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弓

直到“三王子”的叫喊声不绝于耳，梁翊才收拾起弓，确认完了目标，现在该走了。他嘴角一扬，粲然一笑，潇洒离去。

夜秦的侍卫乱成一团，他们一口咬定，一定是有很多刺客一起放箭，因此他们不知是去追刺客，还是保护圣驾。以至于梁翊跑了一段，才听见后面呼啦啦地有人追了上来。身后急箭如雨，有几根正好落在他的周围。他从容地在林间跳跃，奔跑，就算被箭划伤，他也没有回头看一眼。跑着跑着，就听到后面惨叫声不断，追的人越来越少了。梁翊心中得意——他黎明赶到这片林子时，已经在这片林子中部下了捕兽网、补兽夹等机关，又意外发现了一个猎户挖下的大坑，他不由得一阵狂喜，遂在上面铺满野草，只等追兵掉入坑中。快跑到仙林官道时，梁翊又迅速地放了几箭，箭无虚发，再也没有追兵追来了。

仙林官道上，已经换了男装的灵雨正在焦急地等他，一见他平安归来，表情顿时放松下来，她兴奋地招呼道：“梁公子，快上马！”

梁翊摇摇头，说道：“对乌兰来说，他是一员猛将，甚至日后会被世人敬仰。若我也是乌兰的子民，说不定我也会追随这样的将军。只因他是大虞的敌手，只因此刻除掉他会让夜秦撤兵，所以我就要杀掉他……作为大虞的子民，这么做我无愧于心；可对于乌兰和夜秦的百姓来说，这却是一场灾难的开始。今日之事我并无半点后悔，如果再选择一次，我还是会义无反顾地杀了他。但是上天对每个生命都是公平的，从来都不应该厚此薄彼，所以我无法开心起来。”

灵雨听糊涂了，不明白梁翊为什么要想这么多。只要圆满完成任务，二人平安回到大虞，这就算成功了。梁翊笑笑，对灵雨说：“灵雨姑娘，刚才只是我一番胡言乱语，你不要太往心里去了。若你还走得动，咱们还是抓紧时间回安澜吧！”

灵雨点点头，二人又策马向南而去。他们乘坐渔船，不辞风浪，一路漂泊，来到了南迦。尽管二人都已经疲惫不堪，可是他们也没有逗留，径直策马北上，三日便到回到了大虞。这样算来，这次行程不过半个月而已，灵雨却觉得像是过了半年那么久。

越州早已不复往昔的宁静恬淡，这里尸横遍野，恶臭扑鼻。幸存的百姓在夜秦人的指挥下，麻木地搬运着尸体，将尸体扔在坑里，点上火烧掉。夕阳西下，屡屡白烟在大地上升腾，微风吹过，白烟四处飘散，所有人的眼中都蒙上了一层绝望的灰色，木然地看着这人间地狱。

梁翊抓着一个老人，问道：“老伯，可曾听到过安澜的消息？”

老人缓缓说道：“安澜城没被攻破的时候，夜秦扫平了我们这些附近的村庄；如今安澜城破了，夜秦也无暇管我们了。”

听到安澜城破，梁翊和灵雨的表情僵住了，想起庄主，映花，还有楚寒都在安澜城中，梁翊只觉得浑身冒汗。尤其是楚寒，他一身好武功，肯定是守城的主力。安澜城破，不知楚寒是否有生命之忧？此时，灵雨的目光却落在了一个小孩子身上，他靠在一棵枯树上，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灵雨越看越激动，也不顾梁翊劝阻，径直跑了过去。

梁翊眉头微蹙，说道：“我今天又杀了人，你觉得，我应该高兴吗？”

灵雨一愣，不解地问：“此人阴险狡诈，又十分善战，除掉他，不是为大虞除一祸患吗？”

梁翊射掉了那只飞向灵雨的箭，见她没事，这才放下了手中的弓。他将弓往背上一跨，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甩到了小路旁的一根树枝上，然后纵身跃到马上，飞奔到灵雨身边，将她拉上马。

夜秦的官路笔直宽阔，且人烟稀少。梁翊马术何等厉害，顷刻之间便已经跑出了老远。马蹄扬起阵阵尘土，清脆的铃声回荡在大路上，灵雨只觉心情舒畅，似有肆意纵横天下之感。灵雨感念梁翊的救命之恩，又惊叹于他出神入化的射箭本领。她偷偷看了眼梁翊，只见他表情平静，嘴角带笑，但似乎并无太多喜悦。

行到一个安全之处，二人坐下来休息。灵雨将水壶递给梁翊，轻声问道：“这次任务十分顺利，梁公子为何不开心？”

梁翊心中十分平静，自从三王子进入他的视线开始，三王子就已经是一具死尸了。尽管他周围人头攒动，可有那么一个瞬间，梁翊的眼睛，箭头，还有三王子的头完美地在一条直线上，梁翊呼吸平稳，握弓的手纹丝不动。

他在心里默数，三，二，一。三公子怀中的灵猴突然蹿到了他的肩膀，它侧着脑袋注视着梁翊所在的方向，竟然有种跟梁翊对视的感觉。那猴子眨眨眼睛，无比机灵，不停地去蹭主人的脸颊。不知不觉，手中的弦渐渐有些松开了，梁翊懊恼不已，狠狠咬住了嘴唇，在心里痛骂自己。

不过他没有懊恼太久，又拉开了弓，静等片刻，又等来了机会。要松开的刹那，突然有一个贵族少年挡在了三王子面前，不知在说笑些什么。如果擦着少年的脸庞，倒是可以给三公子一箭，可他不敢保证会不会误伤那个少年。这一犹豫，队伍已经走过去大半，如果要开弓，只能勉强瞄准三王子的后脑勺了。

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支箭，冲着灵雨就飞了过来。梁翊惊呼了一声“小心”，灵雨顺势向后一仰，整个上身都贴在了马背上。那支箭便擦着灵雨的胸前，刺到了马耳朵上。

马一受惊，嘶鸣着就往前狂奔。灵雨勉强直起身来，不料身后又飞来一箭，可她浑然不觉。她几乎是从马上滚落下来的，刚站直，便听到身后“铛”的一声，原来是两支箭撞到了一起，同时落地。灵雨本是大胆之人，可想到刚才差点背后中箭，不由得惊出了一身冷汗。

整个过程，好像只在一息之间。

似乎毫无征兆，三王子扑通一声栽倒在地。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夜秦的贵族子弟们甚至以为自己看错了。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好像一眨眼，三王子就中了三箭，一命呜呼了。

梁翊心中无限愤恨，他努力地忍了又忍，又狠狠咬住了嘴唇。他心想，不气馁，总会有机会的。

队伍已经渐行渐远了，这弓并不是很顺手，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射到三王子。汗水涔涔而下，眼睛干涩生疼，时间已经过去一会儿了，可他一直保持着开弓的姿势。小时候跟哥哥训练的时候已经打下了底子，就算开得再久，他也没觉得吃力。果然没有白等，不一会儿，三王子又露出了破绽——他一脸兴奋，将手中的灵猴高高举起，将它抛向空中。

一阵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他持弓的左手越来越用力。他眼睛一眨不眨，紧盯着眼前的每一个人。走在最前面的是鸣金开道的队伍，他们显然已经疲惫不堪，却还是得保持亢奋的状态；跟在他们后面的，是长长的护卫队伍。直到看到骑着高头大马，身着银色铠甲，腰佩镶金剑鞘之人，梁翊才冷静地拉开了弦。因为他比谁都明白，那是皇帝最信任的护卫才有的装扮。果不其然，在这些贴身护卫走过之后，一辆装饰华美的马车缓缓驶过，后面又是一队长长的护卫。汗水从额头滴落，眼睛开始发涩，可梁翊依旧精神高度集中，他告诉自己，耐心，再耐心一点。

终于，在一辆辆马车过去之后，终于看到了那些骑马的贵族公子哥。夜秦人普遍身材矮小，皮肤偏黑，跟粗犷的乌兰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即使没看过画像，他也能一眼认出，那个人高马大，满脸络腮胡子，身着银白色锦缎绣蟒蛇的人，就是乌兰的三王子。他被一堆夜秦的公子哥簇拥着，微笑着听他们介绍这一带的风景名胜，怀中的灵猴左顾右盼，很是可爱。

梁翊毫不犹豫地射出了一箭，“倏”地一声，箭镞结结实实地钉在了三王子的胳膊上。灵猴大惊，尖叫着跳到了马上。

周围也一片混乱，人影徘徊，三王子若隐若现。他还没有坠马，第二箭已经插到了他的后脑勺上。

三王子终于受不了了，往后一仰，第三箭，干净利落地插在了他的脸上。

一场恶战在即，梁翊反而睡得踏实起来，想休息一会儿再起身去找弓。不过凌晨醒来时，已经不见了灵雨的身影。他正在狐疑之际，看到了桌子上放着一把弓，还有一个箭筒，箭筒下面还压着一张纸条，上面写道：梁公子，多保重，在仙林官道等你！

梁翊莞尔一笑，收起纸条，从容地洗漱更衣。他用深蓝色的发带扎了头发，穿了一件不起眼的灰色棉布长衫，背起灵雨弄来的弓，便出门而去。路上有几个零零星星的行人，他跟在几个猎人模样的人身后，非常顺利地出城了。

贝罗城郊外道路开阔，在接近凤羽山的路段，大路左侧是凤羽山的斜坡。斜坡上长满各种灌木丛，梁翊找了一棵枝叶繁茂的榕树，一提气，便稳稳地落在了树上。他按住胸口的“清风”，默默祷告了几声，然后从怀中摸出一个黑色的口罩蒙在脸上，静静地等待三王子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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