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红颜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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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摇头,收起画具,目光再次凝向男子,不期然的,竟与一双深邃的眸子对上,然后,我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响在耳边,“姑娘,可知你所在的凉亭与我所在的凉亭有何典故?”

这声音,很好听。

那薄唇,很好看。

这个我知道,可是所谓的典故呢?

然,男子看着我,那目光,我觉得有点复杂。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蒹葭,嗯,出自诗经·秦风。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子衿,嗯,出自诗经·邶风。

男子似乎是有些叹息,又有些无奈。“这两个凉亭建于五年前,那时候并没有名字。两年多前,我来这边处理一些事,无意中看见一位女子握着一把竹骨伞于朦胧细雨中作画,她那时穿着浅绿色衣裙,腰间挂着一只竹笛,认真的模样极其好看。”

嗯?我记得好像有这么个女子,正是小女子我,那天正是元宵节,我本来是跟表妹阿凝相约出游的,可半道上竟然被打发了,原因嘛,自是我那表妹夫太过腹黑了。

表妹夫此人,不提也罢。

与表妹分开之后,我走着走着便走到了此处——随园。

是的,此处庄园名为随园。

庄园主人是大方的,庄园建成之后不曾己用,直接供游人游玩观赏,不收任何钱银。

因庄园设计文雅清新,颇得文人墨客的喜欢。

那时的我也不例外。

看到两座凉亭因一条走廊相连却又两两相对,细雨轻轻飘落一池的清水中牵起丝丝涟漪,身边一对对执手走过的男女或羞或恼的模样,我竟有了下笔作画的冲动,即便是下着细雨。

那天,我还买了一套画具宣纸,足足花了十两银子。因为之前答应过阿凝要给她带支笛子,所以又花了一两银子买了一支竹笛,却在回头的时候被偷了荷包,里面还有二十多两银子呢,因为银子带给我的伤痛,故而我对那天的记忆尤其清晰。

只是没想到,一时兴起作画的模样,竟然被人偷窥了去。

别怪我这般肯定他口中的女子便是我,因为那天我穿的正是浅绿色衣裙,腰间挂着正是那支一两银子买的竹笛,手里拿的正是竹骨伞,再加上做画……这些能不是我吗?

“嗯,然后?”

“然后,我在那女子身后看她作完了一幅画,直到她头也不回的离开。”男子笑笑,嘴角的弧度竟有些让人失神,那笑,很温柔,很甜。

那幅画,我画了一个多时辰,他竟然在我身后站了那么久?

“第二日,我又去了女子作画的地方,却不曾见到她。后来我便天天去,直到三月的一天,我坐在亭子里想一些事,却意外的发现那个女子竟然就在对面的亭子里,那时,我就在想,要不要上去打个招呼?却又怕唐突了人家,这一犹豫便在亭子里待了两个时辰。”

说话间,男子已经走出蒹葭亭,立在两个亭子中间的走廊上,又徐徐开口:“直到女子的友人寻她而去,我竟也没能与女子说上一字半句。因家里有事,所以之后的几天我都没能去凉亭那里,直到第十天,我到那里的时候,发现她竟然也在,而且还在作画,所以我便在她对面的亭子里坐着,想着,等她画完了我便过去。”

闻言,我失笑出声:“我怎么觉得,公子像是那些个登徒子一样?”

男子一愣,忽然认真的道:“当日正是因为怕那女子有此想法,故而不曾上前搭话。”

我看着他,心里有什么要跳出来,有些急,有些甜。

“之后每过十天我便来一次凉亭,因为我发现她每次隔了十天便会来凉亭,二十四个月从不间断。在第二十二个月的时候,我发现她笔下的人物竟然是我,于是我觉得,襄王有梦,神女未必无心,所以,我便把这两座亭子命了名,蒹葭跟子衿,我想,如此暗示,她应当是有所察觉的。”说到这里,男子一脸的苦笑无奈:“谁知她竟然不曾读过诗经。”

不曾读过诗经,怎知借蒹葭倾诉的爱慕之情?又怎知借子衿控诉的微微幽怨?想到这里,我不禁勾起嘴角,笑意猛的直达眼底,这些我都知晓,可我就是不说。

比耐心,我自认不差,虽然在两个月前见到凉亭上面有名字时心里涌起的波涛差点把我淹没。

可我也知道,这种事,谁先开口谁便输了,况且,女子应有的矜持也该把持住不是?

如今他已点破其中深意,那承认也无甚大碍。

“诗经,我读过,而且刚好知道蒹葭跟子衿。”

男子眼里划过一丝笑意,似无奈又似纵容,独独没有意外。

他叹息一声,步子不急不缓的踏进我所在的子衿亭,走进我的身前,看着我似慕似叹,幽幽的开口:“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我一笑,没有说话。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嗯?”

男子长相平凡,五官端正,眸子里光亮尤其灼热,那声音低沉却深入人心,明明是温柔的诗句,他说着竟有些许强势的诱惑。

“君已来,小女子随之便是。”

“此话当真?”

“若君不曾婚配,小女子自是一诺千金。”

男子摇头,慎重的道:“若有婚配,必不会如此亵渎姑娘。”

我起身,看着千树的胜雪梨花,再看着并肩与我共赏花景的男子,却见他一笑:“谢迁,我的名字。”

“金离月。”

“你,当真愿意跟我?”

“跟?无媒无父母命,怎敢跟?你不说嫁娶反而说跟,莫不是你要我与你私奔?谢公子,你不知奔者妾,聘者妻吗?”

“是我失言了,离月莫要见怪,我只是高兴过了头,莫恼了我去,莫恼。”

见他急得又是作揖又是陪笑的模样,我忍俊不禁,又道:“你吹奏的《凤求凰》我很不喜,就因为这曲《凤求凰》,卓文君便与司马相如私奔了,这么个惊才艳艳的女子换来的是司马相如的变心,有了卓文君不够竟然还要纳妾?你吹这曲子是暗示我你要效仿司马相如?奔?我金离月不屑为之,更遑论像卓文君那般为挽回司马相如而写出《白头吟》《诀别书》,若我是她,司马相如既已无心,那我便自请离去,你若无情我便休,何必把自己放得那般卑微?”

谢迁听得一愣一愣的,忽地失笑,抚额叹道:“《凤求凰》,只想着表明心意,却忘了这首曲子的典故,唉,失策了。”

落雪一地,寒风凄凄,我收起手中的笔,一边喝着热茶一边看着桌案上的画,终于满意。

这画,是在谢迁表明心迹的那天所作,却直觉得差了点什么,所以半年多了都还不曾给他看过,如今终于完成,便给他一个惊喜。

“月儿,又要出去?”

说话的是三哥,明明长相那么英俊却总爱板着脸,一副小老头的样子。

我系好披风带子,拿起画轴道:“三哥,我今日跟于乔有约。”

果然,三哥眉头一皱,一脸严肃的看着我:“月儿,你十八岁了,可知频频与男子见面是有损女子闺誉的?”

“三哥,于乔说这几日便请媒人来家里。”

我三岁时父母双双离世,是四个哥哥把我养大,那时候我们曾流落街头,曾求衣讨食,更曾被人拳打脚踢伤痕累累,那时候人们叫我们乞儿。

可是,我不曾冷过、饿过,也不曾被打过,倒不是别人不忍对我下手,而是我的四个哥哥,他们把我护在最安全的地方,比如,他们的怀里!

即便他们被打得半死,依旧合力把我护在中间,不受一丝伤害。

在我八岁时,大哥跟二哥救了一位贵人,之后我们便摆脱了乞讨的生活,不仅如此,三哥四哥跟我还进了私塾。

之后家里条件转好,大哥做了点小本生意,得老天眷顾,生意竟越做越大,直到我十岁的时候家里已经买了丫鬟婆子。

大哥经商天赋惊人,性情极好,颇得知县赏识,四年前娶了县令庶女为妻。

二哥对生意不感兴趣,五年前去从了军,自此失了音讯。

三哥不苟言笑,却是个满腹经纶的大才子,不过二十二岁之龄便已是举人之身。

四哥,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艳曲吴语亦是多有涉猎,时常流连烟花之地,往好听了说是风流,往难听了说便是纨绔。

记得两个月前媒人上门为张家少爷说媒,被我一口回绝,大哥只问我:“怎么这般武断?张少爷家世人品皆是上好的。”

三哥只是看着我说:“你都老大不小了,如此拒绝人家,说说你的理由。”

四哥却是一脸欠揍的笑:“莫非我们的月儿有心上人了?”

我记得那时候我说:“是的,我与他两情相悦,他姓谢名迁,字于乔。”

后来,大哥只说若我当真与谢迁两情相悦,那便让他早日请媒人登门。

自此,我便光明正大的与谢迁频频见面,几个哥哥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如今已过两个月,想来三哥是看不下去了。

“月儿,女儿家要懂得保护自己,你与谢迁相见不曾避讳过旁人,若是真嫁给他也就罢了,若你们不成……将来寻夫家时,难免被夫家看轻。”

“三哥。”我拉住三哥的手,讨好的道:“三哥,你放心,于乔绝对不会让月儿伤心的,他说了,这几日便给你们一个交代,我今日去见他便是谈论此事。”

本是女儿家脸红的婚事,可我除了高兴竟没有一丝羞怯,怪只怪我的脸皮太厚了?

三哥难得的笑了笑,揉揉我的头发,那双眼睛里满满的都是宠溺:“既是如此,那你去吧,天冷,别回来得太晚了。”

当我到随园的时候,谢迁已经等候在子衿亭里,看着他的双眼,我竟有些忐忑,那双眼里充满血丝,没了光亮,没了笑意,深邃里有着浓浓哀伤,满脸的疲惫和沧桑,可他的嘴角明明是笑着的:“月儿,过来。”

我走到他的身前,把画轴放到亭里的石桌上,笑道:“于乔,你看看这幅画,我画了半年多呢,那天正是你我第一次说话。”

亦是表明心迹,互许终身的那天。

谢迁摊开画卷,看了良久,看到夕阳下的千树梨花,看到蒹葭亭内悠然而立的男子,看到子衿亭内提笔作画的女子,忽地指向画的右上角的一行小字喃喃念着:“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不知他心意时,我便已心悦于他,只是他不知罢了。

若不是心悦于他,我又何苦每每逢三便去那里?为的不过是见到他。

我伸手拉住他的手,被他紧紧的握着,又轻轻的放开,明明不舍,又为何放开?

半年来,我们发乎情,却不太在意礼,牵手自是常有的,情浓时便是唇齿纠缠亦是有的,只守着那道最后的底线。

我不解的看着他,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而且越来越浓。

“月儿,谢迁有负于你!”

听到这话,我的心猛的一颤,却勉强的笑着:“于乔,你……说清楚。”

他放下嘴角之前刻意扬起的弧度,闭了闭满是血丝的眼,深呼了一口气,“月儿,近日我收到家信,才知……才知家里两年前已为我娶了妻室……”

轰!

脑子里有什么轰然倒塌,再难拼凑。

心似是被千刀万剐,零碎成末,那么疼,疼到麻了木了,却依旧鲜血淋漓。

我不记得怎么离开随园回到金宅,只记得谢迁他说:“之前我的确不知此事,若非我写信回去表明要娶你为妻,恐怕现在的我也还不知。”

“月儿,我只心悦你,家中那位非我所愿。”

“月儿,我不想委屈你居于庶妻之位,可又不能休弃徐氏,如此两难……”

“月儿,若我待你之心依旧,只是没了正妻之名,你可还愿嫁我?”

愿吗?

自是不愿的!

与人为妾跟为人奴婢有何区别?

我从不作践自己。

庶妻?深付的真心,不过是一个笑话、一场荒唐。

如今已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四哥说我病得不轻,大夫说是心病。

是啊,自回来后我便一病不起,除了风寒,还有心病,风寒好治,心病难医。

“月儿,现在张家请来的媒人正在前厅喝茶呢,要不你就答应嫁了吧,省得四哥我看着你要死不活的样子心烦。”

四哥一边接过丫鬟手里的药喂我,一边没心没肺的说着话。

“张家又来人了?”

“可不是,这张少爷也是一表人才,怎的偏偏看上了你?”

没理四哥的嘴欠,我说:“那就嫁吧,大哥跟三哥都觉得张少爷好,四哥你也说他不错,那便他了。”

四哥好像被我的话吓到了,收起了之前漫不经心,“月儿,你知道在说什么吗?可不能赌一时之气。世上好男人多得是,没了一个谢迁算什么,还有更好的大好儿郎,我们家月儿人漂亮,有才情,会持家,天下就没几个能配得上我家月儿。”

“四哥,我没赌气。”见四哥似乎急了,我连忙说:“给谢迁为庶妻我是绝对不会答应的,那我总要嫁人吧,既是如此,便得找个优秀的相公,张少爷就刚好不是吗?”

于是,我病好后的第三十八天,张金两家的婚事已定,三书六礼已完成,只等三月初七行大礼。

“大哥,给谢迁送张喜帖。”

我对大哥说了这句话后便安心备嫁。

当盖头揭开,先看到的便是一双温柔的眼,一张好看的容颜:“娘子,有礼了。”

这便是我的相公吗?温柔随和,气质从容。

脑子里猛的闪过一个清晰人影,在下一刻被我摒除,既已无缘,何须想起。

新婚不足一月,相公跟婆婆便给了我一份——大礼!

记得那天我去给婆婆请安,自婚后便不喜我的婆婆,那日竟破天荒的拉着我的手,笑得慈祥和蔼,可说出的话竟让我措手不及。

她说:“子儒的正妻,原本我属意的是我娘家侄女烟儿,不过老爷一定要你做我张家妇,子儒这才娶了你,如今你已进门,少不得委屈烟儿做小与你一起服侍子儒了。”

张献昀,字子儒,正是我的相公。

婆婆的话说完之后我仍旧有些回不过神来,我这才新婚,且不足一月,夫家便要给相公纳妾?我转过头看向坐在身旁的相公,他眼神虽有歉意,但更多的是坚定。

我心下一阵苦笑,婚后这些时日以来,相公他一直都是温柔体贴的,不曾因我与谢迁的事看轻我丝毫,反而敬我,怜我,我一度以为他会是我的良人,会比相敬如宾更进一步,我们诗情画意过,也举案齐眉过,虽然这时间不足一月,可来请安之前他明明还给我描了眉,转眼却……

婆婆见我不说话,神色恢复了以前冰冷,直接命令的开口:“端午节的日子极好,烟儿那日便进我张家门,我已安排下去,迎娶之事你不必操心了。”

出了婆婆的院子,相公有些愧疚的说着话,我一一听在耳里,却越来觉得可笑。

张献昀与李烟儿自小一起长大,真真的青梅竹马、郎情妾意,一度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只是张老爷也就是我的公公不答应两人的婚事,原因嘛,自是李家的家世不能带给张家助力,而我呢,有个会做生意能挣钱的大哥,还有一个中了举人前途光明的三哥,就这么入了张老爷的眼,张老爷或许有其他的考量,可不能否认的是他逼迫张献昀娶了我,因此拆散了一对有情人。

不过,这与我何干?是张家求娶的我,拆散有情人非我所愿,为何要在我新婚的时候纳妾,如此羞辱于我,如此打我金家的脸?

我冷冷的看着张献昀:“相公,你要纳妾我莫敢不从,是青梅竹马的表妹也好,倾心的红颜知己也罢,你要纳几个我都不会有一句微词,可我们才成亲多久?不说两三年,你连几个月都不愿等?相公如此把金家颜面置于何地,把我的颜面置于何地?”

“她……有了两个月身孕,我不能在等了。”

“什么!”两个月?我忽地有些无力,张献昀也算是丰神俊秀的人物,更是读四书五经长大的,竟然在婚前跟别的女子做出如此失德之事!

我以为我够无视圣人老祖宗们传下来的礼义廉耻的了,却不曾想,一山还比一山高。

两个月的身孕,难怪这么急,急到婚期都定了,再耽搁下去就要显怀了吧,张家能不急吗?他张献昀又怎能不急?

“我知道了。”

回到了新房,我便坐了整整一天,直到张献昀从外面归来,带了一身的伤。

若我没猜错,他应该是去了金宅,以哥哥们对我的疼爱,他这一身伤已是手下留情了。

一起用了晚膳,他说着他的同窗的趣事,对受伤的之事只字不提。

我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直至我卸了妆躺在床上,他这才收了口。

身子被他从身后抱住,耳边是他的呼吸,腰间的腰带缠绕在他的指间,接下来要发生什么我很清楚,可今日我实在没那心思,制止住他的手:“相公,今日我有些乏了。”

我听见一声叹息,便被他紧紧的抱住,再没了动作。

此后的半月我们都是相拥而眠,直到五月初三那晚,他依旧抱着我,几次欲言又止。

“相公有什么话就说吧。”

“父亲说……烟儿生了孩子直接记到你的名下。”

正妻还未有孕,妾室便产下长子或长女,这事传出去有伤张家的颜面,只有为嫡,才不会受人诟病。

“记在我的名下可以,不过我不教养这个孩子。”

“到时候母亲会亲自教养。”

竟是都计划好了吗,我这是有些自作多情了呢。

“月儿,很抱歉伤了你的颜面。我很庆幸你心悦谢迁,而非心系于我,否则,对你我恐怕没有如此坦然。”

不错,张献昀如此对我,我并不难过,也不伤心,只是脸面上过不去,还有一点对未来小小的失落。

“因为我心悦谢迁,你心悦李烟儿,所以我不在乎你纳妾,你也不在乎我念着谁,却还躺在一张床上,做着夫妻之间的事。子儒,我们何其悲哀。”

提起谢迁,心里一阵阵的刺痛。

我与张献昀是夫妻,所以行夫妻亲密之事,那谢迁呢,他与徐氏亦是夫妻。

心里很难受,只要想着他与别的女子行夫妻之事,心便被狠狠的揉成了一团。

“以后若你不愿,我便不碰你,你依旧是我的嫡妻,我亦依旧敬你,疼惜你。”

五月初四傍晚,张献昀纳妾前夕,本该意气风发的新郎官却顶着一脸的伤回了我们院子,我挥退了丫鬟婆子,一边给他擦着药,一边问他:“怎么又伤了?这次是谁打的?”

他却挑眉看着我说:“谢于乔打的。”

我的手一顿,他又说:“今日出门本是与几个好友去喝茶的,谁知半道上遇上谢于乔,就被他给揍了。”

“好端端的他干嘛揍你?”

“因为我即将纳妾,有负于我的妻子你。”张献昀好笑的睨了我一眼,“他这是在为你抱不平呢。”

“若你是个心胸狭隘的人,他这么惦记你的妻子你会怎么想?轻的打我一顿,重的怕是会休了我,这叫抱不平?这叫害我。”

“你眼中的谢于乔是这样的?”

我笑,“不是,他不会害我。”

“嗯?”

“看你被他打了却没有丝毫的恼怒之意,且有心情对我玩笑,我在想是不是你们本就认识?所以他敢光明正大的揍你,给我——抱不平,而不担心你伤我害我。”

“他说,我身在福中不知福,明明拥有着至宝却不珍惜。”

我笑笑,至宝?我于谢迁是求而不得的至宝,于张献昀便是不能摆脱的枷锁。

至宝又如何,终究只是年少时刻下的记忆,我始终相信人心薄凉,一段记忆不可能铭记一辈子,连我自己都没有把握十年或是二十年后,是否还会记得曾经爱上那么一个叫谢迁的人,是否会记得他曾给我轻念《蒹葭》《子衿》,是否会记得他曾对我吹奏过的《凤求凰》,是否记得大婚那日给他送去的那封十三个字的书信……我没把握记住!

司马相如对卓文君变心时给她写了一封信,后来文君回了一封《怨郎诗》挽回了司马相如的心。我不喜司马相如,却记住了他写的那封信: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

十三个字,独独少了‘亿’,无亿,无意!

这十三个字在我的大婚之日送给了谢迁,无意。

他必会明白我的心思,成了亲,便不再对他有情意。

只是,在书信写完最后一个字落笔的时候,心痛得连呼吸都那么困难,痉挛了许久不见平复。

高堂之侧,是我坐的地方,而我的眼前是一身喜庆礼服的温婉女子,她的身旁是身着礼服的张献昀。

而眼下,李烟儿屈膝跪在我的脚下给我敬着茶,我本欲含笑接下她递来的茶,却在闻到她身上浓重的胭脂味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来不及说话便干呕了起来。

感觉有人轻轻的为我拍着背,待我悄悄平复下来,才看见相公微有担忧的问道:“可好些了?是不是吃坏肚子了?”

我摇摇头,却见婆婆冰冷的眼神看着我,再看眼前的李烟儿依旧托着的茶盏,我心下苦笑,我真不是故意的。

连忙闭着气接过茶喝了一口,还未说话便被婆婆打发了,她说:“你既然身子不好就回房歇着去。”

回了屋子,在榻上歇了片刻,丫鬟絮儿拿来膳食,我却皱紧了眉头,胃里难受的感觉隐隐泛起,然而,我还没起身,便见婆婆带着个婆子风风火火的出现在我的屋子,我还没反应过来便被那婆子扇了一个耳光,顾不得脸上火辣辣的疼,我反手便回了那婆子两巴掌,“你算什么东西?我也是你能打的?”

“啪”

我话音还没落,又是一个耳光,被打的人……是我。

“你尊贵,子儒的奶娘打你不得,那我这个婆母打了你可还够资格?”

看着婆婆盛怒的模样,仿佛我敢顶撞她一句她便敢吃了我,我死死咬住唇,“母亲为何纵容下人辱我,又为何打我?”

“为何?”

我见她冷冷一笑,扬起手便要再给我一个耳光,我有那么一刻的犹豫,躲还是不躲?想来她如此愤怒,怕是以为我故意让她的侄女李烟儿在喜堂之上难堪,所以这是来给我颜色看了?

脸上又一次火辣辣的痛感来袭,我生生受了这巴掌,婆婆应该是用尽了全力了的,否则我又怎会被这一巴掌打倒在地?

“母亲!”

我被一只有力的手扶起,看到他,我无力的笑了笑,嘴里有着浓浓的血腥味,胃里一阵不适,顾不得许多便又吐了,然后两眼一黑便没了知觉。

“少奶奶,筵席已经开了,少爷让人来请您入席。”

我一手抚着微隆的小腹,一手拿着画笔描绘着宣纸上的高山流水,“说我歇了。”

絮儿看着我欲言又止,我笑,“你只管就这么说,婆婆不会责怪于你。”

今日是中秋佳节,是一家团圆的日子,我一个外人参合什么?我的家人不在张家。

放下笔,我看着微微隆起的小腹,不知是喜是忧。

我那天醒来之后才知道我竟然有了身孕,而我昏睡的那晚,张献昀守了我一夜,他舍了与李烟儿的洞房花烛夜。

“抱歉月儿,母亲她……”

“无事,我不在意。”

是的,不在意。虽然脸上很疼,可那是他的母亲,我的婆婆,难道我还能打回去?

既然奈何不了,何必在意,当是倒霉了罢。

况且,听说孕妇不能生气,否则对孩子不好,便是为了腹中胎儿,我也不能置气。

接下来的三个月,婆婆免了我的晨昏定省,更不曾找过我的麻烦,我也乐得轻松。

而张献昀,每隔一日便来我房里,我们像是多年的朋友一样,有时候议论议论孩子该取什么名字,有时说说孩子将来的教养,有时兴致来了他会教我弹琴,有时我作画他便在画上题字,甚至……他会给我说起谢迁,毫无避讳。

我与他,似夫妻,更似好友。

相敬如宾的夫妻,无话不谈的好友。

明明我的腹中有着属于我们的孩子,明明相拥同睡一张床,可我们始终没有属于夫妻之间的恩爱。

“就知道你还没睡。”

“一个时辰不到就散席了?”我拿掉发间的珠钗,放下一头青丝“今日你不是应该在李烟儿那里吗,怎么来我这了?”

“中秋节你一个人太孤单,烟儿有我有爹娘护着疼着,我不忍心留你一个人。”

李烟儿是那种温柔似水的女人,容貌清秀,笑起来有两个小小的酒窝,很是好看。

我不曾要求她对我恪守妾礼,她亦不曾仗着婆婆的疼爱刁难于我,若非她生产之日诬陷我推了她,恐怕我到现在都还以为她是良善温婉的女子。

那日,她忽然来找我说话,却突然拉着我的手,口口声声说着“少奶奶放开我”

然后我看见她顺势趴在一旁的案几上,巧的是婆婆刚好看到了我“推”倒她的这一幕,她立刻被送到了产房,而我,自是受了一记婆婆用尽全力的耳光,罚跪在产房外等着李烟儿母子平安。

李烟儿已是足月,我也没有推她,她必是母子平安的,可是,听闻生头胎的时间都很长……而我,肚子已是有了八个月大,不知道再跪下去会不会伤到孩子。

跪了一个多时辰,我清楚的感觉到肚子在下坠,而且有了隐隐的痛感,我忽地有些慌了,身边的絮儿不知了踪影,张献昀又还没回来,我求助无门。

肚子传来一阵阵的痛意,我颤抖的一手扶着腰,一手抚着肚子,哀求的看着婆婆:“婆婆,我的肚子……”

“闭嘴,才跪了多久就想起了?”婆婆冰凉的眼神看着我,那样子恨不得掐死我,“别拿你肚子威胁我,你最好祈祷老天爷保佑烟儿母子平安,否则……”

“否则怎样?你张家有本事便休了我妹妹,否则谁敢伤她一根汗毛我兄弟几个必定不让他好过!”

听见这声音,我鼻子一酸,回头看去,大哥三哥四哥都来了,刚刚说话的是大哥,一向温和的大哥此刻阴沉着脸,三哥更是满面的寒霜,四哥,阴着脸,眼里有着滔天怒火。

四哥轻轻的抱起我,边走边冷冰冰的说:“我们捧在手心的宝贝竟被你张家如此作贱!既然如此,那便和离,正妻身怀大肚跪在妾庶妻产房前……呵,张家如此门风,见识了。”

“我妹妹今日这一跪张老爷最好给我一个解释,我金家女儿受不得如此欺辱。”

被四哥抱着走的方向是大门,出了这个院子大门便是前院,只要出了前院便离开了张家,然而身后的大哥话音刚落,我的公公便命令护院家丁关上了院门:“几位贤侄何必激动,子儒媳妇今日之事确是有错,内人这才小小惩戒一番。”

“小小惩戒?”四哥猛的盯着公公,胸口起伏:“张老爷倒是说说月儿到底犯了什么天大的错,错到被打了耳光还罚跪在妾室的产房外?”

“她故意推倒烟儿,如今烟儿在产房里还不知如何了,她这个毒妇这是想要一死两命啊!”

说话的是我婆婆,“她已七出犯妒,若不是她肚子里有子儒的孩子我怎么会只让她跪在这里?子儒大可以直接休了她。”

我突然打了个寒颤,不是因为婆婆无情的话,而是我感觉下身一阵湿濡……

“张夫人,你哪只眼睛看到月儿推人了?好吧,即便你看到了,妾室惹恼了正妻,正妻不高兴了直接把妾室发卖了、打杀了又有何不可!难道张家妾室比正妻还要尊贵?”

“四哥,别说了。”我紧紧的拉着他的衣衫,“我好像不太好……”

四哥先是着急的看着我,然后猛的脸色一变,竟是有些恐慌,“大哥三哥,月儿……月儿身上……”

“破水了,姑娘这是要生了!大爷三爷四爷,姑娘要生了!”

絮儿惊慌的声音响在耳边,我除了疼痛已经没了其它的心思,只是心里对絮儿暗道了声谢,第一次被婆婆打,是絮儿寻了张献昀来,这次被罚,亦是她去金宅寻了哥哥们来,在她心里我不是张家的少奶奶,只是她以前侍候的姑娘。

“还愣着干什么,找产婆来啊。”

大哥急急的看着呆愣的张家两老:“张老爷,可否先把产房里的产婆叫出来给月儿看看?”

“不行!把产婆叫出来了烟儿怎么办?”

婆婆尖利的声音几乎是吼出来的,四哥颤抖着抱我的双手,不知是急的还是气的,我却只是抓紧了他的衣衫,看着大哥红着的眼,心里一阵难过,再看看三哥握紧的拳头及凌厉的眼神,我说:“哥,我没事,就是好疼”

三哥却忽然松了拳头,竟然对着我很温柔的笑了,从四哥手里把我抱过去对我说“月儿,我们回家”

我点头,再点头,眼泪止不住就划过眼角。

“张家既然在乎庶妻庶子,那我兄妹几人便告辞了。”

三哥平静的说完,便由着大哥跟四哥开路,抱着我离开,身后传来公公急切的声音,他说“我已命人去请了产婆,子儒媳妇怎么能跟你们走?”

“这请产婆一来一去最快也得半个时辰,我妹妹等不起!”

“我张家妇岂容你们说带走就带走!”

“张家好本事,为了个妾罚跪身怀大肚的正妻,致使正妻早产,而且连产婆也不给!今日我们便是闹到衙门去也不怕。”

三哥头也不回的抱着我出了院门,忽然远远的跑来两个身影,一个是我的相公张献昀,另一个……谢迁!

早在李烟儿进了产房之时婆婆便命人去通知张献昀了,那么通报之人必定会对他说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应该也是认定是我推了李烟儿的吧。

我努力的深呼一口气,对他说“若我说,我没有推她,你信吗?”

“信!”

他看着我的眼里有一丝歉意跟疼惜。

他是真的信我!

我笑笑,可肚子实在太疼,“相公,我想回家”

他仔细打量了我一下,想来是看见我身上衣裙落下的羊水,他脸色一变又是一白“你现在……现在回去?”

“只有一个产婆,在你妾室那里!我不带月儿回去难道你来给她接生?”

看着他眼里的挣扎跟苍白的脸色,我拉了拉三哥,示意别再说话,三哥终是抿紧唇不再开口。

张献昀的脸又白了一分,眼里有着浓浓的挣扎跟痛苦,不忍看他如此为难,我说:“这里离金宅不过一柱香的车程,而且大嫂也就这几日便要生了,所以大哥早已替大嫂找了产婆住在府里,我这一去自是现成的。”

他哆嗦着唇,艰难的说:“月儿……对不起。”

我不再说什么,抬眼看了看谢迁,他竟是直直的看着我,眼里的心疼跟怒火交织,只一眼,我竟委屈的想哭。

我嘴里含着参片,用出了全身的力气,可是孩子依旧不见出来。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我没了一丝力气,朦朦胧胧中我听见一声声尖叫,那么刺耳,却又那么遥远模糊。一声声颤抖的声音,那么急切,却又那么的熟悉。

“啊……手,手出来了,是难产!”

“给我把手放回去!试着把胎位弄正!”

“好了好了,谢天谢地,胎位总算是正了……”

“少奶奶使劲,就快了,使劲儿……”

“少奶奶没力气了,少奶奶你得用力啊。”

“月儿,你的孩子就要和你见面了,用力让他早点出来见你可好?”耳边的声音低沉暗哑,这声音……他竟然一起来了金宅吗?

“呀,见到头了,少奶奶使劲儿……”

“生了……生了”

“少奶奶生了位千金,恭喜少奶奶”

“啊!血……血崩……血崩了……”

在陷入黑暗之前,除了婴儿的啼哭声,我还听到了一个撕心裂肺的呼唤,那一声又一声的“月儿”让我的心钝痛,谢迁,这么绝望颤抖的声音,这么恐慌无助的声音,怎么能出自你的口中,我想听你温柔含笑的唤着我“月儿”,更想听你宠溺的唤我月儿,绝不是想听这一声声的哀伤凄凉。

谢迁,于乔,你别哭,我疼,很疼,你知不知道你的眼泪落在我的手上、脸上,我的心会疼,比针扎还疼……

耳边常有絮絮叨叨的声音,有大哥三哥四哥的,有嫂子的,有絮儿的,甚至还有一个咿咿呀呀的声音,不过都太模糊,我听不太清楚,唯一清晰的声音是早已被我烙印在心里的那个低沉的音线。

他隔段时间便会给我读一篇诗经,讲一两个故事,偶尔还会说说他的事,他有了一个儿子,比我的孩子还要小三个月。

他的孩子叫谢正,他说那孩子很折磨他的母亲,比起我的孩子来简直是一个是魔王一个是兔子……

他说我的孩子很听话很乖,可我却不看看她,丢下她一个人好可怜。

不,没有,我没有丢下我的孩子,没有,我怎么舍得!

猛的睁眼,阳光刺得我双眼生疼,我轻轻的适应着,耳边却听见三哥不耐的声音:“你见了月儿立刻出去,念念我是不会让你带走的。”

“我只是来看看月儿,念念她……我不会带走。”

我使劲的揉着额角,看着三哥挑起珠帘,愣在我的闺房门外,随即狂喜的行到我的床前,声音竟然有着哽咽,“月儿……”

我浑身没劲,看着激动的三哥,再看看亦是一脸喜色的张献昀,不解的道:“怎么了?”

见他们都只是看着我,我无奈的再问:“我的孩子呢,我记得是个女儿,抱来我看看。”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三哥连连点头,然后突然便出了房间,我愣愣的看着三哥的背影,这?是我的三哥?

“月儿?”声音暗哑,带着一丝急切。

“相公,你……”我皱了皱眉,“你看着我的眼神,愧疚太浓,欢喜太深,我们之间好像没什么复杂的事。”

“月儿……我来接你回家。”

“不准!”

齐齐的三声,是大哥三哥四哥,他们看着我的眼神是失而复得后的狂喜,看着相公的眼神是冰冷无情的。

我想了想,突然恍然,张家啊,然而我还来不及理清楚以后即将如何打算时,一声不太清晰的“娘”传入我的耳朵,顺着声音发出的地方看去,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被三哥抱着,一双大眼睛直直的看着我,两只手伸向我竟是要我抱她,嘴里唤着“娘”,尽管不太清晰,却已经能辨认出她唤的是“娘”这个字眼。

我傻傻的望着一屋子的人,“她……是谁?”

“你的女儿,念念。”

“大哥,这么大的孩子……这话可不能随便乱说。”

“当日你生念念的时候血崩了,救回来后便一直昏睡……如今已是睡了十五个月。”

夜深露重,我披着披风站在院子里,想着刚刚答应念念的事,我就头疼。

身后,张献昀缓步而来,与我并肩而立,我问:“念念睡了?”

他点点头,宠溺又有些无奈的模样:“念念一定要我保证下个月她的生辰时陪她去舅舅家。”

我也正在头疼这事,念念下个月四岁了,一定要去金宅跟舅舅们过生辰,无论怎么说都说服不了她,若是平时也就罢了,生辰那天,那天也是张献昀跟李烟儿的儿子张修文的生辰,每年那日,他都是带着两个孩子一起出游的。

今年……若是带着两个孩子一起去金宅,几个哥哥定然不喜,毕竟当初因为李烟儿,我差点便去见了阎罗王,哥哥们对待张献昀尚且冷漠,更不会待见李烟儿的孩子。

可若只带着念念回去,我那婆婆还不知道怎么闹,况且,李烟儿此人我不想招惹她。

张献昀接我回来那日我对他说过:

“李烟儿诬赖我推她,为的怕不只是正妻之位,为的大概是你对我的态度,也许他觉得你对我太好使她没了安全感,所以她对我做的我可以原谅。可你的母亲……相公,以我以前的性子经过此事后必要与你和离的,可我不想念念以后的人生不完整,所以,若是将来你的表妹跟你母亲再有什么过激的举动,我,不会再忍让。”

回来后我便闭门不出,没有去过公婆那里,仿佛我在张家成了个透明的存在。

这几年间,李烟儿又连续生了一儿一女,最小的女儿如今也不过半岁,李烟儿如今名义上是妾,可整个张府哪个不知道这府上少奶奶的实权握在她的手里,府中的大小事务皆是由她打理不说,甚至我与念念的一切用度都要过她的手,不过好在她倒也不曾在吃穿用度上亏待了我们母女。

张家主母职权?我没兴趣。

还没等到念念的生辰,我的念念便被送去了京城的慈云庵!

台州离京城那么远,她一个孩子怎么在那里度过十年?

天生煞星,克父克母克夫克子孙!

多么狠毒的批命,一切源于李烟儿!她偶遇的高僧,她请的高僧入府,于是我的念念便被他批了命!

必须日日得菩萨洗礼煞气,十年后方可化解灾命?

念念这么小便有如此批命,若不去庵堂求得菩萨保佑,将来传出这个批命,谁敢娶我的女儿?

念念哭着离开了台州,离开张府,而我……呵,我自认从未刁难过她李烟儿,可她如此对我的女儿,我必不容她!

此后我恪守妇礼,对公公婆婆恭敬有加,晨昏定省必定周到,同时,我亦要求李烟儿恪守为妾之责,随身侍候,无论何事我必吩咐她去做,她即便心有不甘却不曾对张献昀有过丝毫言语的抱怨,我可不觉得她是真的认为这是做妾的职责,她这是在等婆婆跟张献昀向我发难。

自从念念被迫去了京城,我与张献昀之间的关系有了很明显的疏远,我恨李烟儿设计了我的女儿,可他不信李烟儿有如此歹毒,我们因此吵过一架,自那之后我再看他便有了很深的怨怼,即便我明知他也爱着念念,念念去京城他也心痛。

可我还是忍不住怨他!

如此过了两年,两年中三哥中了进士封了官,外派长沙府。

公公病故,张献昀接手了家里的生意,而我亦把后院的中馈牢牢的握在手里,依旧以妾礼死死的压住李烟儿,婆婆找我闹过,可那又如何?我是正妻,李烟儿作为妾只能活在我的手里,我便打了她婆婆亦不敢有什么大动作,她的手伸得再长也管不到儿子的后宅里。

而张献昀,倒也隐晦的对我提过别对李烟儿过于苛刻,那时李烟儿正在我的身侧为我布菜,我摔了筷子便给了她一巴掌,“布个菜都这么委屈?”

张献昀蓦地沉了脸:“月儿!”

“这张梨花带泪的脸让你心疼了?相公,你怎么不心疼念念,她被抱走的时候哭得声音都哑了你怎么不心疼?若不是因为李烟儿,我的念念何至于……何至于没了爹娘在身旁,何至于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去庵堂里要待上整整十年?我要去陪她都做不到!”

“这不是烟儿的错,是大师……”

“若不是她李烟儿,又哪来的大师!”

“月儿……”看了委屈流泪的李烟儿一眼,张献昀忽地一叹,我的手被他握住,“念念身边有絮儿,有奶娘,而且我还买了两个跟她同龄的孩子陪她,她不会孤单,别再担心了可好?”

我抽回手,冷冷的看着他跟李烟儿,不再提念念:“礼不可废,我既为妻她为妾,那做妾便有做妾的模样,以前我是为了你,所以不曾对她有丝毫的约束,可她回报我的是诬陷我推她,害我差点没了性命,甚至错过了念念婴孩时的一年时光,还让我的念念背负着灾命煞星的名声!她还要想过以前逍遥日子?如今她已没了这个福气!”

“月儿。”

“张献昀!”我直直的看着他,面无表情,“当日你接我回来时我就说过,我不会再退让!”

“夫人不过就是看不惯表哥待我好罢了,何必诬陷我害大姑娘去的庵堂?夫人不待见烟儿直说便是,烟儿以后定会离表哥远远的,不让夫人烦心。”

“好,李烟儿,”我冷笑吩咐身后的丫鬟:“去把大少爷的东西搬到我的院子来,让大少爷住在隔壁东厢房那里。”

“不!不要!”

“月儿,别太过份!”

“修文是嫡长子,是记在我的名下的嫡长子,相公你别忘了。”我与女儿不得相见,那李烟儿也必须尝尝这种骨肉分离之痛。

“母亲不会同意的,我去找她……”

“李烟儿,你去找婆婆是打算让她休了我对吗?真可惜,七出之外还有三不去,我为公公守了孝,张家休我不得!”

“月儿,你何必如此?”张献昀疲惫的看着我,“家里何必闹得不安宁?”

“张献昀,你信不信你再说一句话我便发卖了李烟儿!”

“金离月你这个妒妇,毒妇!”

不看李烟儿的歇斯底里,我笑着道:“李烟儿,你若是再敢对我不敬,我便再把你那一双儿女抱养在我的名下,你大可以试试!”

李烟儿颤抖着身子,隐忍着怒火,终于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烟儿……”

张献昀一把抱住李烟儿,看着我的目光淡漠而沉重,“金离月,如今可是满意了?”

我笑笑:“还不够!”

“你!月儿,你还要做到什么地步?”

看着他突然的黯然的眼,我没了之前的那一丝报复的痛快,鼻子一酸:“相公,抱歉,我也不想这样的,只是我的心好痛……”

“月儿,我明日送烟儿回杭州舅舅家,让她在娘家那里住几个月,你也平复一下心情好不好?”

李烟儿带着她的三个孩子回了娘家,我始终狠不下心让一个孩子见不到母亲,这种煎熬,我的念念受着,我又怎么忍心另一个孩子也来遭这个罪?

“夫人,不好了,出事了……”

我愣愣的看着棺木里的男子,眉目俊秀,面容安详,他就这么睡着,穿着一身白衣,手里握着一封血迹斑斑的书信。

他一个月前离开家的时候明明还对我说回来后陪我去京城看念念,明明还对我说让我等他回来,明明还说……

“月儿,别陷到死胡同里去,你这冷漠的样子让我很心疼。”

“月儿,我很爱烟儿,但是你在我的心里也很重。”

“月儿,等我送烟儿去了杭州,回来的时候,你还像以前那样把我放在心上可好?”

“月儿,我虽然不爱你,可我知道你在我心里的重量超过了任何人,所以我回来之后,我们就和解好不好?”

那时,我点了头,他竟然笑得那么开心,像个得到糖吃的孩子。

相公,你竟是这么回来的吗?睡在棺木里,带给我如此的措手不及。

你不是说等你回来和解吗?那为何要这么睡下去,为何给我的不是你的笑容,而是锥心刺骨的痛!

“啪”

“都是你这个毒妇,若不是你逼得烟儿回了娘家,子儒又怎么会在来的路上遇上山贼,又怎么会……我的儿啊……”

脸上的痛感很熟悉,只是却没了那个扶我起身、那个毫不犹豫说信我的男人,他此刻已经沉沉的睡去,再也不管我会不会被他母亲欺负,再也不会护着我怜着我了。

我伸手抚摸着他的脸,看着我的眼泪落在他的眼上、脸上,我努力擦拭着却怎么也擦不完:“相公,你丢下我了,我该怎么办?你看,你走了我就只有一个人孤零零的了,你说过不忍心我一个人的,如今你怎么忍心丢下我……怎么忍心呢……”

“把这个毒妇给我拉出去,我要休了她,休了她!”

“相公你听,婆婆要休了我,你也不替我说说话吗?你……醒醒好不好?月儿求你,唯一一次求你,你醒来好不好?好不好?”

“他的手里有给你的信。”

我回头,才发现身后的婆婆早已昏迷被丫鬟扶着,而她的不远处站着一个人,是谢迁,他又说:“我在来台州的路上刚好遇到子儒他……倒在血泊之中,临终前给你写了一封血书。”

吾妻月儿,此信诀别,家中老小托付,月儿珍重。

十八个字,字字潦草,最后一个字晕染了大片的血迹。

“那时的他是无力为继了……”

“别说了。”我颤抖着双手,猩红的宣纸落在地上触目惊心,我急急的捡起,把信放到怀中,保留着他给我的最后的余温,“谢谢你送他回来。”

“节哀。”

大门“轰”的一声关上,我被丢在了张府大门外,看着整个张府挂满的白绸,相公才过了头七,我还穿着孝衣,作为相公未亡人的我便被打出了门。

漆黑的夜,除了一身伤,我带着的还有一份休书。

没了相公,也没了女儿!

我死死的握着休书,婆婆竟然把念念过继给了远在京城的张家族人,我连女儿都没有了!

“别哭,月儿,别哭。”

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抱住,我忍不住哭出声来:“于乔,子儒他不要我了,子儒,相公他不管我了,我的女儿被过继给了别人……于乔,怎么办,怎么办?”

“有我在,你不会失去念念,相信我。月儿,无论什么事,都有我在。”

我曾一度以为我跟张献昀会做一对白头夫妻,也曾想过因为李烟儿而和离的可能,却不曾想过他会离我而去。

我也一度以为他死后,我便只能孤独一人了此残生,却不曾想,命运的转动并不由我控制。

三哥在长沙府的政绩出众,得到吉王赏识,官升至正四品知府。

成化十年的状元,余姚泗门谢氏,谢迁。

那一年,他二十六岁。

我来了京城才知道他中了状元,在台州时他不曾提过。

“念念依旧在慈云庵里,她的……如今的父亲叫张峦,那家人有两个儿子,一直想要个女儿,所以他们对念念都是极好的,只是,这几年你一直跟念念住在庵堂里,可能那家人知道你是她的生母了,所以今后不准外人去看她。”

来了京城这么久,三年还是四年?记不得了,唯一的念想就是能陪着念念,可如今连见她一面都不能了吗?

脸上有轻微的凉意,谢迁轻柔的抚着我的脸,“月儿,别哭,你再哭我都不知道怎么做了。”

我侧过头,“于乔,你别对我太好。”

“我愿意对你好,只愿意对你好。月儿,嫁给我可好?让我照顾你。”

只一瞬,我就知道我的脸色一定很苍白:“于乔,我虽然嫁过人,虽然被夫家休弃,可我的尊严依旧还在,我宁死也不为妾,否则当初又怎会与你一刀两断?”

“月儿,只要你嫁给我,名义上为庶妻,其他的我保证绝不让你委屈,我会为你置一处院子,你不用跟徐氏相处。我们可以跟正常夫妻一样过日子。”

“于乔,我不愿。”我看着满天的风雪,淡淡的说:“我不愿我的男人身侧躺着别的女人,而那个女人还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若为你的庶妻,我连吃醋嫉妒的立场都没有。况且,我的心里放不下子儒。”

“你为他守了四年的孝,已经够了。月儿,若你还念着他,那也无妨,只要你愿意嫁给我,怎么都可以。月儿,嫁我可好?”

那双深邃的眼里满满的希翼跟恳求让我的心一疼,可我依旧坚决的摇摇头。

即便我能放下子儒,却也不会忘记为妾者的姿态,当初李烟儿有婆婆护着,尚且对我的刁难无可奈何。那孤身一人的我又怎能在世代为官的谢家站得住脚?何况我嫁过人生过孩子,相公死后还被婆母休弃,这样的女人怎能进得了谢家?

“今生我不再嫁人,若嫁,也只是嫁一个平凡人,那人却绝不是你。”

“你敢!金离月,你敢嫁给别人,我就,我就先强了你再娶你!”

我以为我不会与人为妾,却原来我以为的都不一定是能做到的。

就如同现在,我穿着喜服,奉着茶,跪在徐氏身前,如多年前李烟儿跪在我的脚下一样。

我终究还是嫁给了谢迁,庶妻之礼,妾。

那日谢迁拂袖而去之后,我所在的客栈来了一位贵客,谢迁之妻,徐氏婉婷。

她说“我知道你叫金离月,是相公挂在心尖上的人。”

“你成亲那日,我刚好去台州寻他,他手里握着一张喜帖跟一封写了几个数字的书信,他喝了很多酒,笑得很癫狂,嘴里一遍又一遍的唤着月儿。”

“知道你的相公要纳妾,他约了他出来把你相公狠狠的揍了一顿,嘴里说着你相公不心疼你,可他心疼,说你是他心里的至宝。”

“后来知道你怀孕,他一个人在书房里坐了一天一夜。”

“再后来你生孩子,他一直陪在身侧,没有把产房不吉的忌讳看在眼里,你不知道吧,你一直拉着他的手,嘴里喊着他的名字,那时候我就在旁边。”

“你难产,他说话的声音都是抖的,身上都是冷汗。”

“你的孩子顺利出生,他竟然无力的摊在你的身旁,颤抖的对你说,谢谢你没事。”

“可你却突然血崩,他瞬间就惨白了脸,一声又一声的呼唤着你,我甚至看到了他的眼泪……直到大夫为你止住了血,他呼唤你的声音都不曾停下,他脸上的恐慌太过骇然。”

“你昏睡的那一年多,他无论在何地,每个月他都会赶去金宅陪你说话,为的只是担心你一个人在黑暗中会害怕。”

“你的相公出事,他担心你被婆婆欺负,每天都守在张府附近,守了足足七天,守到了满身是伤的你,送你回了金宅后,他独自在院子里站了一夜。”

“从你成亲到来京城之前我便不曾见他真正的笑过,自你来了京城后,他的笑容便不曾少过。”

“我不介意你进门之后另辟宅院居住,我不会干涉你的一切,更不需要妻妾之礼,你大可放心。”

“我与于乔的婚事都不是我们的意愿,他爱你,而我也有我所爱的人,只是事与愿违罢了。”

那天,我想了一夜,也犹豫了一夜,若是答应了,我会不会是下一个李烟儿?

然而我还没下决定,台州便传来大哥带来的消息,四哥杀了知县的嫡长子,被判秋后斩立决!

四哥不会杀人,绝不会!可要怎么办才能脱罪?我一时六神无主。

找到谢迁的时候,他说:“月儿你别急,我都知道了,这事交给我,我保证你四哥只要没有杀人就一定可以无罪回家!”

四哥的冤屈历经五个月终于得以洗清,我看着谢迁欲言又止。

“你四哥无罪释放了不高兴吗?怎么一脸沉重?”

“于乔,我要嫁人了。”

“什么!”谢迁猛的大惊,脸色沉得厉害:“你说什么?”

“我要嫁人了,聘礼已经收了。”

“金离月!”谢迁大怒,吼道“:我说的话你没放在心上是不是?你不嫁给我,好,我就守着你一辈子!可你怎么敢嫁给别人!我说了,你要敢嫁给别人我就先强了你再娶你!”

话落,我只觉腰间一松,衣带落地。唇上一凉,然后口齿唇舌连番失守,我难得还有一丝清明的想,如果我告诉他收的是徐氏给的聘礼,不知他会怎样?

我心下好笑,面上却是郑重的点点头,“识字倒还凑合。”

男子点点头,好像还松了一口气:“子衿亭跟蒹葭亭的名字出处便是诗经。”

读过,耳熟能详而已。

可我不知怎的,竟是摇摇头。

男子似是有些惊讶,又有些无奈的模样:“没读过?那姑娘识字吗?”

他穿着一件蓝色的衣衫,手里握着一支短小的竹笛,时不时的转一圈。

我想,他也许在等人。

可是,他在凉亭里坐了一个时辰,却不见丝毫不耐,神色依旧柔和。

至于这两个凉亭的典故?我看看他所在的凉亭,名为蒹葭亭,而我这边的凉亭名为子衿亭。这名字还是两个月前才题上的,应该没什么典故才是,“公子可是要为小女子解惑?”

男子看着我,“诗经,可读过?”

只可惜,似乎佳人还未到,心里莫名的勾起一丝涟漪。

看着笔下的画——落日亲抚梨花千树,凉亭伴着临水照花,亭内握笛男子身影颀长,一笔一划倒也温柔写意,只是,终是感觉差了点什么。

后来,几乎每个月逢三他都会来这个凉亭坐两个时辰,风霜雪雨,从未间断。

如今,已是第二十四个月。

那天,梨花正好。

可我记得的只是那个清冷的凉亭,那里有一个男子,只是束手站着,看着亭下的一池清水发呆。

男子容貌平平,几乎是在人群里便再难辨认,可是他周身的温柔娴淡却是那么让人感觉心情舒畅。

至少,我很喜欢这样的感觉。

看了看天色,我不得不离开了,有些遗憾的看了看男子,却见他拿起手中的竹笛放在唇间,须臾便吹奏出一曲《凤求凰》,我愣了愣,原来他竟是在等佳人。

这是谢迁跟金氏的故事,原本打算写长篇的,但最后被我弃了,这个是细纲,整理下来也成了一个小番外,大家权当解个闷吧。

————————

那时,正是阳春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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