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千声万味不敌一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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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中黑蝉淡淡道:“因为我是缩手缩脚的滚,而别人是大手大脚地滚。”

陆羡之皱了皱眉道:“这区别很大?”

林中黑蝉道:“不大,但已足够用来迷惑你的耳朵了。”

陆羡之想了想便道:“四样东西拼拼凑凑,左不过十二三种吧。”

林中黑蝉道:“再想想?”

他说这话的语气十分循循善诱,简直像极了街巷上卖糖的老太。

陆羡之想了想,若有所悟道:“你给我一炷香的时间,回来再问我这句话。”

林中黑蝉果真利利索索地下去了,过了一炷香时间再摸了上来,再问陆羡之这一句话。

陆羡之这时却放下手里的木管、短刺、棉衣和铁丝,对着林中黑蝉道:“一共五十三种。”

林中黑蝉道:“五十三种?”

陆羡之笑道:“五十三种只怕还说少了,你听……”

他分别用短刺敲打、摩擦木管的表面,敲打分重敲、轻敲,摩擦分缓摩、快磨,这便有了四种声音,再拿短刺置于镂空木管其中,轻重敲快缓摩再来一遍,又是四种迥然不同的声响,这便成了八种。这还不够,因木管有孔,短刺敲在孔面上,或摩于两端,发出的声音又带了些许不同,如此颠来倒去,折东覆西,竟能倒弄出十七八种声音。

这还仅仅是两样东西的组合,若是再使出别的花样,只怕声响更多,音色也更为丰富。

陆羡之像是打开了一个新世界似的,不断感受着各种声调与音色的变化,他似一瞬间成了精于声响的大家,竟要沉溺于其中不可自拔了。

等陆羡之把五十三种声音都演练一遍,旁边的猫儿也叫了好一圈了。

林中黑蝉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道:“你的确天资不凡。”

他向来舌如钢刀,嘴似火场,吐不出一句好话,如今居然肯说出这样一句话来,想必是被陆羡之这一演练给震到了。

陆羡之忍不住笑嘻嘻道:“你还有没有更多的小玩意儿?拿出来让我摆弄摆弄。”

林中黑蝉却道:“今日的课程就到此为止,接下来你得下来走走。”

陆羡之道:“走走?”

他以为自己得在这小阁里待上十天半个月才能下去。

林中黑蝉道:“虽说伤筋动骨得修养多日,但一来我们时间不够充裕,二来我这药也非寻常,你五天就该能下地一走了。”

他说这话时的语气略带点温柔,像是在期待着什么似的。

陆羡之却似乎有些忐忑不安,仿佛在害怕着什么似的。

直到他被林中黑蝉半扶半抱地挪下了楼,双脚踩到了踏实的地面上,腰板跟着直了起来,他仿佛才意识到自己是真的离开了那个狭窄的小阁,面上渐渐有了光芒,腿脚的力气也跟着涌了过来,像初学步的婴儿一样,拄着拐杖,向更广阔的黑暗踏出了一步、两步、三步……

一不留神,陆羡之便差点结结实实摔了一跤,所幸林中黑蝉就在他身边,在他和大地拥抱的前一瞬拉住了他。

陆羡之立时回头一笑,笑得面上的褶子一齐绽了开来。

“蝉兄,多谢。”

话音一落,林中黑蝉一言不合就放开了手,陆羡之一个没站稳,又结结实实摔在了地上。

等他灰头土脸地拍拍屁股站起来时,林中黑蝉才缓缓道:“我忽然觉得多摔几跤对你有好处。”

陆羡之觉得他说这话的时候好像在笑,但又不敢指出,只无奈地围着屋子转了转,走了走,一开始林中黑蝉都会在他即将碰壁的时候说上一句,后来干脆连说都不说,由着他撞得鼻青脸肿。

撞了一圈下来,陆羡之大概也对这屋子的布置有了印象,然后便被林中黑蝉拖到了床上,齐齐整整地坐好,脱裤,换上断腿的药。

整个过程依旧不让人好受,因为他那只腿仍是酸涩肿胀的,但已经比之前好上了不少。

为了转移一下注意力,陆羡之便开始问起林中黑蝉各种问题,出乎他意料的是,这次对方答话的态度好了不少,再也不恶声恶气,故作愤怒。

“蝉兄在这鬼头山呆了多久?有没有想过改投别的山门?”

林中黑蝉淡淡道:“自我七岁时便在这儿了,至于改投别处……我暂时还没有做猫粮的打算……”

陆羡之皱眉道:“七岁?”

林中黑蝉头也不抬道:“爹妈死得早,大伯为了换几口干粮,就把我卖到了这里。”

陆羡之诧异道:“就为了几口干粮他就把你卖了?”

林中黑蝉不以为然道:“这有什么?灾荒年间易子而食的事儿都有,卖个侄子有何稀奇?那人还算是有良心的,没把妻子儿女煮了吃了,不过他后来把老婆卖进了娼馆,把一对儿女卖给了人牙子,东拼西凑地熬过了荒年,可他老婆孩子却没能活下来……”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竟显得异常地冷漠和哀凉,仿佛说的不是几条人命,而是在说邻居家死了几只鸡,没了几只鸭似的。

这人不知道要受过多少折磨,才能把心给磨得这般冷硬,半点不把自己的性命和旁人的性命当做一回事。

陆羡之忽的生出许多怜悯之心来,连询问的口气也温柔了不少。

“蝉兄,你本名叫做什么?你总不至于一生下来就叫林中黑蝉吧。”

林中黑蝉却沉默了下来,像被问了一道天大的难题似的。

陆羡之叹道:“你不愿说也是对的,是我多嘴了……”

林中黑蝉却忽的低了头,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声,听不清是什么。

陆羡之疑惑道:“你说什么?”

凭他的耳力,竟也未能听出对方嘟囔了什么。

林中黑蝉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微微提高了声响。

“蛋蛋,我本名叫刘蛋蛋。”

陆羡之沉默片刻,忽的“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像山崩地裂那般大笑起来。

他自踏入这山门起,日日夜夜提心吊胆,从未有一日能像今天这般大笑。

“你……你真叫刘蛋蛋?”

林中黑蝉却勃然大怒,面红耳赤道:“你笑什么?这名字很可笑么!”

陆羡之立时收了笑,一本正经地道歉:“这名字挺好,是我笑得不对。”

林中黑蝉霍然起身,恶狠狠地跺了跺脚道:“你不必扯谎,我知道这名字可笑得很……我爹妈是大字不识的老农,自然不如你爹妈会取名……”

他一提到爹妈,陆羡之就想起了陆延之的种种说辞,忽的面色一沉,一颗欢呼雀跃的心也跟着沉了下来。

林中黑蝉敏锐道:“怎么了?”

他还觉得是自己说重了话,于是连口气也变得柔和了几分。

陆羡之只强笑道:“爹妈给我取名为羡之,是叫人人羡慕我的意思……可你看我现在这模样,哪里能叫人羡慕?不叫人瞧不起已是不错了。”

林中黑蝉冷冷道:“谁会瞧不起你?谁敢瞧不起你,谁就是天大的王八。”

陆羡之笑道:“要真有天那么大的王八,那也是一道奇景,我倒也乐意看到。”

他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对着林中黑蝉道:“蝉兄这儿有没有面,能否给我来一碗?”

林中黑蝉道:“你怎的忽然想起吃面?”

陆羡之道:“我每年生辰时,二叔都给我煮一碗长寿面,我离家之后,也要在生辰时去吃一碗面……”

他的话未说完,林中黑蝉便打断道:“这里并无面食,只有粗粮。”

陆羡之叹道:“是我叨扰蝉兄了。”

林中黑蝉却道:“你先等一会儿,我速速就来。”

话正说着,他的人已转过身去,在小屋东侧的柜子里翻倒了一番,不知拿出个什么东西,塞到了陆羡之的手里。

陆羡之拿在手里来回一掂量,发现这竟是一只鸡骨头。

可林中黑蝉递给自己一根鸡骨头是作甚,难不成是想他回去以后喂猫?

林中黑蝉却怒道:“你敢拿去喂猫,我就敢给你吃猫肉。”

陆羡之无奈道:“可蝉兄给我一根鸡骨头是何缘故?”

林中黑蝉眉头一搐,上下嘴皮子一碰,差点说了一句让他差点跳起来的话。

“这不是什么鸡骨鸭骨,这是我的骨头。”

陆羡之听得张口结舌,险些握不住手里的骨头。他眨了眨看不见的眼睛,好半天才缓过神来道:“这……这如何是你的骨头?”

林中黑蝉道:“九山老怪门下的弟子自七岁时就需得练一门化骨术,化骨化骨,首先得把自己的骨头化掉。我与其他人都需得从腰部与胸部各取出一根骨头,这根骨头便是从我腰部拿出来的,这个过程便得死不少人,体质弱一些的,运气不好的,早早就发了败血之症,埋在我这小屋后边的林子里了。”

这其中的惊心动魄由他说来,却只是寻常平淡的几句话,几个字,那些年幼而卑微的性命,在他口中恍如一条条蜉蝣,还未来得及见到这世间的光明大道,就早早地消逝在这天底间了。

陆羡之道:“那这根骨头……”

林中黑蝉低下头道:“我把这骨头藏了许久,始终也没找着什么用处,但丢了又觉得可惜,今日既是你的生辰,我就把它给你。”

陆羡之却忍不住想把骨头还回去,因为这毕竟是对方身体的一部分,带在他身上算个什么?

林中黑蝉道:“你就当是替我收着,等你来日出了鬼头山,就去阴州的刘家村一趟,把我的骨头埋在爹妈坟前,也算是替我尽一份孝了。”

陆羡之点了点头,只觉得对方平平淡淡的话里藏着说不出的悲戚和哀凉,但这些哀凉的出处却离得他太远,让他想安慰也不知如何开口。

等林中黑蝉换好药,便直接在陆羡之身边睡了下来,既不赶着他上小阁,也不催着他睡在身边,他忽的态度不明地沉默下来,倒叫陆羡之有些无所适从起来。

他困困惑惑地坐了半天,挪了一点又缩了回去,似不知是该安慰还是该询问,林中黑蝉看着他这副摸不着边的模样,却是无声无息地笑了。

然而他这笑意刚从嘴角绽出,陆羡之便问道:“蝉兄,我以后能叫你蛋蛋么?”

林中黑蝉笑容一僵,面上一搐道:“闭嘴,你个傻子!”

作者有话要说:  于是蝉哥多了个外号——林中蛋蛋

箱子也没什么别的东西,不过一根木管,一只短剑,一件棉衣,一卷铁丝,除此以外再无它物。

但他把这四样普普通通的东西交给陆羡之的时候,却是郑重问道:“你能用这四种东西造出多少种声音?”

这声响或是无心泄露,或是故意干扰,或是轻如蚊蝇,或是重如敲锣,但他连一丝一毫都不能错过,必须时时刻刻都仔细分析辨别,否则他便没有再见亲友的机会,只有被人扔到乱坟岗,与孤魂野狗为伍的下场。

林中黑蝉想了想,道:“你等我一会儿。”

话未说完,他的人就已经顺着楼梯走了下去,再上来的时候,手里又捧了一个箱子。

因为他虽是陆羡之的夫子,却也是陆羡之的学生。

他学的不是做人之道,而是为师之道。

他虽然仍是管不住那张吐火喷冰的嘴,但会瞧着陆羡之的反应而调整训练的内容和强度。

陆羡之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一个瞎子想要走稳寻常路,只需分辨各种日常的声音,可他若是想要走稳江湖路,就必须分辨出来自敌人的各种声响。

林中黑蝉却道:“不……我只是在地上滚。”

陆羡之道:“你滚起来的声音似乎和别人不大一样。”

在训了整整三天之后,林中黑蝉仿佛才意识到陆羡之不是一条狗,再怎么训也生不出个狗鼻子来,于是第四天端上来的东西就少了许多,喝骂声也跟着弱了下去,他开始专于闻味判味的精度,而不是想着把各种味道都一股脑地塞到陆羡之的鼻子里,因为有些东西无需细闻慢品,只需要竖耳一听。

所以从第五天开始,林中黑蝉开始了辨声课程。

短短几天下来,陆羡之就产生了一种回到了小学堂的错觉,站在他眼前仿佛是一个不擅教人,却擅抽人的夫子,而他是堂下摇头晃脑的学生, 必须花足力气汲取着知识,才能免挨一顿骂。

但林中黑蝉却有一点叫陆羡之觉得十分佩服。

陆羡之本是自信满满,觉得自己在这方面定能叫对方刮目相看,可没想到第一堂课下来,他就铩羽而归,被对方打得一阵落花流水。

第一阵声音是一阵衣角摩擦般的“沙沙”作响。

陆羡之仔细听了一阵,有些犹疑道:“你是在脱衣服?”

陆羡之觉得林中黑蝉或许是位极其优秀的训狗师, 但他在训人方面并没有像训狗那样的天赋。

第一, 他急躁,陆羡之若是做得不对, 闻得过快,他就暴跳如雷, 喝骂不休, 仿佛恨不得撬开陆羡之的鼻子, 把这天下所有的味道都灌进去。

第二,他训人闻味的方法实在古怪,且不见得有效, 他希望陆羡之像闻一瓶香露似的一样去闻这世上所有奇奇怪怪的臭味, 先闻前调, 再闻中调, 最后再徐徐扇鼻,闻得最后一调, 据他所说, 闻得快了是对不起这味道,闻得慢了也不行,因为错过了前调和中调,对于味道的判断就失了准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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