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天

祈禁如此想着，推开小院门。

院落一如早上离开的模样，两个房间都瞅了瞅，没有发现来过人的迹象。

这下，他有些犯难。

打定主意，有了豁出去的心思，祈禁把心一横，开始向府门走。

尚未靠近马车所在地，前方三人迎面而来。

祈禁倏地站定，离老远就打招呼道：“陆大夫。”

来人正是陆瑕瑜，身后跟着的两人，均手捧厚厚一沓纸张。

“你们把试题送到我住处就可。”

身后两人应喏，先行一步离开。

陆瑕瑜招招手，踱出回廊，钻入葱翠竹林。

祈禁打量下周围，见没人注意，跟了过去。

二人藏身林中，皆面带笑意。

陆大夫先开口道：“听闻洲试开考前，文汇馆门处有考生袭击百姓，问明缘由后，我猜当是你做的。”

想想那会儿的冲动，祈禁有点尴尬，自嘲道：“小子还是年轻，火气太盛，让大夫见笑了。”

“世人分三六九等，是不争的事实，无论天下谁主，此一点也不会改变。幸好王妃被徐家之事缠住，没空搭理，不然为巩固在百姓心中的印象，少不得要重罚于你。”

祈禁第一次十分感谢徐龙节全家。

“对了，你可知自己官职？”陆大夫问。

祈禁摇头，回道：“尚未打开盒子，一切未知。”

“哦，那我先透个底吧，你已被王妃安排为天南郡寿夫亭亭长。”陆大夫笑吟吟道。

自昨晚开始，就将一切看淡的祈禁神色不变，只轻轻哦了声。

“以我之见，王妃当是对席间言语耿耿于怀，纵使你故意装傻说错，她还是不敢将郡守之职给你。”

祈禁微微一笑，道：“防人之心人皆有之，王妃小心翼翼，并没有错。比起我这个不好控制的莽撞鬼，那些打小被家庭熏染，举手投足一板一眼的世族们，肯定是更好人选。容小子猜猜，郡守该是给了韩计空吧？”

陆大夫摇了摇头。

“不是吗？”祈禁心中诧异，“难不成是陈锋？”

被王府选中八人中，唯有此人在他心中留下印象，暗中观察不止一次。

“陈锋深谙韬光之道，又身负玄功，与你很是相像。不过可惜的是，也不是此人。”

祈禁呆住了，除此两人外，剩下几人只能用酒囊饭袋来形容，总不可能是夜夜笙歌的许玉成吧！若真是的话，王妃也太那啥了……

“是张立。”陆大夫道破玄机。“王妃所信之人，大多有个共同点，那就是头脑愚钝，不会转弯，只有如此她才放心。”

想想曾与王妃合谋的楚桓，祈禁深有同感的点点头。

“郡守也好，亭长也罢，你我心中皆知，对现今赤羽来说，统统微不足道。如果让我选的话，我宁愿选更低微的，只因没人注意，也不会被王妃暗中监视，岂不快哉？”

祈禁知他还在劝解，便道：“小子自昨夜开始，万事都看淡，大夫不必忧心。”

“如此甚好。”陆大夫伸出手，轻握对方肩膀。“咱们就此别过，祝你前行似锦，海高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句句发自肺腑，充满感情。祈禁心中一暖，此行来王府，能遇如此智士另眼相看，也算不虚此行。当下抱拳告辞，离去前，不免有点担忧，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说出口。

“大夫胸有藏书万策，更高瞻远瞩，该知能避则避，何不弃府归田，颐养天年。”

“我心中已有去处，明日就会离府。”

祈禁点点头，不再多言，转身走了。

王妃准备的八个木盒，已被取走大半。祈禁来到近前时，正遇到许玉成和他的三名美妾。

这位号称床上小金刚的许家公子，上马车都得让美妾扶着，稍有动作，全身大汗如雨，要多费劲有多费劲，虚脱模样令人发嚎。

如此活法，也算是个人才了。

祈禁心中默念，随手抄起印有自己名字的木盒，来到辆空马车前。在附近亲兵注视中，硬着头皮跳了上去，却非钻入马车，而是坐在赶车位置。

将手中木盒丢进车厢，一手抓缰绳，一手握马鞭，第一次感觉面上挂不住。

原以为那名亲兵会开口询问随行马夫去向，已想好说辞的祈禁正等着开口解释，谁知那家伙竟双手叠在胸前，好整以暇静静观瞧，一个屁也不放。

你瞧就瞧呗，满脸像发现新大陆的表情是什么意思？！以为耍猴呢！

如果只此一人，祈禁倒也无所谓，可当许玉成与三位美妾的妙眸也盯了过来，就有些受不了了。

“马夫的老婆早不生晚不生，偏偏这个时候生孩子，真是会挑时候。”他自言自语道，也不知是向谁解释，说完，马鞭轻扬，在空中打个空响。

两马拉着空车厢，跑的飞快，瞬间冲出府门，消失在外面。

撩起布帘观瞧的许玉成怔怔出神，苍白脸上露出个若有所思的表情。

天南郡位于赤羽洲最南，与洪顺洲紧挨。

马车驶出中玄门，沿大街横冲，惊的道中百姓纷纷避让，连声大骂。

马蹄不停，一路直冲至霞光城南门。

门前兵丁正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突见眼前出现个马车，且跑的飞快，不由怒声喝止。

大白天敢在城中纵马？！

你知不知道这是赤羽都会？！

祈禁勒紧缰绳，令马车停下。转身从车厢取出木盒，打开，取出出城文书，扔了过去。

守门兵丁下意识接过，抬眼一扫，见其上有王府大印，心生惊惧，赶紧放行。

马车疾奔而出。

出得霞光城，没了青石道路，祈禁差点被坑洼土路颠出早饭，手忙脚乱好一通忙活，才将两马速度减下。

累出身汗的祈禁，直叹赶车真是个体力活儿，不由生出将车厢弃掉的想法。

转又一想，觉得不妥。再怎么说，这也是王府之物，价格比一般车厢贵多了，扔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太过可惜。倒不如找个人多的地方，将其卖掉来的划算。

嗯，这样最好。祈禁暗暗点头，有了主意，心中轻松许多，任两马缓慢前行，仰身倚在厢壁上，半睁半眯双眸，似要随时睡去。

驶出一里多地，前方出现岔路口。岔道旁侧，住在附近村庄的人搭了十多个天棚，卖些瓜果茶水，供路人解乏享用。

祈禁四下寻摸，找到个挂酒幡的一家，连忙驱车过去。

劣质木桌板凳露天摆放，坐下饮酒的人五花八门，其中有行走江湖的壮汉，满身锦缎的富甲，以及仗剑携美的侠客。

祈禁少年时也曾有过江湖梦，对快意恩仇、风花雪月很是向往，因此忍不住多打量几眼。

嗯？！

坐于西侧角落桌旁，与同桌美女微笑言语之人，不正是李灿吗？！

好家伙，不仅换了身干净华服，还将乱发系起，捆扎成辫甩在脑后，面上胡须也不翼而飞，刮的干干净净，活脱脱一个文人雅士的模样！

再瞧瞧他身旁美女，一身红似秋焰的彩裙，相当引人注目。如水双眸，精致琼鼻，以及说起话来就会出现在嘴角的酒窝，怎么看怎么可爱！

原本打算遇到李灿，就要好好教训他的祈禁，顿时生出泄气感。

瞧瞧人家，一转身就是翩翩公子，身旁还有如此绝色作伴。

在看看自己，连个马夫都没有，赶车赶的满身灰尘！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祈禁心生羡慕，打消过去的想法，找个没人的桌坐下，把小二叫来，要了酒水花生。

其实整个露天酒肆中，不单是祈禁一人羡慕李灿，几乎在座的没有不羡慕的。尤其那些走江湖的壮汉，更是故意卷起衣袖，露出龙虎纹身，说话时也大声的很，就是想引起他同桌美人的青睐。

再看李灿，在众人嫉妒眼神中，脸上笑意更胜，与身侧美人儿说着‘情话’。

“美人儿姐姐的心，应该比我眼前波澜起伏的胸还要宽广，定会饶过我的。”

面前美女捂嘴娇笑，嫩声几乎能让附近人的骨头都酥了，悄声说出的话，也差点让李灿全身瘫软：“你眼睛再看向不该看的地方，我就给你抠下来。”

她嘴角轻咧，露出个尖尖虎牙。

“美人儿姐姐的心肠，真是比蛇蝎还毒呢。”

“哎呀，你真会说笑。”女子面色微红，露出足可撩拨在座所有男人心的扭捏羞态，悄声说：“再不老实交代信的下落，我就把你两腿间的那玩意儿割下来泡酒喝。”

嗯。

真是小两口间，情意绵绵的话呀。

祈禁自斟自酌，嚼着花生，不时回头望望那边的李灿，感叹皮相果然重要，随随便便就可找到红颜知己。

酒意上头，他不由默默念了两句红颜知己，心中一荡，记起在古家武场，与楚雨卿切磋之事。

衣带纷飞，静悬半空，琴音袅袅，长发飘摇。

何等英姿飒爽！

自己当时看她豪气过头，比之男儿不遑多让，忍不住出手教训。本意是想在其臀儿上狠狠拍上一记，不料离近了，头脑一胀，右手不听使唤的改拍为摸……

虽说动作都差不多，可意思却相差千里啊！

前者还能以教训人为借口，至于后者，就十分耐人寻味了，无怪乎人家用厌恶的目光瞅自己。

喝多了酒，祈禁脑子乱糟糟的，尽想些平日里不曾想的事，他摇摇头，令头脑清醒下，刚睁开眼，正好见一熟悉身影，蹲在前方十几米外的路旁。

此人衣履阑珊，蓬头垢面。长期营养不良使得他身形走样，明明二十几岁的年纪，蹲在那儿却活像个孩童。

只见他由衣服中取出个硬馒头，又从一处水果摊讨了碗水，坐在那儿干嚼。

祈禁曾因此人受欺负，而将一人下巴扯断。

如此家境贫寒的学子，还被王府诓骗，来参加根本不会通过的洲试，想想令人心酸。

他的脚，依然如初见面时那样光着。

祈禁站起身，漫步走了过去。

来到身侧，蹲在地上的人诧异抬头，双眼猛地睁的老大，看样子是认出他来了。

“我叫祈禁，上午曾与你有一面之缘，奈何当时混乱，尚未请教仁兄姓名。”

那人连忙起身，努力将口中硬馒头咽下，差点被噎的翻白眼，喝了口水才道：“我…我姓范名布，上午多亏恩人相助，不然无法参加洲试。”

“举手之劳，不必挂齿。不知你现下要去何处？”

范布一手拿着馒头，一手端着碗水，想指方向却腾不出手，只好言道：“小人是天南郡丰谷县人氏，洲试结束，正往家里赶。”

还有这么巧的事！

祈禁脑中灵光一闪，笑问：“你会赶马车吗？”

此时晌午刚过，王妃选中的八人陆续回来，各个回住处收拾东西，眼看就要起行。

罢了，若真有人问，就说李灿外出拉稀未归，真要寻根究底的话，大不了带他们逛遍霞光城各茅厕！

祈禁一阵头大。

倒不是担心那小子安危，实是不好向王府解释。万一出府前，有人问为何亲自驾车，你带来的马夫呢？他该如何作答？

离开小院，祈禁沿曲折回廊绕了个大圈，抱着瞎猫碰死耗的心态，四下寻找，却一无所获。

“王妃吩咐过，一旦你等八人回来，便可自行驾车离去，她还有事，就不送了。”说完，这名亲兵又指着身后几个用黑布蒙上的盒子，道：“这里面，有你等上任文书，以及王妃亲笔密信，待离开霞光城后，可打开翻看。切记，阅后即毁，绝不可留。”

这……这……洲试才刚刚结束，就赶我们离开，也太心急了吧。

祈禁一时没反应过来。

向王府下人打听自己马夫去哪了？

这不是图惹人怀疑嘛！

说来也奇怪，自昨晚在书房发现李灿行踪后，这小子便彻夜未归，早上起床也不见回来。

但愿别是踪迹泄露，被王妃抓去审问了。

亲兵见他没反应，不悦道：“还不赶紧去收拾东西？！休要浪费时间，府中可没备你等饭食！”

谁稀罕啊！

与此同时，正指挥仆役喂马的一名亲兵侍卫，刚好也见到了他，当下招手示意。

王府亲兵只为保护王妃安全，很少过问府中杂事，祈禁隐隐觉得不那么简单，带着疑问，边猜测边缓步走去。

回过神的祈禁险被憋伤，回了声明白了，便赶往王府后院。

其实他随身之物都贴身带着，没有落在小院房间。

之所以临行前要去一趟，是因为自己名义上还有个马夫在呢。

早早走出考场的祈禁，没丝毫心情逛街，不知为何，他打心眼里烦透了此地，不论是霞光城这个名字，还是这里的人，统统不想多看一眼。

穿过中玄门，来到王府，走入院中，立时见到几辆马车。

祈禁数了一下，刚好八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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