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3.燃永昼上元拜许千灯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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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个度必须拿捏的极为精准,若是给的多了,撑大了流民的胃,那滋长而出的贪婪便足够毁灭这个王朝。忽然之间,萧锦棠竟不知该佩服父皇对人心拿捏宛若艺术还是该唾弃他明面爱民实剐民膏的本质。

萧锦棠明白,道士的施舍在流民眼中不过是天降横财的劫富济贫。而若自己慷慨解囊,他们便会对玉京其他贵族报以同样期望。当期望变成失望,失望累积爆发成绝望时,那汹涌如洪的贪婪,便会颠覆整个社会阶级,让他们全部死无葬身之地——

思至此处,萧锦棠忽觉着自己像是个恶心的吸血虫,原来他的一切,都是建立在自己子民的痛苦之上。这玉京城的繁华是一切丑恶的遮羞布,他才是这腐烂内里那只最大的蛆虫。他的父皇与皇兄,根本没将流民当做人看……他们不过是将流民当做供养自己的牲畜罢了。留着他们痛苦的活着,只是为了让自己更好的吸血。

“倒是我扫兴了。”萧锦棠抱歉的笑了笑,话未说完就被楚清和将愿牌塞进了手里。

“扫兴什么?是非善恶苦辣酸甜百味混杂才是人间啊,这点宫里宫外都一样,重要的是,你得明白自己要去做些什么。”楚清和一面说着一面拉着萧锦棠下了桥,他们往银杏树下挤去,岸边有人支起了摊儿,专卖愿牌花灯和题字的笔墨。萧锦棠踉踉跄跄的跟上楚清和,却没想到楚清和脚步忽的一顿。

愿牌红绸星月明灭下,楚清和忽的转身往萧锦棠身前一站,萧锦棠猝不及防,脚步一顿差些就扑在了楚清和身上。

他现在比楚清和还略略高些,见着眼前少女目光灼灼,顿时心头竟空了半拍,他下意识的想躲,却不想楚清和露出一个坏笑,抬手就捏在了萧锦棠颊畔还有些未消的婴儿肥上,萧锦棠躲闪不及,顿时被她揪出一个龇牙咧嘴的笑脸。

“但这些与你出来好好玩并不冲突,该笑的时候,就得笑出来,老板着一张脸,真跟兰老头一样啦!”楚清和哼哼,颇为满意的看着任由自己搓圆捏扁的萧锦棠:“我可真是了不得,皇帝的脸我都揪了,就剩老虎的屁股没摸过啦!”

“了不得了不得……下次你可轻些吧。”萧锦棠捂着脸,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他知道楚清和常年骑射习武手并不细腻,但却委实没想到她手劲这么大,这一捏下去,自己的脸一定肿了。

“这么说你还想再被我捏?”楚清和啧啧称奇,萧锦棠慌忙摇头,他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却正好撞上拿着笔过来的楚麟城。楚麟城见得萧锦棠双颊通红,顿时心知楚清和趁着他不在对萧锦棠做了些什么。他一面将笔递给萧锦棠一面抬手给了楚清和一记爆栗:“没大没小,我看你是皮痒了!要是锦棠治你大不敬,我看你怎么办。”

“锦棠才不是这样的人对吧?”楚清和一个旋身,竟是躲到了萧锦棠背后。萧锦棠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心道他怎会去治楚清和的罪。楚清和见状,挑衅似的冲着楚麟城挑了挑眉:“你看!我就说锦棠不是这样的人!你以为都像你呀!”

楚麟城一噎,一时语塞间竟又完全拿楚清和没办法。楚清和见状,趁机拿过他手中的笔递给萧锦棠,容笑粲然:“快写愿望,这儿许愿可灵了。”她说着又拉过楚麟城一同背对着萧锦棠:“你快些写,我们不看,旁人知道了就不灵了!”

“这……”萧锦棠接过笔,顿时却不知要许什么愿望了。四周的人都在求平安顺遂求有情人终成眷属求生财有道,难道自己要写个求国泰民安天下清平?这样一个愿牌挂在树上,未免在一众愿望中显得太过格格不入。思至此处,萧锦棠不禁抬头看向树上愿牌,想看看其他人都写了些什么。

树上写下心愿的红绫愿牌与宝灯光转相映招展,像是在春夜中盛放出最为华美的火树银花。萧锦棠看着写着各色愿望的愿牌,目光忽的落到了一根系在树梢的风铃上。

愿望的主人显然应是个雅意藏胸知书达理的富家女子,粉色琉璃的碗形风铃在风中叮铃作响,而铃下响片上题着一句短词,笔划勾缠间婉丽绰约,将主人心中的情思祈愿娓娓而述——

愿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愿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多好的词呀,自古人生聚少离多,每次相逢都好似从上天偷来一般。这阙短词,她是题给谁的呢?她想岁岁相见的人又是谁呢?萧锦棠不知,可他明白,他如今也有想长见之人,那是照彻他晦暗灵魂的暖阳,是上天对他的恩赐。

“看!湖边开始放灯啦!”人群之中忽起一声惊呼,人们纷纷闻声而望,霎时惊赞之声不绝于耳。萧锦棠蓦然回首,只见玉水明沙湖畔花灯翩跹,潋滟春色浮光,暖红烨烨如梦,千灯如星出春水,冉冉飘向碧云夜空。此时人间天上现实梦境再不分彼此,一切美好汇聚交融。萧锦棠心中一窒,却听远方一声鸣响,人们欢呼更甚,他循声望去,只见一束灿金色烟花粲开天际,纷落花火犹如星坠——

一束又一束的焰火接连而起,在灯上星下最为盛大的轰然绽放。星流璀璨划过夜空,映彻玉京城九街十二坊不夜永昼。萧锦棠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回过头,看见楚清和正拉着楚麟城对焰火盛景兴奋的指指点点时只觉胸口涌出一阵暖流。他想这就是他的一点小小愿望了,不是作为这个帝国的皇帝,而是仅仅只作为萧锦棠这个人。

思至此处,他提笔在愿牌上轻轻写下与那铃牌上一样的短词——愿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我写好了。”萧锦棠将愿牌挂上树枝后转身点了点楚清和的肩膀,想将笔递给她。楚清和回首,面上的兴奋之色与红赮尚未褪却。萧锦棠怔愣当场,因为少女琥珀色的眼瞳里,正映着那千灯如昼焰火一瞬。这一眼盛景千万风光,又似有潋滟烟雨柔长。

可楚清和却没注意到萧锦棠的怔愣,她眨了眨眼,忽的跳了起来指着萧锦棠的背后惊呼道:“锦棠,你快看那个人是不是方才的那个贼牛鼻子?!”

明沙桥自平康坊的西岸边起始,终至对面柳浪湾东岸,横跨了整个玉水明沙湖。而在那垂柳依依的岸边,一棵足有四五人合抱粗细的千年银杏临水而生。时值初春,金色的银杏叶早已落光,而新生的绿叶尚未抽芽,然本应凋敝的枯枝上却绑满了红绸愿牌,如织的游人纷纷来到树下祈愿,原道是树生千年必有灵性,在此许愿非常灵验。

湖边花灯盏盏,写着人们心愿或是心上人名姓的水灯漾漾随波,湖中暖色明灭的灯火对着穹苍无垠繁星明月,仿若水天相合,一时间竟叫人分不清天上人间。楚清和见萧锦棠怔愣的看着湖景心知他回过了神,她抬手向他晃了晃不知何时买好的愿牌笑道:“可算回神了?好容易出来一趟,有些事不若回去在想。今日可是上元节,可得好好许个什么愿望才行。”

他似乎早已料到萧锦棠会这般说,却是咬下一口甜脆糖衣才道:“这军粮贪污一案的确是该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了,只是现在复朝,未免太过操之过急。这次虽折了穆氏锋芒伤了兰氏元气,然这朝中职位一下空缺太多,你可想好扶植哪些人上来了么?”楚麟城说着又咬下一口苹果:“尤其是大理寺与户部。”

萧锦棠皱了皱眉,心中迅速过了一遍如今京中的世家贵族。如今若要启用新势力充实帝党未免操之过急,而先瓜分世家派系,让世家之间相互争斗才是上策,然这人选委实不好定。一来需稳站帝党,二来必有资历威望,最重要的一点,是要让朝中依旧稳固世家派系承认他们。然自己登基时日不过大半年,又哪里能有这等人脉呢?

思绪急转间,萧锦棠一时也顾不得赏景看路,直到他被踵踵行人擦身撞的一个踉跄才回过了神。他猛一抬头,却见自己正被楚清和拉着站在一座宏伟且华丽的廊桥之上,若远观之,只觉此桥如飞虹跨云,青瓦彩绘斗拱飞檐是防着西魏以南的风雨桥样式建造,凌于水上竟是比宫中临晚殿外的盛景金虹击殿更为震撼。

“我……”楚清和后退了几步,她身侧的阁楼上红袖飘展,女人们的娇笑如莺,脂粉香混着酒香沉沉的洒落在不夜的繁华中。而就在光暗交接之处,却是天上人间之差。然就在此时,她忽的听见楚麟城与萧锦棠在唤她的名字,她慌忙往后退了几步,转身却发现楚麟城已带着萧锦棠站在了自己身后。

萧锦棠只见得楚清和退了几步,心道莫不是这巷子中有歹人不成?他正欲同楚麟城上前一探究竟,却不想楚清和忽然抓住他的手腕将他往后一带。萧锦棠被她扯的一个趔趄,然眼角余光却瞥见暗巷中几个瘦骨嶙峋的流民忽的窜上来掀倒那个与楚清和交涉的少年,那少年吃痛一声,紧紧的护住了方才手中抓起的银钱。散落在低的碎银顷刻间被流民抢的一干二净,他们飞快的抓起地上剩余的散碎银两,兴奋至极的往大街上跑去。

街上如织游人见得猛然窜出的流民,纷纷恼怒唾到疯子乞丐上街真是晦气。萧锦棠惊愕的看着那几个人,回头却惊见楚清和的面色反常的冷凝如冰。楚清和眸光微动,终是微微叹了口气,轻声道:“走罢,我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越是繁华明亮,背后惨淡余烬也就越黑暗……说到底,都不过是些可怜人罢了。”

他们朝拜自己,将帝王奉为神明以天下奉养之,可得到的却是那般可怖的算计……蓦然之间,萧锦棠理解了楚麟城。为何楚氏的少帅会怀揣要让天下清平河清海晏的这种看似不可及的理想。因为他明白,大周真正的敌人不是磨刀霍霍的北燕,而是内部腐朽的坍塌。他不想楚氏的牺牲与荣耀被当权者用以麻痹欺骗民心——楚氏家训世代忠于大周,但立国之本在于民,他若是背叛天下百姓苍生,才是真正的叛国。

“等明日回去后,便着手三天内开朝罢。”萧锦棠忽的开口,转头看向身侧的楚麟城。然这一回头,他才发现楚麟城正在跟一个小贩买糖葫芦。见此情形,萧锦棠不禁一笑,顿觉心头的压抑似消散不少。毕竟谁又能知,名满玉京的楚氏少帅竟会喜爱零嘴甜点呢?楚麟城一手三串山楂糖葫芦一手三个苹果糖挨个递给楚清和与萧锦棠。

萧锦棠闻言只觉自己的心脏隐隐的抽痛了下,他怎不明白楚清和话中之意呢?他比谁都明白这种滋味,因为他就是那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人。

不破不立,破而后立,他也曾是那困于死地的流民。楚清和说的一切他比谁都清楚,因为他的父皇、他的皇兄、包括他自己也是这样的人。自古欲壑难填,谁都想坐稳这个天下。灵帝明白,若是底层流民没了活路,便会不顾一切揭竿而起为自己拼死一搏。所以他命人施舍粥面,让他们不用太好的活着,就像是萧锦辉对自己那般一样。

听得楚清和所言,萧锦棠竟是怔愣了片刻,好似楚清和的话与方才那野狗一般的流民勾刺起他心底的某些回忆一般。直到他被楚清和拉着手腕带着往外走了几步,才仿若大梦初醒一般喃喃开口:“……我们将财物,多少赠予一些给这些人罢。”

“不行,若将财物赠予,那便是怀璧其罪,方才那些人你也看见了,你觉得弱小妇孺拿到了银钱能守得住么?相依取暖的同伴尚能为一点银钱反目,若是钱多了,那路边又该多添多少尸骨呢?”楚清和一面说着一面拉着萧锦棠随着人流往玉水明沙湖的方向走去:“在玉京的每条暗巷中,都是这些被贪官污吏逼上绝路的百姓。”

暗巷里潲水污水早已冻成了坚冰,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就坐在里面,她已饿的形销骨立,但腹部却高高隆起,已然是怀胎见落之样。见得人群骤然分开,她慌忙低下头,紧紧的搂住了肚子,像是因为羞怯又像是因为母性对孩子本能的保护。楚清和瞳孔几乎是一震,却听得那为首的少年颤颤开口。

“小姐,这是我嫂子和侄子……我们的存粮,都在去年尽数交去充了军。然寰州城今年极寒依旧,已经住不得人了!朝廷拨下的赈灾粮也被狗官剥了个干净,我大哥就是被活生生冻死的啊!再没吃的,女人别说下奶,就是生孩子也没气力……这是要母亲孩子跟着一起饿死啊!”

楚清和说着垂下眼,她常年混迹市井,对于底层民情自是比萧锦棠这个第一次出宫的皇帝知道的多。

萧锦棠张了张口,却找不出半分可以反驳楚清和的理由话来。这是他的江山,而他却连举手之劳也不能做。见得萧锦棠欲言又止的神情,楚清和却只能摇了摇头。

“我们不是不帮,依照先帝在时的惯例,每年冬季巡防营和一些地方富户皆会每日在城中开设粥铺施舍。他们已知晓我们出身贵族,若我们直接施舍银钱,那流民想要的就不仅仅只是活下去这一点念头了……这些念头,是目前的朝廷给不起的。”楚清和缓声低诉,近乎冷漠的陈述着帝国的腐朽:“活命是人的本能,只要勉强能活,那他们就会将所有心力放在活命这事儿上。而不能活,人便会拼死一搏。”

在与这些流民对视的一瞬间,楚清和甚至有种被群狼所包围的恐惧感。她下意识的后退一步,心脏却像是被无形的大手攥紧了一般,令她难受的喘不过气。然还没等楚清和明白心底的情绪是恐惧还是愧疚时,却见得为首的少年飞快的抓起地上的银子招呼着其他人往巷子深处退去,好像楚清和不是他们的敌对对象,而是一头猛虎误入了羊圈。

那个少年约莫十六七岁,面呈腊色,一身薄薄的肌肉可怜的包裹着骨架,已然是饿脱了形的模样。但瞧他一身肌肉,想来以前也是个老实务农的庄稼少年,大抵是被严寒雪灾加上战乱不得南下到了玉京城。他生的还算高大,可声音却怯生生的,像是被打折了脊梁的野狗。

“尊贵的小姐,您行行好吧,请不要再追下去,也不要报官!谢道长也是为了我们能吃上点东西才去骗人财物……可没这些财物,我们这些人就都快饿死了!”那少年一面说着一面低着头往后缩去,见得为首之人缩在一侧,那巷里的流民也缩到了一旁,露出巷子里最避风的地方——一块由潲水桶隔断的小区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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