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迁徙之殇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犹如云被拔开，太阳马上就出来了。所有人的心里，一下子都豁然开朗起来了。就连天地也跟着豁然开朗起来了。就连那道地平线，也在悄无声息地向后退去，显得十分的高远了。

陈氏姐弟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来，他们看到了郑氏老祖身后的一个远远的山寨。但是，他们都没有看到当时那个真实的山寨。在一圈圈厚而密实的树林的环环紧扣之中，山寨只是羞羞怯怯地露出了它的寨顶。但陈氏姐弟看到的它，也不像是一个寨顶，而是在那圈茂密的森林的头顶上，正戴了一顶旧瓜皮帽儿，或者是破毡子。

郑氏老祖却收起了她手中的那串念珠，只见她略微地欠了欠自己的身子，就直接从茅草地上站起立了起来。还没等大家开口再问，她便一边用手拍打着粘在自己屁股上面的那些草屑，一边半人半仙地说出了半句人语来：

从明天起，我们就靠山吃山，你们就靠水吃水去吧。

陈氏头领的目光，定定地看着他眼前的茅草。但是他的心，却还没有从那丛死亡气息沉重的芭蕉叶上收回来。在整个的大迁徙途中，这位一直都从未感到过惊慌失措的钢铁一样的男子汉，此时在他的眼中，也流露着惊恐不安的神色。

他的惊恐不安，自然不是来自于对眼前景象的恐怖。他是在想着，自己好不容易才把这支族人带到了这里，可自己是不是把他们带到了一个绝境中呢？

在感到自己心里茫然无主的时候，他自然想到了郑范氏。可当他刚抬起头来，想再叫出一声郑氏大头领，以问计于这个已经在他的眼里成了半仙的女人该怎么办时，郑范氏的大儿子郑一鸣，却有些结巴地先替他问了：娘，娘，该咋，咋办？

郑氏三兄弟也抬起了头来，在陈氏首领的身后，他们也远远地看见了芦苇丛中的一片湖荡。但他们当时看着它，也觉得它根本就不像是一个湖荡，他们觉得，其实它更像是一个被从中切开的皮蛋。这个皮蛋里黑而外黄。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陈氏头领低头沉吟着。他的心里似乎也有些开朗起来了，但是马上，他似乎又感到了一种更大的迷惑。以至于，他还定定地坐在那片茅草上。

当然，陈氏头领的怯，也并不完全是对郑氏老祖的怯。郑氏老祖虽然已经坐在了半人半仙的神坛上，但毕竟还是由他自己才刚刚亲手把她送上去的。所以，他的怯，主要还是来自于对眼前的怯，对现在的怯，和对未来的怯。

对于眼前这个与自己完全平级的陈氏头领所问的问题，郑氏老祖并没有像我所想像着的那么回答。她老人家思想缜密，出语果断，惜字如惜金。她省去了我所想像得出来的“这么苦难的大迁徙，我们都千辛万苦地走过来了，难道，我们还会在这块新栖息地上困死、饿死、渴死、被尿憋死吗？”的人语，直接就吐出了字字如玉的八字金光闪闪的大字来：

没容郑范氏开口说话，陈妮儿却从郑范氏那深不可测的眼睛里读出了一样东西。她读出了这个平凡的女人并没有像她爹一样慌乱，她也读出来了，此时，在这个不平凡的女人的心里，其实是早已胸有了成竹。

但是，她却没有能够读出此刻正在郑范氏那博大精深的思想里正在酝酿成熟、后来却被一位伟人发扬光大、最后成为了一个时代经典的一句话来：“走出了这迢迢千里的生死之旅，其实，这才只是走完了这场大迁徙的第一步。”

川东丘陵的初春时节，寒意还很隆重。春天的脚步蹒跚，冬天的印象还非常地鲜明。族人们看着干枯泛白的芦苇、焦黄的茅草，以及那些如枯树一样的落叶树，他们感觉到了，正在迎接着他们的这片新栖息之地，也正在对他们露出着自己狰狞的面孔。

他们不由得又害怕起来了。不过，正在此刻，他们的头领，也再次成功地穿越过了这道地平线，一起回来了。他们以离开前完全一样的阵容和完全一样的姿态，端坐在两大堆族人之间。他们也看见了这片新的栖身之地，所露出着的狰狞的面孔。

所以，郑范氏，不，是我们的郑氏老祖，十分平静地说出了半人半仙的八个字：烧水洗脚，埋锅造饭。顺便插说一句，当陈氏头领改口叫郑范氏为“郑氏大头领”之后，我们也就跟着改口尊奉她为郑氏老祖了。

陈氏头领竟然把郑氏老祖回答她儿子的问话，当成了是对他所下达的命令。他这次是双手着地，想直接跳起身来，马上就去执行。郑氏老祖却向他轻轻地摆了摆手，他倒也马上就明白过来了，这该是他们的孩子们去做的事儿。

作为初来乍到的两个首领，他们还应该有更宏大的计划，用更深远的谋略，来为这两个刚刚走出了绝境，而又面临着新的绝境的家族继续担当和操持。所以，他再次稳坐在郑氏老祖的面前，还没等孩子们走开，他就怯怯地问了一句：郑氏大头领，那，明天呢？以后呢？

终于，族人们哭够了，也喊累了。确实，自从告家别乡以来，在这段漫长的日月中，在这条漫漫的长途上，他们走过的是怎样的一条凶险的大迁徙之路，他们经历了怎样的艰难和困苦，除了他们自己之外，还有谁能够知道？还有谁能够体验得到？

那些日沉夜积在他们心中的那些辛酸、苦痛，在经过那几声鸟儿们的叫声的发酵之后，终于化为了泪水，从他们的体内，流出了他们的体外。此刻的他们，也终于感受到了一种空虚般的轻松，一种麻木不仁的存在感。

茫然和着还没来得及掉落的泪珠和鼻涕，挂在了他们的脸上，使得他们的脸，看起来也有点像此刻的污秽兮兮的天空了。不过，他们的眼睛在转动着。在经过了一段短暂的失明之后，他们的眼睛，也在紧惕地向着四周张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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