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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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是凡人,自是羡慕仙人,你想留下吗?我知道外面的世界与凤夷不同,以男子为尊,女人终其一生只能屈居男人身后,为其附属之物,相夫教子做个无知女人。如果我给你机会,封你为我凤夷亲王,给你受用不尽的荣华富贵,你在我这里可成就功名,亦可坐拥美男无数,你可愿意?”

“承蒙凤夷君如此看重在下,不知要得到这些,我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姜桑梓目色清明,淡道。

“你与翎公子是夫妻,只要你愿意将他让于本君,我就赐你无上荣华。”凤夷女君微微一笑,笑里有志在必得的自信。

“好厉害的一张嘴,可谓巧舌如簧。”凤夷女君鼓起掌,“你是凤主?你是哪国凤主?大安凤主?”

姜桑梓脸色微沉,千算万算,她没料到对方竟然早已猜到他们身份。

“卑犁族人可是千方百计想杀他,你知道为何?”凤夷女君道,“只要他死在苍羌,大安与苍羌势必反目成仇,你大安军压境,就算是苍羌有新君登基,然内忧外患,覆灭也是迟早之事。我凤夷在苍羌素来中立,又避居幽山,不管是谁当新王,对我都无影响。你既然不愿妥协,那我把你们都交给卑犁族。”

“凤夷君!”姜桑梓上前半步,“你想怎样?”

“我喜欢他,就想要他。”凤夷女君扬唇笑起,“不过你说得也没错,强取豪夺始终不够坦荡。既然你们进了我凤夷族,那就入乡随俗,你我比过一场,胜者得其,也免得叫人说我夺人家室。”

凤夷之俗,尊强者之命。

“不成,我不能拿他当赌注。”姜桑梓断然拒绝。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那就送你们去卑犁吧。”凤夷女君耐性渐失。

“你想比什么?”姜桑梓咬咬唇,问她。

“弓射。”

“世人皆知凤夷弓射之术登峰造极,这并不公平,凤夷君既然想求个坦荡,自也希望我朝太子殿下能敬重你,那便来场对你对我都公平的比试。”

姜桑梓没那么傻,若比弓术,她必败无疑。

“哈哈哈,公平?姜太子妃,你这脾气我喜欢,好,依你之言何种方式才算公平?弓射不行,那么马术?剑试?还是要玩鼎武?你挑一个。”

姜桑梓心中数念闪过,剑法她不会,马术她肯定也比不过凤夷君……

“何为鼎武?”

“在秋狩楼里有一方青铜大鼎,你我在楼外比武,谁先抢进楼里举起鼎,就算赢。”凤夷女君挑眉道。

“好,就鼎武。”

姜桑梓挑定。

“你确定?那青铜大鼎重约五百斤,就算我让你进楼,你能举得起?”

“比过就知。”姜桑梓眼眸微眯,狐狸似的狡诈。

……

天色微明,苍羌国都大梁的城门就被人拍响,守城的士兵从城上往下看,城外约有十人,疾马而至,停在门外,正是左一江、木勒、宁夫人与江善芷等数人。木勒自腰间扯下令牌一枚,高举而起,城上士兵禀了守门将领,将领匆匆下来,取过令牌细看之后脸色顿肃,行过军礼,命手下的人将城门打开,放几人进城。

清晨的大梁笼在郁色之间,长巷笔直,两侧屋舍井然,作为苍羌之都,这里与兆京有着相似的繁华。左一江初进大梁,第一次看到母国之都,墙上图腾、门口神明,却又与兆京截然不同,带着异域的色彩,似梦里黑白的画面,忽然有一日渐渐鲜活,叫人心如沸火。

江善芷披着斗篷安安静静坐在他身前,她不擅马,为了赶回大梁她也顾不上虚礼,与他共骑一马。他们连赶了两天两夜的路才到大梁,这一路上他的话都少,越是接近大梁,越显沉默,可这大梁城门打开之时,她还是听到身后传来粗且沉的呼吸声。

他仍是念着自己的母国。

时辰虽早,城中长巷也已有早起的百姓为生计奔波劳碌,马匹踏地而过,引来这些人的注目,却只能看到猎猎飘过的衣袂乱影。

直奔皇城。

……

苍羌的皇宫与大安不同,大安的皇城瑰丽而宏伟,苍羌的皇宫却是庄严肃穆,六宫十二门,占据着大梁最中央的位置,青砖黛瓦、高阁耸立,没有大安精致华美的雕梁画栋,只有古朴厚重,岁月在这里仿如静止,不论是人还是景,似乎永远不会改变,既不会添一丝颜色,也不会褪半笔墨华。

秋阳才露半角,宫里景致像墨卷缓缓清晰,阳光从明章宫外的九龙图上一缕缕掠过,转眼照到了明章宫勤政殿外的玉阶上。勤政殿乃是苍羌百官上朝之地,当今王上扶澜勤政,每日早起上朝,逢五休一,风雨不改,然而近日大敌当前,扶澜帝却在朝上病倒,休养了数日,今天才刚恢复早朝。

勤政殿里百官文武分而立之,正在殿上你一言我一语,吵个无休无止。卑犁、布玛集大军十万,已抵赤霞关;大安太子在天罗山失踪,生死不知;东边萨乌蠢蠢欲动,正待与卑犁勾结,来苍羌分杯羹……

桩桩件件,都是十万火急的事,扶澜让他们拿个主意,可群臣吵来吵去,仍旧没个好主意,反而闹得他头晕,胸中火烧般疼起,叫他忍不住咳起。

这一咳,便没完没了,从压抑到放声,他几乎要将心肺咳出。

群臣的各色目光望来,有隐隐忧急,也有暗自兴奋……扶澜无嗣,若是崩逝,这苍羌群龙无首,就是各施手段的时候。

“都住嘴!”扶澜心中怒急,一边咳着,一边将案上玉质的麒麟镇纸往前面狠掷。

“砰”地一声巨响,镇纸断作两截,群臣不敢再说话。

殿上只剩扶澜的咳嗽声。

“启禀王上,木勒亲王与太子迦律已入朝元门,听候我王召见。”殿外忽有宫人急奔来报,声音大的传遍整个勤政殿。

“宣!快宣!”扶澜在短暂的惊愕之后,猛然从王座上站起,径直走下。

他回来了,他真的回来了……

十七年,当初被他亲手送走的孩子,回来了。

……

四人才进宫,连衣裳都不及换过,木勒便带着左一江上朝求见扶澜,江善芷与宁夫人便候在宫门旁的一处小侧殿里,她们可没有上朝的资格。江善芷心情忐忑,看着左一江踏出殿门就坐立难安。

“阿芷,陪我去个地方吧?”宁夫人忽站起走到她身边,拍拍她的肩,温声道。

“夫人要去哪里?”江善芷回头,看到她倦怠的眼。

两天两夜策马赶路,宁夫人恐怕精力也已不支。

“你跟我来便是。”宁夫人轻轻拉起她的手,往外走去。

江善芷心里奇怪,这里是苍羌皇中,她们并不能随意走动,不过这位宁夫人身上处处透着神秘,也许和皇家真有渊源也说不准,江善芷直觉她不会害了自己,便陪着她往外走去。

宁夫人走得不快,挑的都是幽僻长巷,路上有些守卫,见到她们便拦下盘问,宁夫人便从袖中摸出巴掌大小的玉牌,上面没有字,也不知是何物,守卫见了竟都躬身退下,不敢多问,倒叫江善芷越发觉得奇怪。

“阿芷,这皇宫比起兆京的,如何?”她扶在江善芷手上,一边走一边说着。

“大安皇城华丽,这里更庄重些。”江善芷回道。

“呵,挺沉闷的吧?我十七年前来这里时,和你一般年纪,可不觉得庄重,就嫌这里闷,颜色闷,人也闷,他们听不懂我的话,我也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不知宁夫人想起什么,眼眸微亮,露了丝笑,隐约有少女的顽皮。

“夫人从前在宫里呆过?”江善芷好奇问她。

宁夫人只是点点头,道:“好在……有那人教我苍羌话,教我苍羌文,带着我一个宫一个宫的认过去,说这是要住一辈子的地方,可要认清路来,不然在自己家里迷了路,要叫人笑话的,我就都牢牢记了,没想到过了十几年,这路竟一点没变过。”

江善芷听她语气平静,唇边笑意不减,想来这段回忆是愉快的,便笑道:“这人对夫人真好。”

“是啊,很好。就像一江待你那样。”宁夫人转头打趣她。

“夫人。”江善芷脸色大红。

“他给我讲苍羌的历史,讲十六部族的来历,讲时局政事,再枯涩的东西到他口中似乎就化腐朽为神奇,变得生动有趣。我很喜欢听他说话,与他聊天,他会教给我很多东西,让我受益匪浅。初识之时,他与我亦师亦友,即使知道我的心不在他身上,他也没强求过半分,反给我足够的空间。他说他会等到我接受他的那一天,我原不喜欢他,可他太好,好得让我毫无抗拒之力。”宁夫人继续说着,一字一句与她的脚步节奏一致,不疾不徐听来如歌。

江善芷却越听越奇怪,问道:“宫里……有这样的人?”

这宫殿是扶澜帝的,怎会有其他男人?

“有啊,怎么没有?”宁夫人走到一处殿前,忽然驻足,仰头往皇城正南指去,“你看。”

江善芷随其望去,远处有座六角塔楼,高耸而起,在这皇城宫宇间如鹤立鸡群。

“他知我思乡心切,替我建下高楼,让我可登高远眺故乡。那楼名为……北望……”宁夫人脸上出现淡淡的红晕,“就在那里,我发现我爱上他了。”

江善芷脸色已变。

北望楼……那是扶澜为长宁公主所建之楼。

“夫人……不……你是……”她震惊万分,语不成句。

“我是长宁,苍羌之后,一江生母。”长宁收回手,笑容渐渐散去,“孩子,我们到了,走吧。”

江善芷抬头,看到眼前宫宇正前方悬挂的牌匾。

永乐宫,苍羌皇后的寝宫,已经空置多年。

……

左一江不及换衣,身上仍是大安寻常衣袍,长发高束,神色冷冽,见了扶澜不行礼也不说话,只是漠然看他。

扶澜并没降罪,只是站在九龙阶上,仔细打量。左一江的模样像长宁多些,眉目秀美,只有四成像他,生得很是清俊,只是眼神里有丝狼一般的狠色,恍惚间叫他想起了左尚棠。

当年的狼王将军,和左一江有着如出一辙的眼神。

“你长得与你母亲真像。”他踱步到他面前,两人一般高矮,目光平视,“我是你的父亲,你要叫我一声父王。”

“父王。”左一江开口,声音毫无温度。眼前的男人将他抛弃了十七年,对他来说,只有陌生,“父王”一称也不过只是个称呼,没有任何亲情含义。

“好!王儿终于回来了,我苍羌后继有人!”扶澜帝却因这一声“父王”而朗声大笑,脸上病气似也一扫而空,“来人,即刻拟旨宣诏,封我儿迦律为苍羌太子……”

“王上三思!”

扶澜正喜极而言,朝上忽有数名大臣跪下。

“王上三思!王与太子分离已有十七年,昔年稚子早已面目全非,王如何能定他身份?”

“是啊,王上,天家血脉不容儿戏,又事涉储君之位,臣恳请王上细查之后再作定夺。”

对于扶澜从大安迎回左一江为太子之事,朝中本来就分为几派,各持不同政见,有迂腐顽固之辈不愿轻信,别有用心者不希望立储,自然各找借口来反驳扶澜。

“孤早已派人查过,他确是孤的儿子,不会有假。诸位爱卿不必再劝,孤心意已决。”扶澜走回王座,沉声道。

朝下跪的诸人见他一意孤行,便费尽口舌要劝他回心,另有一批以扶澜为首的大臣便出言相护,两相争执,堂上又吵起。

“王,臣有一事不明,想请教我王。”殿下跪在最前方一直未开口的臣子忽然道,“为何迦律殿下当年会被送往大安?又为何殿下在大安之名姓左?狼王将军的狼王哨为何会在殿下手中?皇后娘娘又去了何处?”

左一江挑眉看去,说话这人目光精亮,直盯着他腕间的狼王哨不放。

这人在置疑他的身份,置疑他的出身。

“如今大敌当前,十六部众仅余六部支持苍羌,各部都将目光盯着储君之位,王上若不能拿出个叫人信服的说法,就算我们做臣子的同意,又如何让各部信服?”那人步步紧逼,不容人反驳,“皇子回归,臣亦替王高兴,然立储之事,还请王慎而再慎。”

扶澜便不语,只是转头看着左一江,左一江表情如常,并无异色,手腕间果然悬着青黑的狼王哨。他笑容一收,又望回那跪在地上的臣子,眼里慢慢就浮出杀意来。

正要说话,外头忽然又有宫人禀报:“皇后娘娘——求见……”

扶澜整个人狠狠一滞,就连左一江都错愕地望向殿门,整个殿上忽然悄无声息。

苍羌的皇后,大安的长宁公主,那是已经失踪了十四年的人!

“她回来了?”扶澜自疑一声,忽然快步朝殿门行走。

九级龙阶下已有道身影缓缓而来,不等他的召见,她便已踏向勤政殿。

繁复的后服似凤尾在阶下展开,九尾凤口中衔落的红宝似眉间一点朱砂,像许多年前初见时那样,她从阶下缓慢地踱上大殿,他站在殿门前迎她。

一别十四年,她抬头望来的模样没有多少变化,可他却已不久于人世。

老天终是待他不薄,在他死前果然让她回来了。

“长宁……”他嘶哑开口唤她。

她盈盈拜倒:“妾身参见王上。”

“不必多礼,快起。”他伸手扶她,手在颤抖。

“谢王上。”长宁扶着他的手站起,目光却如山顶终年不化的积雪。

扶澜心里生生起了寒意,她还在怨他。

“诸位大人,十四年了,别来无恙。”长宁随他进殿,朝左右两侧呆如木像的群臣点头,最后走到了左一江身畔才停步转身,“本宫今日回来,是为苍羌储君,我儿迦律而来。”

她没看左一江的眼,却也感受到他越发急促的气息。

“适才本宫听诸位问起我儿为何姓左,为何有狼王哨,为何被送往大安,本宫这十四年又去了哪里?本宫便来一一为诸位解答。”

长宁说着,将目光停在扶澜身上。

“呵,照你所言,是不愿意退让了?你可知这里是凤夷,不管你们有什么来历身份,若是你死了,他也一辈子都逃不出去。”凤夷女君眉头轻蹙,释出三分怒气。

“凤夷君可以试试,试试杀了我,看会有什么后果。我保证,你一定会后悔。到时你这人间仙境怕是再也留不下来。你为凤君,我亦是凤主,你不必以身份压我。”姜桑梓下巴微挑,目露冷光,“倒是凤夷君这夺人家室之举,显非明君所为。便是在我家乡,皇帝恪守君道,也知不能强夺□□,凤夷虽以女为尊,但普天之下王道不分男女,莫非凤夷君要做个重色无道之昏君?”

凤夷女君被她眼底气势所震,清冷的女人似突然间化作满天霞光,光芒慑人。

“更何况,说到底凤夷君所给我的东西,与外界并无两样。女尊男尊都罢,无非强弱之别,强者为天,弱者依附,历来如此。我到你凤夷,纵坐拥三千美男,亦不过是他们依附于我,怎及得上我与他之间携手与共之情。我未依附于他,他也没束缚过我。我与他,平起而平落,他尊我重我,我敬他爱他,并不像你所揣测得那般,我是他的附属物,也不像你所希望得那样,视他如玩物强取豪夺便可得到。”

霍翎给她的东西,恰是她愿意倾尽所有去爱的原因。

云鬓高挽,梳作朝凤髻, 顶上压着赤金九宝冠,身上的锦袍里是件夜紫的直裰,庄严肃重,如山云蔼蔼,与男子一般无二,唯腰间纤骨与白皙脸庞,方透出女人的不同来。

姜桑梓心里暗叹,这位凤夷女君生得美极,身上与生俱来的帝王气势又大别于外间女子,若她是个男人,只怕要被女君迷得神魂颠倒。

“你过来。”凤夷女君朝她招招手。

不过短短半个时辰,她和小叶的对话就已传到凤夷女君耳中。姜桑梓目光望向山峦,淡道:“荣华虽好,可都比不上他,便是以这锦绣河山相易,我也不换。”

再转回之时,她眼中威势已生。他是大安未来天子,她就是明日皇后,龙髓凤骨,她并不比这凤夷女君逊色半分。

凤夷女君闻言望去,只见姜桑梓衣裳被风吹得往后乱飞,露出玲珑身姿,松绾的长发微乱,半遮着一张清丽无双的脸,眼眸似被冬雪洗过,清澈明亮,直视向她,竟有些傲骨。

她忽然有些欣赏眼前的女子。

语气温和,并没想像中的严肃,姜桑梓上前,走到她身边。

“你看,这地方美吗?”她朝着远山一指,笑问姜桑梓。

姜桑梓振袖抱拳,沉音道:“在下姜桑梓,见过凤夷君。”

凤夷女君闻声将衣袍轻撩, 缓缓过身,露出张似朝霞般的容颜。

“很美。”姜桑梓点头,“山色如墨,秋阳似朱,人间仙境。”

“你喜欢吗?”凤夷女君又问她。

姜桑梓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答道:“既是人间仙境,哪有凡人不喜欢的?在下一价凡夫,也不例外。”

修鹤台筑于别苑最高, 被云雾缭绕,可远观山峦飞鹤,故名为修鹤。姜桑梓随侍从登上高台,凛冽寒风袭来, 吹得她遍体生寒, 她哆嗦了一下,很快挺起胸膛, 往前走去。

修鹤台被铜鹤索圈起, 四周有几个男侍与女守卫, 均目不斜视地站着,只有一个穿着烟霞红锦袍的人背对着姜桑梓站在铜鹤索前眺望远山, 这锦袍的背上绣着只巨大的飞凤, 凤头起襟,凤尾拽地, 非金非银,乃用夜紫之色,配以橙、红、青三色, 气势夺人。

除了凤夷女君之外, 不作二人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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