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迁徙之殇

就在我对那头猪深怀着同情之感时，它却一边喘息，一边撒起了尿来。它的膀胱一定比我们的膀胱大多了，因为当它的尿的味儿和热气，都被我捕捉到了以后，它还在撒着。

在那头猪停下来以后，那个人也跟着停了下来。不过他却既没有喘息，也没有撒尿，而是从他的衣袋里掏出了一盒火柴，划着了一根，点燃了一支叶子烟，叭哒叭哒地抽了起来。

在吐出了一股烟雾之后，他向父亲打起了招呼：老表，这大热的天，你也要弓着个脊背弯着个腰的，你就不怕太阳晒掉了你的皮呀？你就和这些烟虫打伙着吃，不是更好吗？

“保窝”就是交配、配种的意思，但当时我并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大人们为何不直说交配、配种，却偏要说成是“保窝”，这到底是为了更直白、形象，还是为了更含蓄、文雅一些。总之，当时的我，似懂不懂，非常好奇。

那猪大约是歇息够了，也或许是那人已经休息好了，反正，他们就一前一后地向着周妈的家走去了。在他们走出一段路之后，父亲直起身来，笑着打趣了一句：陈老表，注意点哈，别以后她家的母猪，下出了一个和你一模一样的猪崽来，可就不好说哟。

父亲的打趣，更增加了我的好奇心。趁了他又猫下身子，专心地捉起了虫子来，我也猫下了身子，顺着土坎的那条沟，一溜烟似的往周妈家跑去了。

当我们有些体力不支地从水中爬上岸后，我们的口，本也不渴，但是，我们还是尽快地跑回到家中的水缸边，或者直接去到附近的水井边上。

只要一见着那些清亮亮的水，我们就会狂喝了起来。而且，在喝水的时候，我们也基本扬弃了人类的喝水方式，直接趴在那石缸（有时是井沿）的上面，双手抓紧石缸的边缘，肚腹贴紧石缸的边角。然后双脚并拢，往后一挺，我们的身子，就好像是倒着斜插在水缸中了。

我们不会像猫科动物那样，宽着个舌头卷水喝；我们也不会像犬科动物那样，尖了个舌头舔水喝。我们像骡马一样，把嘴陷进水里去喝，一直要喝到肚儿又重新变得十分鼓圆起来了，才肯抬起头来。

父亲并没有接过他的话题，却反问他道：老表，你不也正在背着个太阳，去保窝的吗？这大热的天，你也不让你家的猪好好地在圈里歇着凉，却跟着你一起出来遭罪受哟。

他是去保窝？可为何却又要带着那头猪呢？我一边诧异地看着那人，一边听着他们说起了话来。从年纪上看，他和父亲相仿。他是一个陈氏家族的人，也和父亲有着或近或远的表的亲戚关系。从他们对话中，我终于弄明白了，他和猪，就是去周妈家，给她家的母猪保窝的。

当我们正在捉着虫子时（其实是父亲在捉，我只是在装着样子），一个人和一头猪走在了烟土之外的那条田埂小路上。我看到是猪在前，人在后；人戴了草帽，猪没戴草帽。我还看到，是那猪先停了下来，它在呼呼地喘着气。

当然，也许它并不是在喘着气，它是在喘出体内的热。因为，在它的嘴巴里面，还不断地喘出一些粘粘稠稠的白泡沫来。而且从声音听来，它好像既是在喘，又更是像在咳着。

仲夏时节，也是父亲的烟在地里疯长的时节，几天不见，它就猛地向上窜高了一大节。它宽大、肥厚起来了的绿叶，不仅能激起人的食欲，而且更是激发出了虫子们旺盛的食欲。如果不及时捉了他们，要不了几天，它们就会把父亲的烟叶，吃得大洞叠小眼的，就像被鸟枪打过一样。

父亲讨厌那些虫子，我也很讨厌。父亲讨厌它们，是因为它们总要争吃父亲的烟叶；我讨厌它们，是因为父亲在捉它们时，总是要叫上我。

我们成天把自己浸泡在水中，或手脚并用地狗刨着骚，或静静地仰躺在水面之上，看着天上的蓝天白云。当然有时，我们也会在水中玩起了捉迷藏，或者是相互之间打起了水仗来。

只是那水在带给我们无穷无尽的欢乐时，也很快地就消耗了我们的热量。我们还没在水中撒出几泡尿来，它就把我们那圆圆鼓鼓的肚儿，变得十分的扁平和干瘪起来了。

我讨厌这个活儿，就像讨厌着自己提着一个撮箕到漫坡遍野去捡拾狗粪一样。可父亲却振振有词地对我说道：你都长这么大了，每天都要喝上几大碗稀饭，连这点活儿都不愿干？这可是个轻活儿哟，要不，你今天下午跟着我挑大粪去吧。

父亲的话，让我无法辩驳；他给我的选择，我自然也无法选择。所以，我也只得嘟噜着自己的小嘴，极不情愿地跟着他去了。

一天的午饭时候，父亲刚一放下他手中的饭碗，就戴上了他那半个早已经发黑的草帽。我知道他又要去捉烟虫了，刚想溜，但是没溜掉，还是被他叫住了。当然，我是很不情愿去捉那种肉肉的虫子的，更何况，那时的太阳，还正挂在房屋的顶上，正是它一天当中最有威力的时候呢。

仲夏时节里，随着翻滚着的麦浪的成熟，我们又脱光了那一身像臭皮囊一样的长满了虱子的衣服。我们又像刚出生时一样，一丝不挂了。这是我们盼望已久的时刻，一丝不挂了的我们，真是自在而快活啊！我们成天在外野跑着，也像雀鸟们一样地不愁吃穿了。

仲夏以后的太阳，是火辣的。它很快就把我们晒得黑不遛秋，瘦骨嶙峋的我们，就变成了一群泥鳅。仲夏以后的风，也变得火辣起来了。它吹干了我们身上的汗水，却也吹得我们的身体，如火烤水潦一般的难受。因此，我们也仿佛变成了青蜓，不再爱诞生了我们的陆地，而是喜欢上水了。

一个猛子扎进池塘的水里，那份清凉、那份爽快、那分惬意，一下子使我们感到天美地美我们更美、山青水秀我们更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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