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长安（入劫）

白一才气高，自己却还觉着不满足，想要过两年，等到及冠之后再去金都赶考。于是这两年内，他便一边读书，一边在南淮的书院里当教书先生。

他日日早出晚归，心下也是疲劳。

然每次旁晚回到孟府时，总能看到一个玉琢般的小丫头，坐在孟府的台阶上，捧着一杯热粥，不吵不闹的等着，只待白一到门口时递给他。

梨花节那夜，生了些事变。

本来，南淮就有白日赏花夜戏耍的说法。

于是，孟家小姐便舍了身边几个侍从，带着孟修，和白一一道逛夜集了。

一贩子看孟凝烟长相似仙，心里急的痒痒，却也晓得这孟家在南淮势头不小，相当于林家在金都的地位，因而不敢真的动什么歪心思，只远远瞧上几眼。

这一瞧，倒是意外发现了小姐旁边的女童。

贩子看孟修这小丫头粉琢玉雕，模样可疼的很，想着或在将来可卖些好价钱，趁其不备，将小丫头给掳走了。

人一丢，确是一顿好找，可人海茫茫，便是孟家，动了全府的人马也没找到，就在大家都放弃之时，这孟修被白一给带回来了。

当时所有人都说，这孟修是碰了巧，得了神仙保佑，才能平平安安回来。

可孟修知道，那天白一寻了整个山头，筋疲力尽，受了满身的伤，直到凌晨才在这据说有猛虎镇压的山洞里找到她。

她那时被贩子拴在石柱上，哭喊了大半夜也没看见人影，本已是万念俱灰，了无生念，却偏偏在这时，看到白一逆着晨光出现在洞口。

白一歪歪扭扭的走到她旁边。

“跟我回家吧。”他伸出手，笑着对她说。

孟修看着面前满身划痕的手，再一次哭了。

这世间，她不信神，不信仙，不信佛——

她只信白一。

白一回来后便病了，错过了赶考的时间，只得三年后再去金都。

孟修明白，若不是自己日日劳烦着他，给公子添了麻烦，白一是绝不会积下病的。

于是，孟修更听话了，对待白一也更悉心了。

三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孟家二老也是明白自己女儿年岁不小，即便白一这次赶考没获得优秀，他们也会把凝烟嫁给他。白一明白二老的苦心，当下决定一定要取得成绩，不辜负凝烟的等待，也不辜负二老的期盼。

梨花节那天，白一起程了。

孟家老小站在城门口的梨树下，对着一身轻衣、整装待发的白一好一顿告别。

孟凝烟对他说，一路平安，我会在南淮等你。

孟家二老对他说，白一，等你回来，我就将我这丫头嫁给你。

孟府下人说，白一公子，我们都会念着你的。

白一看这一出生死别离的场面，有些苦笑不得，只不过来回不足一月的时间，怎的在他们眼里，自己似乎待在金都，永远都不会来了呢。

他笑着走到孟修面前，看着五年来长高不少的小丫头，心中颇为感慨：你这丫头，就没什么话想说？

小丫头依旧不语，过了许久才问了句：你何时回来？

白一摸了摸下巴，调侃说：不回来了。

而后果然看到小丫头炸毛的样子，只得立刻改口，老老实实回答：宁远山上的那棵大梨树落尽前，我就回来。

他指着北边宁远山上开的最盛的梨树，安抚孟修。

孟修看了眼宁远山，遥遥望了几眼。

传言那梨树花得了神仙的庇佑，从来都没落过，日日天天吸收山上灵气，越开越茂密。

白一走了，盛着众人的希翼和不舍，轻飘飘的去了金都。

孟修每天都会花上两个时辰，去宁远山看看那棵梨花树，生怕它在白一回来前落尽了。

她每日的照料，让这梨花树越开越盛，越长越高，从没落过花。

然而，白一没有回来。

一月已过，白一未归；

一年已过，白一未归；

十年已过，白一未归。

孟家小姐嫁了别人，她对孟修说，我都不等了，你还等什么。

孟修点点头，不答。

孟家二老过世了，过世前对孟修说，我这丫头和孟府，就交给你了。

孟修点点头，不答。

孟凝烟怀孕，身子虚弱，生下小小姐就走了，姑爷守了几年，最后还是把孩子留给孟修，重寻了门亲事。

孟修点点头，不答。

小小姐长大了，取名孟思一。一日，她随着孟修去宁远山拜佛，走在桥上远远一看，就能瞧见山上有棵大梨树，花开正浓，香气袭人，似是从未败过。

“姨娘，那棵梨树怎生的这般繁盛？”思一遥遥指着它问。

孟修只看了一眼，回答：

那棵梨树在等着一人，人未归，它不落。

孟思一长大了，孟修为她寻了门亲事，等过完年，便嫁过去。

思一临走前，瞧着为孟家劳心劳力、日渐苍老的姨娘，即是再坚强，也不得不痛哭不止。

思一嫁后，孟家又只剩下她一人，每日她还会花上两个时辰去宁远山浇灌梨树。

梨树终年不败，一直开着花。

可终究，终究是耗尽了自身灵气，一点点枯萎起来。

孟修瞧啊瞧，瞧着梨树幽幽落下的花瓣，摸了摸自己藏在发髻里，偷偷溜出的白发，铜墙铁壁的心“喀嚓”一声，全碎了。

她怕。

怕白一回来后，没人记得他；怕自己老去后，白一不认识她；怕梨花落尽后，白一还是未归。

若是那时，她又怎么骗自己！

怕着怕着，孟修成了痴，疯了魔，整日跪在那梨树下。

盼着它别落了，别落了，别落了……

可树不听，神不应，它依旧稀稀落落的飘着花瓣，灭着她为数不多的念想。

梨花落尽时，我就去了吧，孟修想。

于是她安安静静的服下□□，靠着梨树根，沉沉的睡了。

生死弥留之际，孟修看见一人，穿着黑衣，徐徐地飘在半空。

你一生执念过重，入了冥界，也是不得超生。

那我又能如何？

守在人世，结了念想。

如何守在人世？

修仙，入佛——

成魔！

孟修不信仙，自然也修不了仙。

孟修不念佛，自然也入不了佛。

她掩着自己的眉目，悄悄的落泪，轻飘飘说：

不如成魔吧。

念头一定，眼前自然清明，她看着半空中的黑衣人，瞧了瞧他脸上刻的字，问道：尊驾何许人？

黑衣人神情平淡，目色悲凉，显是看透了红尘琐事。

他摸了摸自己的食指，声音无悲无喜：

吾乃冥界冥差——

林琼。

白一看她模样，有些哭笑不得。

过了些日子，梨花节到了，白一决定梨花节过后，就带着两个贴身书童前往金都。

她一说完，孟修就气鼓鼓的瞪她，旁边的白一立刻拉着凝烟的袖子，笑道：“她这小丫头，怎会懂喜欢一词，你别瞎说。”

孟修也不回答，只更添了些气愤，眼眶红红的瞪着白一，像是极为不甘似的。

“你这孩子，怎么还瞪我了呢？我在帮你说话。”

他将小乞丐带回孟家之后，也是少不了一阵奚落。本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之力的秀才，平日里捡些猫猫狗狗的也就罢了，今天居然还带回个小孩，能不引起些个丫鬟仆人的非议！

不过孟家二老也不在乎，他们知道这白一是个有才气的人，有朝一日定能出人头地，也便由着自己唯一的丫头倾慕于他。

二老今日看见白一捡回一小乞丐，模样脏污，个头矮小，十足十的可怜，吩咐着仆人把他带下去洗漱，以后也就留在孟家做个下人。

无论刮风下雨，天热地寒，那小小的身子一直待在那，执着的，跟个上古的石头一般。

孟家小姐孟凝烟一见她这样子就爱调笑：“你这小孩，才不过五六岁，怎生出这么大的毅力，莫不是喜欢上白一公子了？”

白一想，这孩子还会害羞了，要不然以后就叫孟修吧。

孟修这样住在了孟府。

仆人带他下去后，好半天才回来，气喘吁吁的，很是震惊，“老爷，那小乞丐是个女娃！”

女娃？一旁的白一有些疑惑，想起自己初见“他”时确实没有分辨性别，只下意识觉得是个男孩，想也没想就带回了，如今竟是个女孩，这倒是有些不便。

男子叫白一，是个秀才，因家道中落，不得不来投靠自己幼时结下亲的孟家。

白一是个极有爱心的人，路上遇些流浪猫、流浪狗，也会好心的喂些东西，更别提看到一群人欺负小乞丐了。

他抬眼看孟家二老也有些为难，想着要不然给些钱让她走吧。却偏偏一瞅，看到那孩子扒着门框，偷偷的露着头瞧着他，十足十的期待，也十足十的可怜，心下一阵柔软，刚要出嘴的话硬生生的拐了弯：

“要不然就让她跟着小姐吧，做个贴身丫鬟也是不错的。”

二老一听，当即答应了，门框处的小脑袋看了几眼白一，缓缓缩了回去。

那眼的主人弯起眼角眉梢，盈盈的看着他，缓缓伸出一只洁净的手放在他面前。

“跟我回家吧。”小乞丐听见他说。

那声音比望月楼的琴声还悦耳，比春日里的花开还动人，轻轻柔柔的，逼出了他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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