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之交,朔日辛卯。
这个念头就像是一个颗毒草的种子,疯了一样地在他的脑海里生长着,再也容不下其他任何思绪。尤其当他想到赵姬的尸体就在他不远处的寝殿停放,更是坐立难安。堆积的条陈也没有心情处理,将闾在暖阁中煎熬了许久,直到深夜时分,才决定明日再议,暖阁他是没办法再待了。
怀着这样纠结复杂的心思,将闾在经过鹿鸣居的路上,正巧看到了他大哥的那个小侍读,哦,还有处在风口浪尖的叶蓁,在花园的某个树荫暗处正隐秘地翘首以盼。
是预感到了什么,将间的心忽然间怦怦直跳,目不斜视地带着身边的内侍走了过去。在走过了转角之后,他却是让内侍捧着照明的烛火继续向前,自己则趁着星光,绕到了回廊的另一边。他身上穿着的是深褐色的袍服,在黑夜中是最隐蔽不过的。而然那少年上卿穿着的是一身豆绿色的上衣和石青色的下裳,叶蓁穿的是一袭明黄色的衣衫,即使他们尽量用树干挡住自己的身形,也没有逃过将闾的双眼。
将闾疑惑,这叶上卿平时一副风吹不到我,雷劈不到我的样子,难得她这么急切。
莫非……这是与太后之死有关的东西?
“拿到了。”那高壮的少年压低了声音,可是将间依旧能认出对方就是王翦将军的嫡长孙王离。
这三人不是死对头吗?怎么私下里居然有交往?将闾咬紧了牙关,他曾经算计过那少年上卿,就是为了离间他们,只是没想到却是做了无用功。不过懊恼归懊恼,将闾反而越发睁大了双眼,盯着两人的动静。
“为何坚持要此物?我好不容易偷拿出来的,差点惊动了守卫。”那王离边说着,边从怀中掏出一块用布包好的长条形物体,并不长,连一尺都不到。
“愿赌服输,答应做事就别抱怨。”少年上卿显然很欢喜,迅速地把那布包拿了过来,揣进了怀中。末了还不忘朝四周看看,确定左右并没有人。
王离却有些不高兴,见那少年上卿打算离开,直接抓住了两个人的肩膀,压低了声音沉声道:“虽是为了大公子,可这也太冒风险了。”
叶蓁淡淡道“我早已经准备和大公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少年上卿沉吟了片刻,任谁都能看得出他的犹豫和挣扎,可最后他还是倔强地说道:“休戚相关,荣辱与共。”
谁也不知道,他是因为叶蓁这么说,还是真的因为大公子,但是他们简单的八个字,却掷地有声。
一旁听着的将阊,都有些说不出来的嫉妒。若是他像扶苏一样走投无路,说不定都不会有人像这位甘上卿一样坚定地站在他身后。
心神一疏忽,他本来压抑着的呼吸声就沉重了几许。
叶蓁象征性的问了一句“是谁?”
那边的王离立刻就有了反应,边走过来边喝问道:“是谁?”可是当他跳过回廊到另一边,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少年上卿却并没有在意,等到王离无功而返,才仰起头淡淡取笑道:“就算被看到也无事,不过只是偷了支笔,看你紧张的。”
叶蓁看着王离也微笑着“你当日砍了我一刀,在我没死之前,我一定会护着你,等到我还回来为止。”
闻言,王离尴尬的挠挠头,将气撒到了少年上卿的身上“什么叫只是偷了支笔?这是蒙将军送给我爷爷的,谁都没用过。这事要是让我爹知道了,肯定打断我的腿!”王离也觉得自己是大惊小怪了,但输人不能输气势,瞪着眼睛低声抱怨道。
“得了得了,你父亲和你爷爷都在赵国驻兵昵,我也就借用几天,用完再给你还回去。”少年上卿撇了撇嘴。他这不也是不得已吗?
“这……真无事?”王离迟疑了一下,依旧不放心地问道。
少年上卿知道对方问的并不是偷笔会不会有事,而是他替扶苏抄书会不会被秦王责罚,这也是刚刚对方说他冒风险的原因。
“放心,就算有事,也往我身上退。”叶蓁笑着道。
被人关心的感觉确实不错,不过少年上卿此时扬起的唇角,却是因为其他缘由。
阿蓁早就在将闾靠近的时候警告他了,王离又不清不楚地说了这么几句话,而好巧不巧地嘲风刚刚通知他,停放赵姬尸身的偏殿出了事,赵姬头上的那支凤形紫蚌笄居然失窃了,连它都没注意到是谁偷的。
叶蓁勾唇一笑,等到郡将闾知道这个消息,再联想她和阿罗,和王离的这一番举措,说不定就会以为自己抓到了他们的把柄,下一步应该就是急吼吼地跑去跟秦王告状了吧?
殊不知,这种时候,越是急着跳出来的人,越会受到秦王的怀疑。
“刚刚是谁?”王离自幼习武耳聪目明,自然知道方才确实是有人在,但他自觉偷支自家老爷子的笔也用不着大惊小怪,也就没追上去看个清楚,只是随口一间。
“是将闾。”少年上卿回过神,觉得理应跟王离先打好招呼,大概一会儿就会有侍卫上门了。只是他也不便说得太多,点到为止。
“无妨,一个连羞鼎都不认识的人,真的不值得一提。”叶蓁淡淡道。
“何为羞鼎?”王离好奇地问道,一点都不觉得自己也不认识羞鼎有什么好丢脸的。
叶蓁挑挑眉,也没料到王离居然是这副大大咧咧的性格,道:“鼎分三大类,镬鼎、升鼎、羞鼎。镬鼎用以煮牲肉,是最大的鼎。升鼎用来盛放熟肉,而羞鼎则是盛放调味用的肉羹,与升鼎搭配使用,所以也谓之为‘陪鼎’。”
王离当日也在,略一思索便恍然道:“那将闾公子当日所选的青铜器……”
“没错,就是陪鼎。”少年上卿轻笑了一声,贵重的镬鼎和升鼎早就已经被扶苏先一步收到高泉宫的私库去了,大方也要有个度,不该被觊觎的东西,连拿都不用拿出来。
王离忽然非常同情将闾,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的人,简直太悲哀了。
计算着时间,少年上卿摸了摸怀中的毛笔,觉得他现在应该快点回鹿鸣居去抄书,准备迎接侍卫的考验了。只是王离却在此时拉住了他的手腕。
叶蓁突然生气的蹬了少年上卿一眼,就拂袖离去。
少年上卿有点莫名,但他有意识到,他……貌似又惹阿蓁生气了。
他看了眼被握住的手腕,难道,就是因为他被一个大老爷们喔了?又不是小姑娘……
“我这是完成了答应你的第一件事了吧?”王离说得很认真。
“没错。”少年上卿点了点头,表情虽然依旧没有变化,可眼角眉梢却带了点戏谑,“就这么想快点摆脱我吗?”
王离涨红了脸,不想说自己输了之后,辗转了多少个晚上都没睡好,以为会被安排多么大的难题,都做好了要给扶苏或者这甘上卿卖身一辈子的准备。
结果居然只是偷拿支笔这么简单的小事,这巨大的心理落差,让他实在是有点恼羞成怒,所以刚刚才特意表现得煞有其事,把偷笔的过程渲染得惊险万分。
“哼!那是必然的!快点想好后两件事!”王离恶声恶气地道,顿了一下之后又立刻道,“在人前不要与我说话。”
“果然是想撇清关系吗?”少年上卿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就黯淡了下来。
王离抿紧了唇,不想说自己是怕在人前丢脸。比武输给这么一个羸弱的少年,绝对不能说出去啊!可是看着这少年上卿在月光下有些苍白的脸,他又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能羞愧地放开他的手腕,快步遁入了黑暗之中。
看着王离的背影,少年上卿伸手抚了抚被抓皱的衣袖,稚嫩的面容上早就没了方才颓然的神色。
想要撇清关系?谈何容易!
将闾既然已亲眼见到他们之间的来往,即使一会儿泼脏水泼不成功,但王离肯定也会被盖上大公子扶苏的印章了。
而他自己……
少年上卿讽刺地勾起了唇角。
他居然还天真地妄想着离开扶苏。
实际上,早就已经离不开了。
是为了阿蓁吗?
又是休戚相关,荣辱与共……吗?
看着那叶蓁纤细的身影和少年上卿瘦削的身影,将闾不一会儿就发现对方身边多了一个高壮的少年。
“可拿到了?”黄衣上卿非常急切,立刻便迎了上去。
两人没有在继续说下去。
说起来,大公子扶苏被禁足,叶蓁受了针刑,然而同是身为对方侍读的这少年上卿却没有什么责罚,还在深夜里茕茕而立,究竟是在等谁呢?
幽暗不明的夜色,让隐秘的思绪无限扩大,将闾脑中闪过无数种可能,强迫自己屏住了越来越粗重的呼吸。
这个流言听起来倒是有几分真,可是太后在雍宫幽居已久,倒没有正式的讣闻传出,将闾想要打探又怕太过着于痕迹,一直指点他的那位大人昨晚也因为他的询问而提到确有此事,那位大人的情报一如既往的精准和隐秘,连赵姬的尸身停放在都描述得一清二楚,可却在说完之后警告他不要随意卷入这个漩涡。但将闾直觉这是一个可以把他大哥打入深渊、再也无法翻身的难得的机会。
因此,这位四公子殿下抓心挠肝蠢蠢欲动,却不知该往哪边寻找突破口。
今日已有流言传出,说是赵王迁依着赵悼倡后的命令,把涂满剧毒的一对紫蚌笄进献给了赵姬,才导致后者的惨死。
叶蓁在少年上卿耳边小声道“将闾来了。”
少年上卿也小声道“不用理他。”
所以,将闾比较倾信于是上卿叶蓁害死了太后。
将闾推断出来这个结论的时候,就足足有好半晌都没回过神,导致他一下午都没有集中精神办事。
还有留言说扶苏公子身边的叶上卿因为怂恿公子将方天斛进贡给太后,特地讽刺太后当年的那一段风流韵事,以至于太后惨死,所以秦王对叶上卿施以了针刑。
这些传言将闾都特意打听过了,综合各种渠道的消息,他却有着不同的判断。
就算他扶苏有两个上卿做侍读又能怎样?
前日宫中已经隐隐有了流言,说是太后在秦王回咸阳之前就薨了,死因蹊跷,这也是扶苏监国失职被秦王责罚的原因。
从那位大人处得到的情报说太后已经薨了,却一直没有出殡,其中必有问题。而这个问题应该就是太后的死因。与此同时,扶苏却被禁足,这说明了什么?
将闾压根儿不相信什么因为失察而受到牵连的说法,要知道雍宫离咸阳二十多里地呢!扶苏要是能面面俱到,恐怕担心的反而变成父王了。
所以……扶苏和赵姬秦太后的死因有关!
将闾最近春风得意。
大公子扶苏因不明原因触怒秦王,被关了禁闭罚抄书,所以近日很多事宜都是由序齿之下的四位公子分摊协办。说是众位兄弟协办,实际上都是由能力最强的将闾一手包揽了。虽然初上手的时候难免会有慌乱,但将闾期待这个时机已经许久了,私下也早就模仿扶苏的一举一动,只是半日便适应了过来。现今许多官员和内侍,见到他的时候,都不再称呼他为“四公子”,而是“公子将闾”。
将闾也觉得自己自从得了一位神秘大人的提点,万事都顺畅了许多,可惜那位大人从来不露真面目,只肯偶尔在深夜出现,教他一些手段或者告知一些情报便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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