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蝉声留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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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肉里不知掺杂了什么,压制了这人的疯癫之症,但也在他体内积累了毒素,这毒素日积月累,渐渐成了势,原先有魔功,如今内力尽散,自然是得要了沈元殊的性命了。

要这样一算,九山幽煞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陆羡之原先想到的仅仅是要不受魔功所扰,但后来想到了林中黑蝉,想到了把他也被拘在这鬼头山多年,就忽的生出一股不甘和愤懑起来。

他不必怕迷路,也不必怕再掉入地缝,因为空气的流动声时时刻刻都在他耳边徘徊。

这声音越来越密,越来越响,让陆羡之走得越发顺畅,也越发思念起林中黑蝉的声音。

陆羡之一想起他的声音,就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这位教师的身边,向他炫耀一下自己的感官,让他也知晓自己的一番奇遇。

但等他走出这片密林之时,那些欢喜和雀跃却统统不见了。

因为周遭的一切都太静了。

静到鸟声全无,蝉声隐去,连那风声也冻在了空气中,搅不动,拌不开,黏黏稠稠地惹人厌。

可是这些东西没了之后,却有一样东西涌了上来,占据了陆羡之的全部感官。

这东西就是血腥气,铺天盖地的血腥气。

血气几乎是无所不在,无处不至,把小屋附近的各个角落都塞得满满当当的,像有意识一样挤压着陆羡之的身躯,迟缓着他的脚步,逼着他慢下来,停下来,不敢再往前进一步。

这是谁的血?

是谁在屋子里?

陆羡之果真停了下来,像被下了咒语一样,又僵又直地站在了门口。

直到里头传出了一丁点声响,他身上的咒语才被解开,身体像是被人催着往前走,僵僵直直地动了起来。

屋门很轻易地便被推开,灰尘和血气迎头砸来,砸得陆羡之身上发冷,还险些被里头的一把椅子给绊倒。

这里头的一切布置都被他牢记在心,可这椅子偏偏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位置,它本该在床边,不该在门口的。

陆羡之接着走,踩过被打到地上的盆子,踢开一些碎铁片、刀片,他听见了苍蝇和蚊子嗡嗡飞舞的声音,闻着那越来越浓的血气,仿佛喉咙里堵了一块硬邦邦的石头,透不过气,说不出话。

血气里裹挟着腐烂的气息,像瞧见了猎物似的欢快地迎了过来,迎得他身上发颤,脚底打滑,整个人都似是在一堆锅碗瓢盆的海洋里漂流。漂着漂着,他就漂到了那声响和血气的来源。

他听见了一声衣角的轻响,仿佛是有人在翻身,然后又听见了脚下的人发出了一阵痛苦的呻|吟,然后开了口,用沙哑无比的嗓音问道:“你……你来了?”

这人不知是流了多少血,每说一个字都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陆羡之一听见那熟悉的声响,眼眶跟着一热,半跪下来道:“蝉兄……到底是怎么了?”

他顺着对方的袖角下手一摸,忽的发现自己摸着了什么粘粘稠稠、湿湿热热的东西,然后脑子里就轰地一声炸开了。

“你的手……你的手怎么少了一大块儿!?”

他的声音陡然间变得尖利而仓惶。

林中黑蝉虚弱道:“被……被九山老怪养的大猫挠了一口……不要紧……”

他的声音微弱得像是一只初生的小猫,身上却传出了尸体般腐臭的味道。

陆羡之继续上手摸,从双手摸到躯干,再从躯干摸到腿脚,竟没摸到一处好的地方,几乎每个关节都是粘稠和绵软的。

然后他才猛然间明白,林中黑蝉身上所有重要的骨关节都被人捏断了,他的经脉没有一块儿是完整的。

这个人已经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地废了。

短短一瞬,陆羡之就仿佛听见了血液在他身上凝固的声音。

他茫然地睁大眼睛,嘴巴张张合合了好几次,任那未成形的字眼在舌苔上跳跃着,涌动着,可喉咙里像塞了一块滚烫的碳,不多久就冒出了烟,还有一种火烧火燎般的刺痛感。

他点了对方的穴道来止血,又撕了衣条来止血,可却忽然发现这血已经凝固,伤口却还在发臭。

陆羡之终于忍无可忍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们是发现你把我带了进来?”

林中黑蝉开了口,一字一句,缓缓慢慢地说出了真相。

听完这所谓的真相,陆羡之却忽的呆住了。

他木楞木楞地跪在那儿,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愕然,不如说是麻木了。

那个被他救过的少年,那个因为他的侠义心肠而活下来的少年,没有逃到山下,而是不幸地被人抓住。

为了活得更久一些,他自然是无话不说,三言两语之下就说出了陆羡之的所在,让九山幽煞疑到了林中黑蝉的头上。

但是受害的人却不是陆羡之他自己,而是庇护过他,救过他性命的林中黑蝉。

他的一时冲动和热血上涌没有给他带来灭顶之灾,却给他身边的人带来了无可想象的灾难。

陆羡之觉得自己的心已然烧成了一团火,可四肢却是冷的,冷得像是冰库里躺着的尸体一般。

他已合不上眼,没有神采的眼睛就那么直直地睁着,撑着,连血丝涌了上来也不肯合上去,像是合上了就失了心中这股热气似的。

他以为自己会愤怒,会愧悔。

可他心里头热得在冒气,那血肉里没有愤怒和愧疚的味道,只有恨。

黑黑莽莽,不掺杂质的恨。

他恨自己为何到了今日还是如此天真,恨自己为何以为一时冲动不会连累到他人,更恨为何相信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不会出卖自己。

恨到最后,他竟是胸腔冒邪火,头上窜青烟,烟火交加之下,他忽的出手狠狠打了自己一拳。

林中黑蝉疑惑道:“你……你这是作甚?”

陆羡之恨恨道:“是我害了你……”

他说得极慢,像是嘴里含着刀子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林中黑蝉忽的笑了。

“若是没有你……我在两年前就已经死了……”

所以你还谈什么害不害?我的性命本就是你的。

陆羡之眼眶里的热度终于涌了出来,在他的两颊上打转着。

他在两年前放过了林中黑蝉,可是两年后的今天,林中黑蝉或许还是要为了他而死。

难道这世上真有命中注定?

兜兜转转两年时光,林中黑蝉还是要死在他陆羡之的手上?

林中黑蝉这时却道:“陆羡之……我要你答应我两件事……”

他似乎也发现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所以就连声音也变得急促起来。

陆羡之哽咽道:“好,你说……”

林中黑蝉忽然提出了一个很古怪的要求。

“陆羡之,你摸摸我的脸好不好?”

陆羡之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不由问道:“你,你说什么?”

林中黑蝉幽幽一叹道:“两年前我蒙着脸去刺杀你……两年后再见时你却瞎了眼睛,我细细想来,你这一生……从未见过我长什么模样……我到底还是不甘心……”

不甘心就这么没面目地走了,不甘心就这么成了你人生中的一道影子。

我想让你记住这张脸,哪怕你是个瞧不见的瞎子。

这句话他从未说出口,但陆羡之却已经听出来了。

于是他捧起林中黑蝉的头,让他枕在自己的大腿上,用颤抖的双手摸上了他的五官,从眉眼摸到鼻峰,再从鼻峰摸到两颊与嘴唇。

陆羡之渐渐知道了他五官的走向,在心里描绘出了一个男人的画像,这个男人的脸生得有些瘦长,但五官却很周正,也许还称得上是清秀,皮肤也不算粗糙。

“你一定长得很好看。”

他一边流着泪一边笑道。

“比我认识的朋友还好看。”

然后他听见林中黑蝉笑了。

他从未笑得这般温柔,这般宠溺,像是一个家长在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我是塌鼻子,你摸不出来么?”

陆羡之哽咽着笑道:“塌鼻子也有好看的……至少你的眼睛一定很漂亮……”

他回忆起了还在左龙山的时候,他看着对方那双闪着寒光的眼睛,像看着天空上的两片星子。

那时的林中黑蝉还是满身戾气,如今死到临头,反而脱下了一身的戾气,变得前所未有的温柔和开朗起来,想来何其讽刺,何其荒谬?

想着想着,陆羡之面上的水积得越来越多,在沟沟壑壑里溢了出来,有些还不争气地掉在了林中黑蝉的脸上,滑到了他的眼睛里。

最后一滴掉下来的时候,陆羡之的声音也跟着冷了下来。

“他们来了。”

他说的“他们”就在这屋子外头,那些轻微至极的脚步声林中黑蝉是听不见的,但他却能听得清清楚楚。

一个,两个,三个……足足有八个……且都是高手。

说他们是高手,一是因为他们懂得掩饰身上的杀气,二是因为他们走到了这一步才被陆羡之所察觉,足以称得上轻功高妙,那隐匿行踪本事的也该是江湖一流水准。

林中黑蝉皱眉道:“他们把我放在这儿……是为了引你来……”

陆羡之冷冷道:“来得正好。”

正好让他尝尝血的味道,尝尝大开杀戒的感觉。

他正要起身,林中黑蝉忽然道:“等等。”

陆羡之听得一愣,对方却用沙哑的声音坚定地说道:“我不愿再落在他们手里……陆羡之,不如你现在就做了两年前没做完的事儿。”

陆羡之身上一个震颤道:“你……你要我杀了你?”

作者有话要说:  众筹大军有点厉害,我觉得蛋蛋的便当应该能收回来

在这之前他从未想过,这数十年的功力丰富的不仅是他的听见嗅觉,还有他的雄心与野望。

虽然这雄心却还带着点未见风雨的天真,这野望还掺着点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但他的步伐已经迈出去了,心思也飘出了这片林子,跟着风声和水声一道流向了林中黑蝉的小屋。

即便要走火入魔,那他也还有一年半载的时光,而在失控之前,他至少可以解放林中黑蝉,至少可以杀了九山幽煞这老魔头,救下困在山上的无数童男童女,为这中原武林除去一大害。

以黑蝉之秉性,想必也不愿一直呆在鬼头山上,做些取人性命的活计,若是能让他得了自由,不受九山老怪约束,不知该有多好。

陆羡之越想越是兴奋,心中不禁升起了万丈豪情。

单就这点来说,陆羡之居然还对沈元殊有些小小的感激。

这个可怜而又可恨的老人花了足足三个时辰才把一生的功力皆传授给他, 期间不吃不喝, 不笑不骂,单单讲授“人字卷”的要诀,也不管陆羡之听是不听。反正他是来来回回地讲,反反复复地说,还配着几番大道理作为配菜一起上桌。

“反正老子的功力都到你手里了,不如听听这要诀,想想如何把它理顺、理清?”

若是他命中注定要和这门功夫纠缠不休,为何不拿它去做点好事儿?

魔功是死的,人却是活的,若是白少央在此,必定也会给出如此说法。

陆羡之虽看不见他的死状,但通过触摸尸体,发现了这人不是因为功力散尽而死,而是中毒而死。

毒不在兽肉里,那就多半在九山幽煞送来的人肉里了。

“你若不理个条顺,只怕疯得会更早、更快, 到时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出去之后记得杀了九幽老怪,这是为民除害,也是为老子出口恶气。”

从前的陆羡之若听得见一百样声音, 现在的他就能听得见一千样、一万样。

从前他若能闻得见百米之内的味道, 现在的他就能闻得见千米之外的味道, 林中黑蝉一直在他身上苦苦追求的狗鼻子, 或许还真就在此刻实现了。

这人的口气依旧夹枪带棒,但却讲得头头是道,似乎随着魔功从他手中溜出,那些混混沌沌的思路也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明朗起来,所以越到后边,他越是与之前那个半疯半醒的沈元殊判若两人。

因为这些变故,也因为其他原因,陆羡之本还存着抗拒之心,可到后边竟慢慢被他说服起来。

而等传完功夫,说完口诀之后,沈元殊就真如他所说的那样,腿一蹬,眼一闭,永永远远地离开人世了。

陆羡之从地缝里爬出来的时候, 已经是三天之后了。

虽说只有短短三天, 但他却总觉得已过去了整整三百年,所以就连这密林也变了个模样, 使得他听见的、闻到的、摸着的,都与从前大大不同。换句话说, 那黑暗仍是一成不变的黑暗, 依旧伸手不见五指, 依旧叫人不敢大步前行,可黑暗之外的地方却变得越发多姿多彩、五光十色起来。

这多姿多彩源于沈元殊数十年的功力,源于他被魔功给拔到了极限的听觉和嗅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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