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草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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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明没有回答他,只看向云止奂:“刚才撕斗,你是不是听见了青兰两个字。”

云止奂略一点头,不说话。

“青兰…是这里的侍女。”说到这儿,阿明竟然笑了笑,“对我很好。”

“我问你,”阿明看着付清欢,“你有没有尝过这种日子:即使你一天到晚勤勤恳恳做自己本分的事,从未招惹任何人。可只要主人乐意,主人开心,你就要被用这么粗的棍子打在手指上?”他伸手比划了一下,继续道:“青兰姐,到死时十八岁,过的都是这种日子。”

付清欢躲闪他直勾勾看过来的眼神,低下头:“王府待下人刻薄吗。”

“刻薄,很刻薄。”阿明勉强扯起一个痛苦得让人心碎的笑容,摇摇头,“不,不对…应该说,他们只对青兰姐刻薄。”

“…为何?”

“是啊,为什么?我问过青兰姐,为什么。”阿明低了低头,脸上的血滑落下来,滴到鲜红的嫁衣上,一晃眼就看不见了。

“我还记得,她摸着我的头,说:你要记着,有些事你生来就是错的,怎么也改不了。既改不了,唯有忍着。”

阿明看看付清欢,继续道:“我想了很久没想明白,直到半年多以前。张元上门拜访,对青兰姐,一见钟情。”

付清欢原先没反应过来张元是谁,回忆起刚才王夫人提过,王玉姗与张家公子定亲一事。他问道:“…就是张家的公子吗?”

阿明点头:“是。……也不知有几分真心,但他对待青兰姐,的确是比王家这群狗要好的多。与他相识的那段日子,是青兰姐笑得最开怀的日子。”

少女怀春,有人善心对待自己,青兰沦陷也是情理之中。

付清欢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姑姑讲过的一个故事。

有一个人,从小生活在孤坟野迹里,看惯了人们相互残杀,易子为食。小时候,他每天的日子是东躲西藏,长大后他的日常就是时刻保持警惕,同时再去食杀他人。后来有一天,他杀了从小长大的那片土地上的最后一个人。他没了食物,不得不踏上离家的路,去找一个有人的地方,继续过活。

临走前他把死人晒成了肉干作为路粮。行走的路上,肉香味引来了几匹野狼。为保命他把人肉干扔给饿狼以求保命,野狼饥肠辘辘,吃完后仍紧盯着他,随后一齐扑了上来,想猎他为食物。

那人虽从小杀人,体格颇为强悍,但也禁不住饿狼撕咬的疼痛,一瞬便招架不住,腿上被生生咬下一块肉。

绝望之际,突然下来一位神仙,替他驱走了饿狼,并带他升天,封为“泯恶神”。原因是虽然他一生杀戮无数,但在紧要关头给了饿狼一块自己的肉,虽非自愿,但也属做了一件好事。坏人的坏事做多了,偶然做一件好事就会为人称赞。

而此人升天为神之后,看见天宫里歌舞升平一派和平安详的景象,颇为震惊。在他的思想里,弱肉强食的观念已深入骨髓,他无法理解为什么人与人之间竟能这般和谐来往。这件事困扰了他两百年,最后终无法再忍受,跃下天台,自愿被诛灭。在阎罗殿前他许下的唯一愿望是:下辈子若为人,要成为至恶之人;若为畜生,要成为最凶残的野兽;若为妖,要成为人人得而诛之的吃人精怪;若不幸为神,便要做生于淤泥中至邪至妖的魔神。

小时候付清欢听完这个故事时,尚不懂人事,不明白姑姑为何叹哀,问道:“姑姑伤心是因为这个故事里的人死了吗?可他杀了很多人呀,不该死吗?”

姑姑摇头,抱紧了膝上的付清欢,叹道:“可怜他身在迷雾不自知,身在桃源也不自知。这个人的一生,竟唯有死后才是真正清醒。”

那时候,年纪尚幼的付清欢还是听不懂,听完了故事便躺在姑姑怀里睡着了。再醒来,早已忘了这事。

而如今,付清欢突然想起了这个故事。

他隐隐意识到了些什么,问阿明:“你青兰姐她…是不是放弃了张公子?”

阿明眼里微微闪过一丝诧异,又马上平复下来:“…是。原本张元家里人不同意娶青兰姐,张元便与青兰姐约定私奔。可就在出行前一晚,她反悔了。”

阿明叹气:“…我害了她。……她不愿走,一是为了我,她不想我再吃苦。二…是她想多。我不知道她每天干活时脑子里都在寻思些什么,她突然猜测,张元对她会不会不是真心,会不会只是想骗她身子,说是私奔,会不会是想将她卖入青楼?”

付清欢神色凝重起来。

阿明继续道:“我劝她别瞎想,可她…我不知是不是疯癫了。就在这个节骨眼,王玉姗发现了二人的私情。”

他抿起嘴,似是对接下来的事很难启齿,过了很久才道:“…也是那时我才知道,不是王家对下人刻薄,是对私生女刻薄。”

付清欢瞪大眼睛。

“青兰姐…是这个老畜生,”阿明看了王老爷一眼,“强要寒门女子生的私生女。他老婆借着这个由头,对青兰姐极尽侮辱之能事。可从头到尾,青兰姐做错了什么?她做错了什么哪?!”说着他情绪激动起来:“王玉姗那个□□,雇了好几个家丁把青兰姐折磨至死!”

他说话的声音就像刚才撞门时那样,嘶哑,崩溃。付清欢闻言,脑内一片空白。他不知该怎么形容这样的感觉,出生至今十九载,他从未见过这样渗人的事情。他可以承受别人杀人这种事件,但他无法接受别人杀害一个人,或残害一个人的理由和源头。

嫉妒,仇恨,愤怒。

每一样都让他无比恶心。

付朝言察觉到他的情绪,安抚地握紧表哥的手,对阿明问道:“然后…你要替她复仇?”

阿明扯扯嘴角:“当时那些家丁…我想救她,可我怎么救?我拿着一把菜刀,那些人,我一根汗毛都没能伤到。不仅没伤到…”

他说话突然一顿。付清欢迷茫地抬头,看见了倒在椅子上的王玉姗,而她的身侧,站了一个少年,身侧萦绕着若有若无的黑气。

这个少年十分瘦小,眉眼里尽是仇恨,毫无少年人的朝气。衣衫凌乱不堪,大大小小的伤口布满全身。

而他的右腿,膝盖以下形状甚是奇怪,还有一条蜈蚣般半好的伤。

付清欢轻轻唤了一声:“…阿明。”

阿明笑了笑:“这个名字,是青兰姐取的。她说,小九这名字不好,九本就是最末的数字,再加个小字,岂不是要被别人踩在脚下踩一世。她择了一个明字,取光明磊落之意。”他的笑渐渐收敛:“可我一生,唯一的光明只有她。而这份光明…也是我亲眼看着被摧毁的。那些家丁,用菜刀生生砍断我的一条腿,然后把我弃在一旁。我…我就这么看着青兰姐,尖叫,痛哭,最后被活活折磨至死。”

说到这,他看了付清欢一眼:“我这断腿,还是你给处理的伤口。”

付清欢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他早该意识到些什么的,若是意识到些什么,他可以帮阿明的。可他偏偏犯浑,信了阿明所编的理由。

尘埃落定,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正伤神,云止奂突然说话,语气颇为冷淡:“你又是如何变成厉鬼的。”虽心有恨意,但身死成为厉鬼索命,到底是有难度的,所需怨气非同寻常的多。

阿明斜眼看看他,老实道:“是一个过路人给的法子。”

“过路人。”云止奂仍是平平淡淡的语气,重复了一句。

“治过腿后,我坐在镇口,一个男人走过。听完我说的这些事后,给了我一个法子,可以变成最恶的厉鬼,不仅可以复仇,还可以吸引其他邪物。”

“你知道这样会害死无辜的人吗?”付朝言语气强硬,“这一个月来,你引来的那些东西…”

“死了活该,”阿明冷笑,神情冷漠得不似一个正值风茂的少年,“流浪的这十年,你以为我过得好吗?”

付朝言一时语塞,又被气得说不出话,憋红了脸。

“反正除了青兰姐,这世间没有一样是善待我的。那个张元,在青兰姐死后不过两个月便来提亲王玉姗,算他祖上积德,我原本打算,王家的这帮畜生过后,就是张元。”他看了看王玉姗,“而这个女人,我等了足足半年,只为在她成亲前日最快活的时候杀了她。半年…我在这鬼地方,游荡了半年!”

“你…”付朝言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说到底,报恩报仇,万事总有个因果,他们局外人又看得清什么呢。

手臂一沉,是付清欢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付朝言扶住了他:“表哥!”所幸只是脑子一沉,付清欢站直了,满目悲凉看着阿明。

阿明与他对视一会儿,别过了眼神。

“那个给你变成厉鬼的法子的男人,”云止奂也伸出一只手扶住付清欢,眼睛直直看着阿明,“是谁。”

“我怎认得?”阿明神色一松,竟无忧地笑了笑,“那个男人啊…”还未说完,他的身形自下而上,逐渐化为一层黑色的粉末,最后消散在空中。

灰飞烟灭。

“阿明…”付清欢低低唤了一声。

“厉鬼主动从宿主的身体脱离,片刻灰飞烟灭。”云止奂低声对他道,“…他解脱了。”

三人在这满堂尸体前沉默了许久,最后付朝言打破了沉默:“值得吗。”

“值不值得,在于人的意愿。”云止奂看了眼地上的尸体,道:“回去吧,明日去报官。”

付清欢没什么反应,云止奂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才回过神。

“…云道长。”他抬起头看着云止奂,“我…心里有些郁结。”

抬起头的那一刻,眼神过于悲凉,像是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了,云止奂在那一刻愣了愣。

“我不明白,”付清欢道,“人心是向来如此,还是与这人世接触越深,便会变得如此?”

付清欢瞳孔微睁,紧紧抓住了付朝言的手臂。付朝言也被吓着了,但很快缓过神来,理了理思绪,问道:“那么,王老爷为什么要撒这个谎?”

阿明一脸嫌恶地踢了王老爷一脚,他现在还附在王玉姗身上,这幅场景看起来甚为诡异。

阿明颤着声音道:“他明明让青兰姐做着厨房里的粗活!这一家人,都不是好东西!”

说着他激动起来,站起来走到地上的王家人身旁。那被画了符咒的外衫早已没了灵力,被他粗鲁地一手掀开,露出衣服下的人。

王老爷和王夫人眼睛睁得很大,满目恐惧,面色乌青,嘴角淌出一些不知名的粘稠液体。两人皆已身亡,是被活活吓死的。

王小姐额头上的口子又涌了许多鲜血出来,像两条红线贴在嘴巴两边,渗人至极。她舔了舔嘴角的血,尝到滋味后露出嫌恶的表情,呸了一口后,神情变得凄凉起来。

呆坐了半晌,她道:“我叫阿明,临安百里人。进王府之前,流浪了有十多年。”

“阿明…”付清欢念了几遍,“我好像记得你。”

那个笑容,即使是在这伤口狰狞的脸上,也透着无与伦比的温柔,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凉。

“我来王府,是十二岁的时候。吃不饱,又瘦又小,年纪小所以总是被欺负。那时候,青兰姐帮了我很多,否则,我活不过半年。”阿明转头看看地上的王老爷,脸上的神情阴冷起来,“他对外说青兰姐是王玉姗的贴身丫鬟,放屁!”他转过头,凶狠的情绪被带了过来,看得付清欢下意识后退一步。

想到这儿,付清欢看了堂里的王家人一眼,心底发寒。

“…王家人害死了你,所以要报仇?”付朝言也想到了这一层,开口问道。

付清欢学医出师是在四年前,过了几个月便开始他的摆摊生意,小小接济过一个叫小九的流浪儿,说是救济,也就是帮他接过两次腿。一次是小九爬上树摘枣子摔下来,还有一次是小九卖身进王府之后,不知做错了什么,被打断了腿。

小九和阿明,两个名字听着都不大正统,不知为何会改名。

“你说,”过了很久,付清欢长舒了口气,又没什么力气,那口气听起来气若游丝,断断续续听起来有些委屈,“你说说,我做的什么事是不值的。”

云止奂低头看他一眼,伸手扶了扶他有些站不住的身子。

阿明笑了笑:“你倒记得我。”

付清欢一脸难以置信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噙满了泪水。上一次帮阿明接骨,是半年多前。当时阿明几岁?十五?还是十四?现在竟已身死,甚至还成了厉鬼。

再一联想他现在要杀王府的人,想来是在这里受了极大的折辱,甚至很有可能就是被王府人害死的。

付清欢怔怔看着她,有点懵。

付朝言道:“你杀他们,总有你的理由,”他看了付清欢一眼,又道:“我们怎么想,也有我们自己的道理。”

王小姐毫不在意,像是没听到他的话一样,她裙摆一掀坐到椅子上,翘起了腿,那教养那礼数,完全不是一个闺阁小姐的做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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