”

亭署荒废多年，亭长都没人任职，没想这家伙依然兢兢业业，办事还挺靠谱。祈禁点点头，没再多说，抬步走过去，扫落蛛网，将柜子下方的巨大方盒抽出，打开翻找起来。

陈山、郑桃摸不着头脑，想不明白为何冯家设宴款待，他却要翻看典册。

再说了！

刚才你不是信誓旦旦，要为小黛出气的吗？

怎么一转眼，面对如此机会，却要放弃呢？！

“你们两个！”

陈、郑二人吓了一跳，连忙回过头。

范布一脚迈出门槛，一脚留在屋里，招呼他们道：“随我去吃顿好的。”

两人兴高采烈，赶忙爬起来，一左一右跟在后面出门了。

正翻找东西的祈禁，没头没脑又问一句：“杨缉盗，署中可有酒肉？”

杨德求老脸更红，不好意思道：“苍罗县已五年未拨银两，很多兄弟待不下去，都走了。只剩我们无处可去的三人，在这自生自灭。后院中有自己种的茄子、白菜，大人要是饿了的话，我去摘些来。”

祈禁直起上身，冲对方摆手表示不用，随后大声吼了句：“带些好酒好菜回来！”

刚刚走出房门，来到小院的三人闻言停步。

说话没把门的陈山撇嘴道：“这新来的亭长真是死要面子，人家好意请，他端架子不去。这会儿还让我们把菜带回，不是徒惹笑话吗？！”

郑桃赶紧拍他一下，示意要注意言语。

不明其意的陈山瞪了对方一眼，大有老子说的是实话，你休要拦我的意思。

范布转身看着他们，说了句令两人傻眼的话。

“你们去准备粗绳、麻袋。注意绳子一定要结实，麻袋要最大的。”

吃个饭还有带这个的吗？！

两人满脸黑线，喏喏问：“不知准备它干吗用啊？”

“当然是装菜给亭长大人吃了。”范布一本正经。

什么？！

用麻袋装菜？！

你打算要带多少回来啊！

想到即将去冯府，当着众多男女老少的面，用麻袋把桌上的菜带回，两人臊的不行，实没脸皮做如此丢人的事。

“愣着干嘛？还不快去！”范布催促道。

得嘞！

既然您不嫌丢人，咱这跟班的又能怎样？反正到时被嘲笑最厉害的，肯定是亭长！

两人也豁出去了，当下一人找来粗绳，挂在自己脖子上，一人拿来用于装地瓜的****袋，夹在了腋窝下。

三人打开亭门，与立在外面的人打了个照面。

冯府主事是个干瘦干瘦的竹竿，嘴唇上有个大痦子，太阳穴处还贴着狗皮膏药。一见三人，他赶紧鞠躬，指着身后马车道：“护法大人请上车！”

范布既不解释，也不推辞，微一颔首，领着陈山、郑桃就往马车钻。心道风水轮流转，从霞光城来天南郡，我可赶了一路的车了，吃灰都不知吃了多少！没成想一到这后身份陡变，竟也成了坐车的人物，嗯，得好好享受享受。

学着平日里祈禁的坐姿，范布伸长四肢，头倚厢壁，似躺非躺，似坐非坐，模样怎么看怎么别扭。

陈、郑二人一瞧，嘿，心道不愧是为亭长大人办事的，这架势，这‘从容气魄’，咱们想学也学不来啊！

冯府与亭署隔了两条街，独占偌大一块地方，左右皆是空地，连个邻居也欠奉。

这一路上，外面歌颂神子的口号声此起彼伏，声音嘶哑难听，像是声嘶力竭下，还强迫自己呼喊似的。

与贴满神论标语，挂白帷横幅的其余房屋不同，冯府无论大门还是院墙，皆一尘不染。

冯亦信年岁在五十往上，生的团团胖胖，身上华服被皮肉所撑，胀的极为惊人，像是随时会暴开。

范布等三人，在主事带领下，穿过院落，来到冯府前厅。

厅中有一大桌，桌上摆满碟碗，随意一扫，除有天南郡的野味外，竟还存在生于海中的珍鱼。

赤羽洲山多，天下皆知，赤羽洲无水，更是老少熟识。此距沿海足有万里，纵使贵如王府，平日也不舍得拿海鱼招待！

仅靠从路道司那儿揽点活，绝不可能有这般财富！

这冯家，怕是还有见不得人的勾当！

想着这些，范布跨进门厅。

“哎呀！我听说护法大人极为年少，原本还认为他们胡说，现在一看还真的不假！”

冯亦信在两名丫鬟的搀扶下，从座椅上站起，谁知由于屁股上的肉太多，卡在了其中，直至说完话，也还没脱离，场面十分尴尬。

身披红衣的范布，知对方误会，解释道：“护法大人正审问亵神女子，不便前来，所以命我等前来感谢坛主盛情。”

一听他并非护法，冯亦信便失了兴趣，当下也懒的站起，甩开丫鬟的手重新坐回，淡淡道：“你是何人呐？”

“小人是护法的随从。”

“听你口音像是本地人，不知是怎么认识护法大人的？”

范布内心一跳，明白自己与祈禁，均忽略了口音问题！

之前神子教信徒没注意，是因他们早被神论洗脑，没有思想理智可言，但这位坐拥财富的冯家家主，当然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慌张归慌张，范布依然神色不变道：“小人家住张家集，有幸遇见护法大人。据护法大人说，小人身体得天独受，是幽玄星下界临凡，故命我跟随左右。”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很多，却都没说到点儿上。

杨德求补充道：“神子教从洪顺洲传来时，第一波福音使便是受冯家资助。正是他们要钱给钱，要物给物，神子教才能有今天规模。为此，神子教给了冯家家主冯亦信坛主之位。”

新来的亭长气度非凡，举手投足尽显超卓风采，且年纪比几大不了几岁，陈山、郑桃二人心中佩服，生出结交之心，便抢着回答道：“这冯家啊，仗着跟路道司的人关系铁，揽了许多活计，可挣了不少银子！钱成钱，利滚利，现在称得上是咱苍罗县第一大户！”

“听说冯家与赤羽第一豪族徐家也有关系！”

“是啊！若非徐龙节身死，徐家垮塌，说不准他们早搬去霞光城了！”

谁知接下来的十余天，老头不仅没饿死，反精神旺盛的堪比青年人！他跑起来步伐轻快，灵活无比，随便一跃，更是能飞过屋顶，实在令人惊叹。

当时带军的将领啧啧称奇，便命众人去抓。谁知近千甲士，竟连老头的长长须发也摸不到！

后来，疯癫老头离开了村子，下落不明，再没遇上过。

都说自打神子教在天南郡扎根后，所有大户都随着衙府人员跑了。这冯家为何不跑？就不怕被神子教抢光了财产？

“冯家是做什么的？”心有疑惑的祈禁问。

见二人神色，杨德求拍胸脯保证句句属实，并说道：“不止如此，听那位有年人描述，他回村将老头的事说出后，村中爷爷辈的人中，有一人表示，孩童时期也曾在山中见过！也就是说，这老头活的具体年月，谁都弄不清楚！”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说不定真是哪位仙人游戏人间呢。”祈禁不愿在虚无缥缈的事上耽搁时间，岔开话题道：“小黛受此惊吓，得有人照料，家中可还有别人？”

说到这，杨德求露出匪夷所思的神色，继续道：“在一次交战中，我们抓获许多雁焦百姓，其中就有那个村子里的人。由于我一直记挂疯癫老头的事，便忍不住问了下。这一问，便接连问了十多人，终在一名年龄七十往上的有年人口中，知道了些密事。”

“其实听我描述完疯癫老头的样貌后，面前人就被吓得瞪圆了眼，差点喘不上气。良久良久才对我说，在他七岁那年，曾在山中遇到过那老头一次，现在回想，其样貌特征，均与我说的无异。”

村中其余人，都因听到消息全部逃离了，光秃秃的，一点粮食也没剩下。

大军到时，正见到疯癫老头以露水解渴，吃土存活。由于众人对雁焦恨之入骨，所以也就没搭理，只等他饿死。

别看陈山与郑桃二人，跟着缉盗大人有些年头了，可这桩奇事，还真没听他讲过。当下与小黛一起，听的津津有味之余，难免又有些脊背发凉。身为女子的小黛最为不济，吓得脸色煞白，差点又病回去。

祈禁与范布只当是个传闻，没做真。

世上若真有活的如此长久的人，早被南北两王朝抢着研究了，哪还需访仙岛、求神佛保长生？

按照范布原先所想，这番解释骗过别人该无问题，对见多识广的杨德求，则未必有用。

谁知杨德求竟完全信了，并说出自己年轻时的一段经历。

那时正是雁焦南侵军被赶出剑关，他入伍服役，随赤羽大军北上。途中在焦南一偏僻村中，见到个眉毛须发皆白，且长到触地的疯癫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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