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可叹(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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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天冷笑道:“我并没有杀你,怎能算出尔反尔?当然,我也保不准别人不会杀你。”此言一出,墨丽便即会意,快步上前道:“我可没答应你什么。”短剑一送,齐柄没入柳丛飞心口,向叶天微微颔首道:“感谢你让我对死难的兄弟有了个交待。”飞起一脚,将柳丛飞的尸体踢出仙音妙坊。

叶天淡淡一笑:“是你说的,好人自有好报,那么恶人也必有恶报了。”墨丽点头表示赞同,向楼上招了招手,道:“都下来吧。”躲在楼上的姑娘、老鸨战战兢兢围拢过来,她们并未像胭脂、钟回春等人那样誓死相抗,均想墨丽此番重夺快活林,定要有仇报仇,有冤报冤,她们虽谈不上助纣为虐,一些责罚也是逃不脱的,因此俱都心怀惴惴,噤若寒蝉。

墨丽一一望了一遍,喟然叹道:“包括那些背叛我的兄弟,你们不过都是屈从于柳丛飞淫威之下,苟且偷生罢了,这也属人之常情,不必介怀。从今以后,快活林这个名字将不复存在,你们这便去通知所有曾在快活林效力的人,包括一应仆从、杂役,去我楼中领些银钱,各奔他乡吧。”

墨丽摇了摇头,径自走进卧房,道:“我要睡一会儿,你回去吧,免得大家担心。”竟似笃定不再理会叶天,向床上一倒,放下帘帷。叶天知她性情执拗,不是三言两语便能说通的,一想她的话果然不错,耽搁这么久,还不知胭脂等人如何焦急呢,不如暂且回去,日后再会同众人慢慢劝说。遂缓步下楼,飘然远去。

才行出三、五里路,猛听得身后轰隆隆一串巨响,扭头看时,却见快活林上空浓烟滚滚,火光冲天,不由得大吃一惊:“方才她对姑娘们说那狠话,只道是她有意恫吓,哪知竟真的把家也烧了,从今往后,却是要浪迹天涯吗?”急忙折头而返。

此时大火已蔓延开来,仙音妙坊、炊烟楼、大欢场相继倒塌,浓烟和灰尘混杂在一起,崩塌与爆裂声交织成一片,火光仿佛直烧到天上,千里之内一片赤红。面对熊熊的烈焰,叶天不胜感慨,试想天下最大的欢乐场很快便要灰飞烟灭,再没有燕舞莺啼,再没有娇声浪、语,甚至片瓦只椽!

目光所及之处,却并无墨丽踪影,暗想她放了这把火之后,多半便即去了,若她一心漂泊,定不肯与众人相见,那也是无可奈何。嗟叹半晌,这才郁郁的下了山。

回到玲珑小雅,众人果然都在翘首以盼,见他安然而返,尽皆大喜,问起墨丽,叶天把经过讲述一遍,众人听了无不摇头叹息,钟回春、沈玲珑、胭脂都是快活林的人,对那里自又有种非同寻常的感情,听说被墨丽付之一炬,惊诧的同时,也深感惋惜。

叶天离开玲珑小雅已有十数日,但见堂兄的灵堂仍未撤去,沈玲珑一身缟素,显是打定主意要为夫君守灵。她吩咐下人,张罗了一桌清淡饭食,众人草草吃罢,刚刚收拾了碗筷,便有家人来报,说是李云开到了,众人遂都起身相迎。

即便在夜里,李云开仍衣着整洁,丰神俊逸,他似乎没料到今晚的玲珑小雅如此热闹,进门之后,微微一怔,呵呵笑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幸好我有先见之明,否则倒要错过这场欢聚了。”当下与众人一一相见,却发现每个人都神情抑郁,满脸倦容。一问才知,短短两日,快活林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蜂儿死了,墨丽下落不明,快活林化为一片焦土。回顾那次明湖泛舟,品茗赏月,恍如昨日,而今物换星移,尤其是蜂儿已阴阳两隔,怎不叫人伤感?

李云开再不像来时兴致勃勃,和众人感叹几句,便起身告辞。众人确也疲惫,遂不挽留,沈玲珑令胡伯送他出门,又为叶天等人安排了住处,各去歇息。叶天执意要住在堂兄生前的那间房内,沈玲珑念他兄弟情深,便未加劝阻,由他去了。

叶天提着灯笼,推开房门,但觉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四处照照,满目积灰,甚感凄凉,自从叶琼死后,沈玲珑果然没有在此住过。叶天插好灯笼,点燃案头那半截红烛,屋子里渐渐亮了起来。他的目光掠过每件物事,虽然都是叶琼婚后重新置办的,但从那上面,他仍能感受到丝丝缕缕堂兄的气息,不禁又想起年少时的那些旧事,心下一叹,过去拉开妆匣,里面堆满了胭脂水粉等物,想是嫂嫂旧时所用,如今她为丈夫守灵,这些东西尘封于此,一时也派不上用场了。

他对这些闺中之物当然不感兴趣,正要推拢妆匣,蓦地发现银梳下面,压着个晶莹剔透的玉件,拾在手中看了看,却是个一寸来高,透明精致的碧玉茶壶,用黑丝线系着壶柄,乃是男人挂在腰间的饰物。心下正自狐疑,却听脚步声响,有人笑道:“什么东西这么漂亮?”叶天听出是胭脂,便不回头,掀开那小巧的壶盖,闭上只眼向里瞧去,见里面居然还盛了一小撮茶叶,那淡淡的清香倒十分受用。

胭脂啧啧称奇道:“这小东西真好看,是你大哥留下的吗?”叶天双眉紧锁,摇头道:“大哥闻到茶味便不得了,如何会有这个东西。”胭脂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你大哥生前几乎天天往快活林跑,还真没喝过茶。”叶天盯着手上的碧玉壶,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良久才道:“胭脂,你和我嫂嫂在一起有多久?”胭脂不假思索的道:“两年。”叶天道:“那你应该知道,这只碧玉壶是不是她的?”胭脂歪头想了想,沉吟道:“这……我的确没有见过,但也不敢断定便不是她的,也许她十分珍爱此物,一直藏着呢。哎,你突然问这些干什么?”

叶天叹口气道:“没什么,我只想知道这个本不该在此出现的东西,究竟是从哪里来的。”顿了一顿,又道:“李温侯去过快活林吗?”胭脂终于悟出了什么,掩口惊呼了一声,指着叶天道:“你……你的意思……”叶天急忙打断她道:“莫问我的意思,只管照实说来。”

胭脂用力点了点头,道:“去过一次,仅仅一次!”她已猜到了叶天的心思,李云开爱茶成痴,若说这只碧玉壶是他的,却也没人怀疑。但这样一来,问题便严重多了,她想叶天多半以为叶琼与李云开恰恰相反,嫉茶如仇,自然不会接受李云开这份馈赠,那么碧玉壶为何在沈玲珑的妆匣里出现,便不言而喻了。当下不敢隐瞒,向叶天说起了当初的一段往事。

李云开经营“唇齿飘香”多年,手头并不窘迫,但他光风霁月,有口皆碑,从不涉足快活林那种流俗之地。但是有一天,不知叶琼如何死缠着他,二人去了趟仙音妙坊。那时叶琼还只是个小老板,并不常到那里玩耍,便在那一次,二人双双对沈玲珑一见钟情。只因当时沈玲珑的万两身价,让两个男人望而却步,叶琼自然拿不出那么多银子,而李云开向来仗义疏财,接济贫苦百姓,虽有些积蓄,却还差了些许,偏偏他为人好强,从不肯向别人借钱,所以为沈玲珑赎身的打算便暂且搁了下来。

次年大旱,叶琼独具慧眼,在饥荒到来前四处筹钱,囤积了大批粮米,并哄抬粮价,大赚特赚。而李云开刚刚攒足了一万两白银,本要为沈玲珑赎身,却因见到饿殍遍野,不胜悲伤,毅然捐出了这笔银两,并游说乡绅富户捐粮捐银,帮助百姓度过难关。叶琼趁机一掷千金,为沈玲珑赎了身,兴建玲珑小雅,这些钱,却真真正正掺杂着济南百姓的血泪!

末了,胭脂又补充似的道:“这些都是玲珑姐对我和蜂儿说的,你若问她,自然更加清楚。玲珑姐真正喜欢的人,其实是李温侯,不过他们……大概没那个缘份吧,有句话或许并不该说,但姐妹们确实都认为,玲珑姐若能嫁给李温侯,要比嫁给叶琼好多了,至少我们都希望如此。”

叶天像块木雕似的站在那里,幼年时叶琼那堪比父亲的形象,正在他心中逐渐坍塌,倘若叶琼泉下有知,是否会明白再多的财富也不过是过眼烟云,远不如踏踏实实的活着?

这般沉默良久,忽然啪的一声,烛花爆了开来,叶天一颤,如梦初醒,笑了笑道:“没事了,这两日你也累得半死,早点去睡吧。”胭脂本是来找他谈心的,可是见他这般模样,便即兴味索然,而且知道他现在定是为这玉壶引发的猜测而烦恼,为了让他静下心来,便一声不响的走了出去。

墨丽转过身,双眸闪烁不定,“怎样都是一生,有什么好担心的?你也走吧,我只想独自守着这片家业,安安静静的生活。”

叶天沉吟半晌,终于开口道:“不如随我去玲珑小雅,或者让胭脂和钟老搬回来,大家在一起也可消愁解闷,有个照应。”

墨丽淡淡的道:“是你和蜂儿让我明白了许多,虽然我无力挽救全天下所有苦难之人,但尽力为之,也落个心安理得。”叶天心中凄然一叹,假如蜂儿还活着,知道同她一样挣扎在风尘中的姐妹们得以解脱,该是多么的开心!

墨丽散尽家财,伫立在阁楼之上,寒风细细,反复撩拨着她柔软的发丝,昔日车水马龙的快活林,如今只剩下一片空荡荡的院落。阁楼前的老榆树上,两只乌鸦嘎的一声,展翅飞上半空,徘徊几圈,飞向远处。真个是人财俱散,飞鸟各投林,墨丽脸上不由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

叶天只道她转瞬从繁华走向清冷,怕禁不起这骤起骤落,遂安慰道:“做善事终究要有所付出,但愿她们能够感念你的一片苦心,从此堂堂正正的做人。对于今后,不知你有什么打算?”

叶天眼望胭脂手上的瓦罐,苦笑道:“为什么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你才做出这种英明决定?但不管怎样,我都该向你道声谢。”薛出晴面色铁青,摆了摆手道:“不必,我回去后也会在暗中调查惠王,看看有没有别的办法获知真相。”言毕迈开大步,头也不回的去了。

胭脂终于松了口气,赞叹着道:“这位薛太保,看来也并不是个坏人。”叶天却只是摇头,心下愈加悲哀,他知道是蜂儿用生命为他换得这宝贵的五日,因此尽快找到勾魂画师,与其说是解脱薛出晴,解脱自己,还不如说是告慰蜂儿的在天之灵。

钟回春拖着老迈的身体走在前面,一路上唉声叹气,似乎在这短短的两日中,已看透了整个人生。叶天和胭脂并肩走在他后面,便如几个残兵败卒,没精打采的往玲珑小雅而来。怀念蜂儿之余,叶天又想起快活林的变故,他心中一直藏着多个疑问,却因蜂儿之死暂且搁到一旁,这时问道:“对了,柳丛飞怎么竟与宋照联手,背叛墨老板?快活林那么多兄弟,难道还对付不了他们两个?”

众人闻言既惊且喜,纷纷交头接耳的私议起来,也叫不准墨丽这番话是否出自真心。老鸨涨红了脸,讷讷的道:“我们知错了,还请老板收回成命……”墨丽面色一峻,凛然道:“只管照我的话去做便是,半个时辰之后,快活林将化为灰烬,哪个愿意留下来陪葬,我也管不了。”说罢抽身退出仙音妙坊,向后面阁楼而去。

叶天也没想到墨丽会做出这么惊人的举动,正愣神间,墨丽已走得远了,忙飞身追上去,翘起拇指赞道:“墨老板果然是个通情达理之人,对于这些受尽屈辱,急于获得自由的姑娘们来说,实在是天大的幸事。”

柳丛飞与墨丽斗这半晌,本已胜劵在握,突见叶天半路杀到,不由得惊魂出窍,一张脸霎时好似霜打的茄子,失声叫道:“姓叶的,你答应……”才说到这里,叶天的剑已排山倒海般压了上来,只得左格右挡,连连后退,便想喘口气也难,如何还说得出话来?

叶天剑尖乱点,先在他右腕上一挑,皮开肉绽,长剑当的一声掉在地上。叶天运剑如风,跟着又挑开柳丛飞左腕,之后剑势下垂,在他双腿“血海”穴分别刺了一下,托的跳开。柳丛飞站立不得,扑通跪倒在地,此时的他已全然成了一个废人。霎时之间,他万念俱灰,瞪着双眼睛恶毒的望着叶天,切齿痛骂:“你他妈的不是个男人,出尔反尔,不得好死!”

胭脂悄悄瞥了一眼后面的墨丽,见她距离稍远,便低声道:“你和蜂儿离开之后,老板便无缘无故的对柳丛飞大发脾气,你或许不知,柳丛飞对老板爱慕已及,老板对他却始终冷谈如冰。想是柳丛飞由爱生恨,不知怎样找到宋照,乘兄弟们外出寻找勾魂画师之机,突然动手制住了老板,后来兄弟们陆续回来,有不服的也被他一个个的杀了。柳丛飞当然舍不得杀她,至于我和钟老,自也不会站在他那边,但他将成为快活林的新老板,又怎会杀了我这棵摇钱树?钟老则因身怀绝技,像他这样的江湖人,难保没个三长两短,便也暂且留下钟老性命,将我们一同关了起来,指望我们能慢慢屈服。幸好你来的及时,否则还不知他要怎样折磨我们呢。”

叶天牙齿喀的一咬,骂道:“这个混蛋,当初早便该杀了他,也不至有今日之变。那日我强行带走蜂儿,使得墨老板蒙受极大损失,几乎是撕破了脸,原以为她不会再为我寻找徐瘦竹,哪知她竟是个重信守诺之人,以致让柳丛飞有机可乘。”忍不住扭头瞧去,却发现漫长的官道空无一人,缀在后面的墨丽不知何时踪影全无!

大火烧了一个时辰,渐渐熄灭,叶天将寻得的几块骸骨盛入瓦罐,交给胭脂道:“你们且去玲珑小雅住几日,替我守好它,倘或我能活着回来,便把它送往杭州,了却她的心愿。”不待胭脂答应,便转向薛出晴,冷冷的道:“我们走吧。”

薛出晴略加沉吟,忽然出指如电,在他“气海”穴重重点了一下。叶天登如泄了口恶气,内息立时顺畅起来,不禁奇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薛出晴道:“我当然知道你不是勾魂画师,只因迫于皇命,不得已而为之。皇上把你的画像交给我,限我十日之内抓你回京,算起来时日过半,但愿你能在五日之内找到真正的勾魂画师,带到京城交给我,否则期限一到,我会比你惨得多。”

胭脂见他面色有变,顺着他目光回望过去,不禁失声道:“老板不见了!”叶天心念忽转:“墨丽是个刚烈之人,断不会轻易放过柳丛飞,这时蜂儿身后事已了,莫不是她去快活林寻柳丛飞报仇了吧?”想到这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墨丽的武功虽然不错,却还不如柳丛飞,尤其柳丛飞奸诈狡猾,什么卑鄙手段都使得出来,墨丽孤身前往,只怕凶多吉少。遂向胭脂和钟回春道:“你们去玲珑小雅等候,我这便赶往快活林,若寻她不到,再与你们会合,另作计较。”言毕提气一纵,飘出老远,胭脂才叫了声:“小心……”他已踪影不见。

叶天恢复了内力,自不像昨晚那样笨拙,二十几里的路程眨眼即至,到得门前,便听仙音妙坊之内喝叱连连,伴随着桌倒椅翻的乒乓之声,暗想所料果然不差,自己来得甚为及时。当下飞身撞开大门,落在坊中,举目观瞧,只见墨丽挥舞短剑,与柳丛飞激战正酣。她左臂的衣袖已碎了大半,露出雪藕似的一条玉臂,肘下清晰一道血痕,显然已经吃了亏。

叶天笑道:“打这只落水狗,为何不叫上我?”身形晃动,欺至二人身侧,长剑一撩,将激战的二人生生分开,接着抢在墨丽身前,道:“王八蛋,你做了一天老板,死也该知足了。”

叶天道:“蜂儿希望回杭州去,可是现在我却无法脱身,所以不得不行此下策。”打开火折子,将树枝点燃,经风一吹,大火哔哔啪啪的烧了起来。

山林静默,灰飞满天,众人的心头都仿佛压了块千斤巨石,沉痛无比。胭脂一边流着泪,一边将买回来的喜袍、锦缎等物投入火海。转眼之间,一代名妓带着她所有的悲欢,在大火中化为灰烬,西风凄鸣,一声声正如她无奈的叹息。后人有词叹曰:

冰肌玉骨,翠黛眉妆。好端端个女儿,偏偏却,流落在烟花巷。两双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客尝,昨还是、桃花帐里双戏水,今却又、白玉床头睡鸳鸯。千娇百媚人前笑,蜡尽灯残暗地伤。笑逐颜色开,泪向心中藏。空怅惘,柔情难舍,佳期虚化,都随一梦到黄粱。何必恋人生在世欢复欢,何必叹美景良辰短复短。纵有数不尽的风流,看不厌的花容,到头来,终只剩魂绕钱塘,恨锁吴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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